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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意

更新时间:2016-07-05

1

晚上的酒入口绵软,有浓俨的汤感和沉着的香。这香气有灵性,不用人去就它,而是找着人来,丝丝缕缕钻到人骨头缝里去。酒香中有一丝酒糟的霉香,若即若离,浑浑沌沌,像古时未经蒸馏提纯的浊酒。

原来又是一款圈内名酒,五十八度窖香,不对市面提供。

在别的地方我极少喝生酒。面对一种不知深浅的酒,就像面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敷衍也要敷衍,但不敢一来就热辣辣地深交,胡焉的酒倒是例外。胡焉年少时也是个气盛的,现在已是万事将就,唯有酒上从不将就。自从出了那件事,胡焉就成了酒鬼,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到现在依然使用着“胡焉”这个名字。胡焉说,他的故籍在宣化,在古燕国长城终端,祖上可能有东胡血统,所以,这“胡”字也算有出处。

酒后回到住处,从旅行箱里翻睡衣翻了半天。有个电话打到房间。老梁打的。老梁比我小,但他喜欢自称老梁。只要我出差他就喜欢往房间打电话,他总能打听到我的房间号。虽然他极力否认,但是撇开手机往房间打电话,多少还是有些鬼祟。我有些腻烦,不想搭理。话说到第三句,他开始嚷嚷。

老梁越来越爱嚷嚷了,仿佛有无穷的怒火。他常常会被自己气得不得了,气得挂断电话,然后又打回来道歉。如是反复多次。我实在觉得这也是一种轻佻。男人,最怕轻佻。任你千般万般好,一轻佻,品相就塌了。开始没发现他有这毛病。等发现了,却到了什么都懒得理会的地步。至少对于我来说,一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变质了,不值得再上心。老梁毫无觉察,继续不依不饶地计较,继续反反复复地道歉。这让我不胜其烦。于是我想了个省心的办法,每次他开始嚷嚷,我只需要把手机静音,然后往什么旮旯一撂,打来挂断凭他去。

我又一次使用了这个法子。话筒在床头柜上发出“梆”的一声响。声音这么响亮,让我吃了一吓。我才意识到这是固话而不是手机,撂下了,对方一旦挂断就再也打不进来了。要不要把话筒捡起来呢?还是不捡的好。索性把手机也撂下。我在睡衣外面罩了层外搭,开门下楼。

刚认识的时候老梁说话挺轻的,简直算得上温柔,听上去差不多是情深似海的架势。不知从何时起成了这个德行。虽然并没有几回是真生气,但是老有个高音喇叭挂在耳朵边上,也是烦得很。要丢开,又舍不得——毕竟一起走过很远很荒僻的路,没有跟第二个人这么地老天荒地走过。在路上,视野里只剩下我们俩和一部风尘仆仆的破车的时候,会有点海枯石烂生死与共的幻觉。

别管。

走点路算个屁,胡焉说,不经过大考,就不配说信赖。

这厮很会打击人。有时候我周吴郑王地扯起一件事,胡焉就这么嘻哈一笑,立刻让我觉得自己好装啊,正经话就扯不下去了,只好换频道。他常常叼着烟斗从鼻子里说话。对于我和老梁之间的鸡毛蒜皮,胡焉一如既往从鼻子里往外哼哼,又提,又提,不就一个课堂测验么,值得你惶惶如丧家之狗?把我说得恼羞成怒。我说,既然你稳如泰山,我惶惶如丧家之狗,这么着吧,把狗拴在山上算了,这样狗也有依靠了,山也显得生机勃勃,算我心软,救你一把。胡焉磕了磕烟斗,大笑。哈哈,山没必要生机勃勃,狗呢,太有依靠就不生猛了,还是这样好。

看来他真要坐一会儿。我得往后绕,才能不被他注意到。

那帮人还在大树底下海聊。

夜间电影刚刚散场,有人陆续从放映室走出来。但他们聊的不是电影。他们正在聊一桩杀人案。听上去线索很乱。我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两件事——两桩杀人案。他们各讲各的。可能是从其中的一桩先开始,说着说着,引出了另一桩,于是分了两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一秒。全碎了知道吗,全碎。

那孩子回家一看,哎,我家房子呢?

