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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恰似挂钟里的布谷

更新时间:2016-07-05

我的生活恰似挂钟里的布谷

解析:A选项,标准状况下,三氧化硫是固体,错误。B选项,气体应为SO2和H2的混合气,只有在标准状况下,结论才正确。C选项,CH4分子中C、H原子个数比与状况及CH4的多少无关,正确;D选项,质量与状况无关,11.2g乙烯的物质的量为0.4 mol,1mol乙烯分子中共用电子对数目为6个,故11.2g乙烯中含有的共用电子对数目为2.4NA。

对林中的飞鸟并不羡慕

给我上弦——我就叫

这种命,你要知道

本文提出了一种基于无人机的应急移动物联网远距离通信节能策略.根据地面物联网设备无序立体地分散于所关注重点区域的特点,通过优化无人机的布署位置,在提供可靠通信的同时,降低地面设备的通信耗能.同时根据地面设备运动性能强、活动范围广的特点,通过研究无人机与地面移动设备的联合运动策略,避免无人机频繁换簇覆盖所引起的远距离移动等大运动状态变化问题,实现无人机的移动节能,进而解决应急移动物联网应用中大规模移动物联网设备能量受限条件下的远距离通信问题.

仇敌才好

——【俄】安·阿赫玛托娃

这个夜晚应该是我最狼狈和倒霉的时候。

天刚黑,诗人陈勇就到张中堂公寓找我,他敲我的玻璃窗。当时我正和洛雪在出租屋里,她洗衣服,坐着红色橡胶凳,死劲搓她泡在水盆里的蓝色牛仔裙,我躺在床上翻看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听见有人敲窗,我的心脏一阵狂跳。慌乱地想,千万别是警察,别是治安大队的队员,要是他们就倒霉。“我,陈勇。”敲窗的人喊。听见窗外搭话,我紧绷的神经松弛,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下地穿鞋开门。陈勇骑着他的旧自行车站在门口,他屁股不离自行车座儿,一脚踩地,一脚踩车蹬。他的长发乱糟糟披在肩上,估计几天没洗,巴掌大的瘦脸白得像纸,穿着酱色T恤,两条长胳膊撑着车把,看上去像长臂猿。当然我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后来我翻看我们那时拍摄的照片,感觉就像被债务缠身的赌鬼或者被毒瘾折磨的烟民。那时我们的境况都不好,反过来漂泊者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力量帮助,在北京这座冷酷的城市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

我真想把它让给

“树村有赈灾演出,你去不去看?有好几个地下乐队呢。”陈勇操着他的重庆普通话问我,那是他的乡音。他说了几个乐队的名字,有舌头、呼吸、二手玫瑰。这些地下乐队的名儿让我来劲,有的乐队主唱——比如舌头的吴吞——我还见过面,跟他的乐队成员聊过天。当时也是陈勇带我去树村,在一个乡间的大宅院里,我跟吴吞聊天,就算是对他访问吧,可我那时还不太会访问人,紧张,不知道跟人聊什么。只记得吴吞身边卧着一只浑身长着黄色长毛的藏獒,它张着猩红的嘴巴支着尖利牙齿的样子,让我膀胱发紧老想滋尿。当然吴吞身边的女朋友是我羡慕的,那是个身材高挑却奶大的漂亮姑娘,她站起身走路的时候像坨豆腐的大奶就在宽大黑色T恤里晃荡。豆腐的比喻当然是我的想象,事实上这种具有质感的印象必须触摸才能获得。这姑娘总黏着吴吞,我心里不免嫉妒,准确说是羡慕嫉妒恨。

听陈勇说再去树村,我说去啊,咋不去?返身回屋对弯腰洗衣服的洛雪说晚饭不吃了,要出去看演出。洛雪听见我和陈勇在门外的对话,她其实已经不高兴。照她的脾气应该会反对,这段时间她不支持我做任何事情,也不相信我能做成任何事情。那会儿我也是刚丢了工作,失业在家——我这大半辈子总是丢工作。我在香山脚下一家名叫西江月的艺术公司干了两个月,本来是要干很长时间的,按照老板饶声勇当初给我们的承诺,他是要带我们成就一番伟业的。他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手指着一幅全国行政区划地图,雄鸡形状的地图被他插了很多小红旗,每一面红旗都是他的经销代理。

我在加快脚步的同时,也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下传来啜泣的地方。

陈勇找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家里憋了两个月,没活儿干,失业在家,没有任何收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我和洛雪由此也引发严重的信任危机。她在北京城里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是她在戏剧创作班里的同学,忘了说她是北京一家戏剧学院的进修生。我很不喜欢她跟那些人来往,他们在一起胡乱喝酒,滥情,像神经病一样哭笑。那是我厌恶的,有几个人还在追求洛雪,给她写很长的肉麻的情书,那些邮件就在电脑里的桌面上,我们合用一台286的老式电脑。她没瞒着我,也是因为她跟我一样,对那些男人没有好感。可是她也用这个威胁我说:“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会让你终身后悔的!”

我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究竟是想说什么?是说如果我对不起她,她就会去找那些追求者吗?这样的威胁让我很不舒服。“你去啊,不用等什么,你想去早去啊,找什么理由?去找你那些有钱的朋友去!”我用话噎她。她竟然不生气,也不跟我理论。我们偶尔冷战,偶尔也会黏着。一个长期失业的男人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言的,我觉得也没有什么自我保护能力。如果她跟什么人跑了,我大约不会意外。可是事实上她没有,昼夜跟我厮守,一日三餐为我做饭,这就是我的女人。她回绝了外边男人对她的非分热情,那些贱兮兮的男人们曾经评选她为“最具东方气质的女性”。我觉得那些男人是没见过什么好女人,他们活该被拒绝。

陈勇在屋外站着,眼巴巴等着我,洛雪也不能太让人家难堪。

她起身捡起毛巾揩干湿手,出门跟陈勇打招呼:“别在外头站着,进屋来