我操,炸得那个动静大,半条街,墙上玻璃上全是肉片。

娶老婆用的房子呀。现在乡下的姑娘,婆家没楼房不肯嫁的呀。

“你看这个攻击源,它试图篡改网页,被我们拦截下来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之江实验室网络安全首席科学家邬江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着展位屏幕上实时显示的国家电网浙江电力“拟态web网关”受攻击态势图解释道。这一次,邬江兴带着其团队自主研制的“网络空间拟态防御成套设备和系统”在此次互联网大会上完成全球首秀。他说:“数字经济越发达、信息化程度越高,网络空间的安全问题就越多。”

为了这房子,那一家人辛苦得嘞。

据说有一家儿住五楼的,正开着窗户包素馅饺子,忽然一声巨响,再看饺子馅儿,好么,成特么荤的了。

补偿没谈拢呀,那些人硬来的。

压根儿不需要用那么多炸药。傻逼,他哪儿懂炸药啊,他想得挺好,那人进去,咚一声屁响,齐活儿。他哪想到弄死个人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儿。

他们村长恶霸一样的,哪里会听人家老百姓的意见呀。

都知道是他干的,当时没抓他,是想给他点时间自杀,都想着他一个人搁家里体体面面死了算了,也不带累别人。

就是恶霸呀,把人家一家人的社保全都扣掉了。

谁知道这货还舍不得死,只好抓起来审。

为什么?

创新是企业成功的关键,企业经营的最佳策略就是抢在别人之前淘汰自己的产品,这种把创新与市场营销有机的结合就是创新营销观念,包括营销产品的创新、营销组织的创新和营销技术的创新,要做到这一点,市场营销者就必须随时保持思维模式的弹性,让自己成为新思维的开创者,创新营销的意义就在于先人一步,而不仅在于别人没有,一旦发现是一种新技术,新的需求,就要及时捕捉。

问的没问的全招了,他还想着招了能活呢,把替他干活儿的都咬出来了。

结果呢,反而是小伙子被枪毙掉了。

瞬间执行啊,再磨叽,还得咬出一大拨来。

随着互联网技术和信息技术的不断发展,远程教学、网络在线教学等教学模式如雨后春笋,而相应的自主学习、协作学习等学习模式也在不断创新,从而为成人学习者学习方式的转变提供了可能。传统成人学习者通常是教师教什么学什么,教师要求学什么就学什么,是一种被动的接受的甚至是强迫式的学习,而随着成人教育者越发考虑到成人学生的具体要求和实际情况即学习时间有限学习目的强等因素,成人教育目前也多以远程教学和网络教学为主,这就要求学生有较高的自主学习能力,能严格按照教师的要求自主完成教学任务[4]。除了完成教师在网络上布置的具体任务之外,学习者还应根据自己的实际需求自主学习某些知识和技能。

一家人快哭死掉了,就是说呀,房子么房子没了,儿子么儿子没了。

最后见了见儿子。一见就跪下了,说,儿啊,你爹对不住你,临死给你结下一圈仇人。

……

两桩案子正在叠印。仿佛有更多的故事正在叠印。我窝在靠边的椅子里抽烟,听着此起彼伏的扯淡,想,老梁是不是还在那儿对着空气嚷嚷。我觉得心里猛地一寒。大树底下这些谈论,以及被谈论的事主——他们喊也喊了,哭也哭了,纵然撕心裂肺,不也等于对着空气嚷嚷?

大雨落幽燕——

声音是从住宿楼的台阶上传下来的。音量不大,但是膛音深厚,听上去颇有些豪迈,怎么说呢,有些排山倒海的气势。一个人影正慢慢从台阶上下来。

大树下的两桩传奇戛然而止。

《儿子与情人》主要描写了主人公保罗和他的母亲莫瑞尔太太、他的初恋情人米丽安以及情人克拉拉三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其中,保罗与后两者的恋爱故事,充分展现了劳伦斯对人类两性之间的精神之爱与肉体之爱的深刻思索。

都知道是谁。老头儿挺矜持,说话也跟众人不一样。从第一天起,大家互相还不熟悉,就都知道有这么个挺讲究的老头儿了。

大树下的人纷纷离座,杂沓上楼,对沿阶而下的人视而不见。我也三两步撤到拐角。我靠在墙角的阴影里抽烟,等老头儿走远。

这两棵石榴树就在住宿楼右前侧,树冠庞大,枝叶委地,枝桠间缀满了橘红色的石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茂盛的石榴树。在主干和垂坠擦地的枝叶之间,有一大片凉棚似的穹隆,枝桠上已经熟透的石榴伸手可及。偶尔会有一枚两枚熟透的石榴炸裂,一到太阳上来,粉色的石榴籽几乎要滴落到手上。这帮人从到这儿的第一天起,就看上了这个消停去处,每到饭后,必有三五个人,或七八个人,在这里磕着石榴,吞云吐雾,东拉西扯。

出门在外的人心里松闲,人和人之间也容易“建立友谊”。尽管这“建立”是暂时的,几天后散了,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在这短暂停留的时段里,人们也毫不吝啬地相互坦白了来历。这来历中无疑有一些是经过当事人修饰渲染的,不过谁会计较呢?正因为可以自由修饰,所以人人都是有些来历的样子。用这个正在高声朗诵浪淘沙的老头儿的话说,无论如何,“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

这几天大家迅速弄清了彼此的来路,唯有这老头儿是个例外。他不大参与琐琐碎碎的闲聊。偶尔张嘴,说的多是空阔无根的事。比如他问,你们那里出过什么人物吗?或者对服务员抱怨,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饭菜,不能这么不讲究吧?又或是对驻地提建议,合影的题标要写规范一点,什么人什么会都要写清楚,要不然,五十年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后代看到这些照片,都不知道这是一次什么规格的活动。诸如此类。所以,谁也不好意思跟他扯家常。

听众已经散了,老头儿的朗诵并没有停止。但是毕竟听众散了,他仿佛是在给自己找台阶,朗诵在开头处踟蹰不前:大雨落幽燕——

就在族长即将暴怒时,一个声音从后方天葬院中传了出来:“我以天葬师之名,接受你的诉求,为了云浮的未来,敬祈天神!”

然后是一个萎靡的回荡:落幽燕——落幽燕——

最后一句“落幽燕”在大树底下打住了。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坐下来。最后他还是坐了下来。他背对着我,应该不至于看到我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他没有靠向椅背,却向前佝偻着,两支胳膊支在扶手上,那坐姿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起身,并不是铁了心要坐下来。

当我一看到令我有所感觉的女生,心里立刻会选择特定的形容词,比方可爱、甜美、漂亮、清秀、标致等来形容她们。

我躲在角落里抽烟,盼着老头儿早点离开。这是黄金叶新出的一款双低烟,烤制偏轻,又醇厚又温顺。早年只是抽,没瘾。近来无端有了瘾。能抽的场合,手上总要仪式般地燃一支,才算定了神儿。这习性也影响到交往。我觉得跟抽烟喝酒的人言语是通的,彼此不用废话,打起交道来轻省得很。不喝酒,许多话就没有机缘展开,如果再不抽烟,就剩下公事公办了。

1)实景仿真实验作为真实实验的补充,“虚前实后”可以提高学生课前预习热情、提升实验课的成功率.同时极大地减少动物及实验材料的成本.

老头儿坐在树下,好一阵儿没动。

关于我和老梁,胡焉认为这根本是个笑话。你们这些人,揣着一肚子虚情假意,跟真的似的。胡焉一脸蔑视地说,都坏掉了,无药可救。

我在树影的隐蔽下转身,往后走。住宿楼后面是一片小花园,不大,却也布置了花花草草,亭台桥榭。月亮正满,园子里明晃晃的,虽然没人,并不显得冷清。我又点了支烟,沿着石板小路朝里面走。

很多事是无从琢磨的。早年我差不多是个轻狂人,自以为这点聪明锐不可挡。人生走到了这个段落,回头看去,竟是歧路不断。我常常惊讶于我的愚钝,恨不得回到当时,把那些要命的错误逐一修正。但是怎么着才算是走在大路上了呢?我也不能回答。比如这个晚上,在若干年后看来,可能正是命运的岔口,我此刻在园子里的闲逛,刚刚撂下这个除了嚷嚷别无意义的电话,是选择了歧路。可能完全相反,坐在大树下等老头儿走过来,跟他搭讪,听他有板有眼地讲话,跟老梁继续这种浑浑噩噩的情意,才是步入歧路。当然,寻常的情况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发生”的事件;又或者发生了点什么,但是对于即将来临的“发生”,我做什么都无足轻重,我所经历的细节根本毫无意义。

那些人,还有我,大家煞有介事地躲这老头儿做什么?

转回到住宿楼门前,听见大厅里有人说话。是那老头儿的声音,他正在跟服务员嚷嚷。听上去好像是什么电话打过来,服务员给呛回去了。老头儿嚷嚷起来声音发瘪,完全没了朗诵时的深沉。你们懂规矩不懂?老头儿说,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如今住到这里来,你们不是应该感到荣幸吗?怎么能这样,电话都不给转。叫我们的朋友以为,我们这些人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这声音里有怒火,却因为声音发瘪,听起来并不像是认真发火。我在台阶下停住脚步,直到确信他离开了,才拾级而上。

一个小姑娘站在服务台后面。见了我,小姑娘开始发牢骚。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装逼,说我们没服务好,房间打扫得不干净,我一个女的,这时候还要到一个老孙子房间里去服务?小姑娘说,老作精,想什么呢他。

说的不是电话的事吗?

又不是找他的电话,要他在这儿装总管。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呵呵一声走过去。这种孩子往往不善良。老头儿但凡明白,就知道这样的人最不该惹。一是不值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计较;再是惹不起,这号人牙尖嘴利,出言无状,真要计较起来,“有身份的人”只能白找难堪。

西北油田塔里木地区水基钻井液体系环保控制指标研究…………………………………………………………(4):107

回到房间,手机上已经攒了十一个未接电话,四条微信。看来被服务员呛回去的,正是他的电话。不知道打了多少。小服务员肯定被这个神经病一样的男人气得够呛。

第一次见老梁发疯是在柴达木盆地。

我们的越野车在中途熄了火。在等待救援的间歇里——实际上那个间歇时间很长,我们等了足足一天两夜——老梁说他忙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要写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叫王渊,和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主角重名。他管那案子叫“著名的复仇”。杀人的是个年轻女人。从老梁描述那件事的语气我觉得他们应该认识。那里还有信号,我想通过网络查找弄清究竟。但是,王渊这个名字乃至这个案件,在网络中竟是了无踪迹。

老梁猜到了我在干什么,突然火冒三丈:

你找什么?

从表1结果可知,浮选金精矿中主要有用元素为金、银,可在后续浸金工艺中回收,铅含量为3%,达到了综合回收的要求。

胡焉对我的理由嗤之以鼻。

什么叫别管?你想查谁?

常用的有金双歧、培菲康、妈咪爱,菌种不同,其中首选含双歧杆菌的金双歧和培菲康。培菲康、妈咪爱中的肠球菌是条件致病菌,并且具有抗生素耐药质粒的携带性,所以世卫组织WHO不推荐肠球菌作为益生菌的组成,但一般来说使用也是没啥问题,鉴于这一点,益生菌首选还是金双歧。

关你屁事。

告诉你,别费劲了,这些东西早封掉了。

这就叫逼上梁山晓得吧,你想呀,人家一家人恨死了,小伙子拿起铁锹,一下子就把那个村长劈掉了。

他们怎么可能留下这些东西,都是证据。

儿童好奇心的发展是通过探索性的活动表现出来的,他们发现新奇东西时,总要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来进行探索尝试的,有时甚至会拆卸、拼凑。③他们是通过自己的亲身感受来得到经验,长进知识的。只有那些与幼儿的兴趣相符的事物,他们才更有可能接受吸收。

证据?我一时发懵,什么证据?

老梁黑着脸不再跟我说话。直到救援车到达,老梁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禽类。共投放鸭苗7400只,存栏5800只,经测产,每亩产量为63公斤,按目前出栏价格平均30元/只计,可收入17.4万元,亩产值1450元。

那个词胡焉也说过。胡焉每年清明都会独自出门,用他的话说,去看看那棵树。我知道他是去祭奠小嫣。小嫣的骨灰埋在胡焉的老家。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该是年及半百了。胡焉说,因为家里人忌讳,所以小嫣没有埋入他家祖坟,就在一片荒山上,没有起坟头,也没有墓碑,只有他当年栽下的一棵侧柏。胡焉说,将来他死了,也埋在那里,小嫣就可以跟他共用一个坟头了。所以,胡焉说,我用这个名字不是为着矫情,只有这样,小嫣的名字将来才能刻在墓碑上,尽管他们不知情。我想,胡焉一直不娶,大约也是为着将来的埋葬。但我又忍不住想,这也太仪式化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就这么熬着,有这个必要吗?

这样的固执,有时候让我觉得难以忍受。在那个等待救援的长夜里我不得不承认,总是有这么一些格外固执的人,能把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坚持到底。对于王渊的往事,老梁一个字都不回答。在等待救援的长夜里我也忍不住想,一件仇杀而已,他心心念念放不下,声称专为那件事写个长篇,却对我守口如瓶,有这个必要吗?在许多时候我都能保持沉默。这不难,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但我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

手机又一次响了。我索性关掉。这个疯子,不关掉他会一直打。

我特么也算开了眼了,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上了车,转眼成了一地肉渣。

白色大床松软清新。困倦瞬间席卷。“大雨落幽燕”的朗诵声在梦的边缘擦过,恍惚间却是众声喧哗。他们用着奇怪的声调嚷嚷:大雨。全招了。铁锨。饺子馅。枪毙。墓碑。一片汪洋。

2

摘下眼罩的一瞬间我以为又晚了。窗外天色大亮。我一把掀开被子,三五下套上户外服,抓起手机看了看。还好,离出发还有二十多分钟。

这是个阴天,不过天色依然很亮。海边的每一个早晨都这样,天色亮得不像早晨,老让人产生错觉。还来得及喝杯茶。昨晚的酒喝过线了,胃有点不大舒服。灌了小半壶水烧上,然后洗漱。还有十分钟。我洗了一壶老散普。三五盏喝下去胃就熨帖了。剩下的灌进胡焉送我的老式军用水壶。

快速性心律失常性心肌病作为一类可逆性心肌病,逐渐受到医务工作者的关注。只有对该类心肌病做出准确判断,及早进行干预治疗,才可能令患者获益,提高其生存率及生活质量。目前,针对该类心肌病的研究有很多,但在心脏超微结构方面尚未获得明确结论,今后仍有必要开展大量临床及基础研究。

乘船地点就在老虎滩毗邻的一处海湾。这里大约是深水海湾,可以行船,但是景致算不得养眼,比不得老虎滩。

到这里以后我每天至少去一趟海边。有什么好看的,胡焉说,不就是水么?海里水很多,但还是水。我就是爱去,没什么道理。没什么是绝对好看的。人也不好看。不过成千上万的人排起队列,再裹上制服,以机器一般的精准步调齐步走——那种神魔降临般的场景,许多人爱看,并且由衷地觉得悦目。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蝼蚁之辈也爱观沧海。沧海旁若无人地涌流,浪头从深处暗暗迫近。轰地一声,浪头爆炸,在岩石上瞬间盛开。猛烈的昙花一现。观沧海,也许看的就是这种爆炸。从住处下楼,出大门左转,走过一段大约六百米的胡同,右转再左转,就是老虎滩。第一次去在傍晚,海水饱蓝,沙滩金黄。但是老虎滩也像所有好看的海滩一样被圈禁着,需要买票进入。我对这种霸占厌恶至极。无论何地,凡见到圈起湖海江河高山草原卖票的,我转身就走。好在老虎滩只是被一道栅栏隔着,大海依然在视野里,没什么必要一定要“进去”。

今天这一处小港口,至少修建了一条防波堤,提供了一艘可以驶向大海深处的客船。

天越发阴沉,又起了风,我尽管穿上了最厚的衣服,还是冷得瑟缩。一上船我就直奔船头,在驾驶舱旁边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了。这地方不会晃得太厉害,也不至于太冷。海上灰蒙蒙的,除了海水,什么也看不见。我靠在驾驶舱的舱壁上,后悔没拒绝这趟出行。在计划中,今天的名堂是“海上观日出”。现在固然是在海上了,日出却在云层后面上演着,而且,这演出在我们来到海上之前几个小时就已经完成了。天阴得黑灰,丝毫没有云开雾散的迹象。大海深处的睡眠看起来平静,却有一种巨大的涌动颠簸着船身。这涌动一如陆地的稳定,不崎岖,却无时不在。人的肝肠肺腑和汪洋的节律是不协调的。我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条随波逐流的鱼。一条鱼丝毫不关心日出。一条鱼除了随波逐流之外什么也不关心。它只记得三秒钟之内的事情,所以不会关心任何事物。随波逐流就是鱼的节律。一旦被某种无聊驱赶着,我也会来凑这么一场毫无意趣的热闹。即便能看到一场日出,能看到太阳从海水中慢慢爬到天幕上去,又怎样呢?太阳难道不是天天都这么爬上爬下的吗?难道这个假象不是早就被天文常识戳穿了吗?楼已经建得那么高,每个人跑到自己住宅楼的楼顶,不也能看到太阳这么爬上爬下的吗?

有段时间我总是开车跑到伊城南郊去看日落。伊城的南郊天色混沌,因而我尽管目不转睛,也难以判断在哪一刻太阳全部落了下去——在哪一刻,我所在的伊城被地平线遮挡,转到了“背面”。但那一刻确乎总有些不具体的哀伤笼罩心头,让我觉得,日落中仿佛同时含有了虚幻与无限。在平缓绵长的傍晚,我总会整个沉没到其中去。天色昏沉,那种干燥的、微醺般的悲戚,与每个准时到来的傍晚细密共振,在体内流荡、蔓延,变得等于我,大于我。

我曾为了看高山上的日落,在藏东的雪山里与一场碎石流擦肩而过。泥石流发生的时候我们刚刚绕过那个弯道来到高处,差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一股碎石流,准确地说,是一大块被刚刚发生的尼泊尔地震颠簸得松懈的山体,化为碎石,瀑布一般汹涌而下。刚刚走过的那一截弯道瞬间被埋没。碎石滑下的情形简直可以说是“壮观”。我们所在的位置颤动不已。我不知道这样的石瀑布会不会也从某一处冲向我们。没事,老梁说,我们这个位置差不多是顶峰了,要滚石,也是我们这个位置塌下去。我的手紧紧攥着老梁,仿佛那样便可以获得一个安全的许诺。他感到了我的恐惧。用以安慰的拥抱从来没有第二次像那一刻一样,令人对所谓永远深信不疑。

爱情的真面目是壮烈的。从那个时刻起我总是不禁这样想,爱情就是上路,以及共同历险。

这些年我跑了很多远路。大多是在西部,自己开车,或者和老梁一起。一起走的时候全程他开车。他车技好,路也熟得很。似乎他大脑里装了一套卫星图,这复杂凶险的路况可以随时调整地图比例检测到,哪里有断头,哪里有弯转,哪里有雪山路段,哪里有补给点和救援站,都清清楚楚。他一路开一路讲,还不时指给我看远处的一只秃鹫,或一只藏羚。他的关注点永远在具体的事物上。尽管曾经饱受磨折,他的快乐依然可以随时迸发。而我不行。我是个不切实际的人,压根儿就没有从具体的事物中获得饱足的能力。

每到一个陌生地方我都会完全丧失方向感。如果不清楚我正在朝哪个方向移动,不清楚我正在什么地方游逛,一切事物都会随之化为虚幻。每一次远行回来就像做了一场梦。丧失方向感也许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与之俱来的感受力与回忆的丧失。后来我总算找到了一重凭借——地图。我慢慢习惯了,无论去哪里,先看地图。把一副卫星地图无限放大,找到将要奔赴的那一处,标出一个醒目的红点,再标出蓝色路线,然后慢慢缩小。那个小红点,那一段蓝色的路途,逐渐显现它在一处路网、一个地区、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陆地,乃至地球上的位置。一趟行程化为一场事先预谋的实验。好了,这时候我就可以出发了。我时刻清楚我在一片荒野或都市、一片高原或丘陵、一片陆地上的点位。如果去处有古迹,也必要看看历史地图集——时光漩涡般倒流,在某个时段暂停。在彼时彼地,我隐形于现场,默默看那些早已确定了结局的发生。

这趟出门前,我看的是古燕国的地图,从原始遗址一直到燕国这个名称最后存在的时代。自周封召公于诸侯国燕,到明皇子朱棣奉命北领藩国燕,一千五百余年间,在今京津冀一带以燕之名立国者,前后十一番。而对于“燕”这个名字的来历,历代史家皆无定论。唯一有辞源意义的解释,“燕”得自谐音“晏”,意为欢乐吉祥。

只是在我印象里,燕地一直带有浓重的悲壮感。

诸侯国燕封国之时,以蓟城为都。蓟地是无终国的故地,商以前称为“终北”,又称“无终”——北得没有边际。这地方在遥远的北海之北。从汉文化普及的地域看过来,它太过偏远,距中原已不知有几千几万里。北海,大约是古人眼里的北冰洋了。那么蓟地必是极北——北的终点。商封蓟地为国,赋予子爵封号,称“无终子国”。周人灭商以后,武王封宗室召公于燕,蓟城成为燕国国都。公元前七世纪,蓟地俱为燕国所并。这个北方诸侯国存续期间,北边是强悍且未及开化的东胡、北戎。燕昭王时,曾在东胡为人质的燕将秦开归国,靠着对东胡的透彻了解和东胡给予的信任,秦开奉命起兵大破东胡,把燕边境向东推进了千里有余。燕的疆域囊括了今华北平原、胶东半岛、辽沈大部和东洋诸岛大部。

我正在其中随波逐流的这片海域,彼时正处于燕国的核心地带。为了在燕国与北邻东胡、北戎之间巩固边防,燕国开始大兴防御,筑起了东起襄平(今辽阳)、西至造阳(今张家口宣化),长达数千里的北长城。这个小小的封国逐渐强盛,成为汉文化覆盖区域内最北端的强国。然而兴盛不到百年,因内外纷争而不断衰颓的燕,终被强秦所灭。奇异的是,燕地的名称仿佛成了约定俗成。秦之后,由西汉而曹魏,再到西晋,在此地的封国一律名“燕”。到了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南北朝时代,鲜卑族贵族慕容氏先后在这一带数度立燕。燕国几番生灭而国号不改,只是在不同的统治者政权治下,分别被史称为前燕、西燕(唯一偏离京津冀一带的燕)、后燕、北燕(亦称东燕)、南燕。其后世,由隋、唐至五代十国,最终至明,又有不同格局的“燕国”出现。只是,周代燕国之外,所有的燕国都是风雨飘摇,短命而终。

秋风萧瑟天气凉,群燕辞归鹄南翔。不仅是这里的天气总是肃杀如也,而且,与肃杀萧瑟的天气相应和,这里仿佛总是流荡着一种莫名的悲壮气概。悲凉,却也不是琐琐屑屑的悲凉。燕地出烈士。寒风夕吹易水波,渐离击筑荆卿歌。虽然有人称之为匹夫之勇,但在我心里,还是由衷地爱戴这些拔剑雪耻的勇者。一去不返的决意里,是人之为人的气味。一去而有成固然好,但为人的气节伸张了,即或不成,也无所憾。这曾经十几番立国为燕的寒凉地带,仿佛天然带有了大风劲吹的气质——大雨瀑落、巨浪滔天的气质。悲凉得与生俱来,不着边际。

大雨落幽燕——

老头儿的朗诵突然又在耳边响起。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大船正在海浪中颠簸,眩晕陡然袭来。我只得双手抱臂,使劲抵着胃部,免得再出洋相。老头儿总是在第四句停住,然后又开始。开始句也总是豪迈的。大雨落幽燕——仿佛他等了很久了,声音里有无限的雀跃。白浪滔天——语气加重且抬高,完全是幸灾乐祸的劲头。淹死你们,我觉得那声音里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白浪滔天,淹死你们得了。然后,果然他的声音变得欢乐起来。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都不见。都不见。

我靠。我冲口而出。

一片……哎你怎么说起粗话来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特么不是女孩子。

这是大海啊,大海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这是说粗话的场合吗?

那你往下背啊。一首浪淘沙都背不完,嘚瑟啥呢。

你……你这么自信,那你背给我听听。

我可以连背一百首浪淘沙。

大家都是……

你得了。

我是说,可不兴吹牛。

我吹牛?我背完了你跳海?

你真背得出一百首,我就跳,说到做到。老头儿做了个夸张的跳海姿势,很滑稽,逗得我只想笑。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哈哈,无知。这是浪淘沙?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浪淘沙?大家听听,这是浪淘沙吗,咹?

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

故意的。他咕哝了一句,总算安静下来。

这么一闹,眩晕的感觉倒是被冲淡了。我是吹牛。我连十首都背不到。可是,有必要背一百首浪淘沙么?为了让他跳海?我要是能背得出一百首浪淘沙,我相信他真会跳海。这老头儿,也是个固执的。我想到老梁和胡焉,不由得摇摇头,朝他一笑。老头儿虽然刚生过气,却挤了一脸笑给我。

我闭上眼睛,靠回驾驶舱舱壁上养神。船身轻飘飘的上下起伏,如一片树叶随波逐流。越来越冷了。在瑟缩中,有一种莫名的冤枉沉滓泛起。我想着我走过的许多路,居然鬼使神差,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起那个虚张声势的音调:

大雨落幽燕——

大雨真的来了。头顶响起噼噼啪啪雨打甲板的声音。顶层的人蜂拥而下,像那年西行路上我曾目睹的,那一场崩塌而下的碎山石。

鱼禾
《滇池》 2018年第06期
《滇池》2018年第06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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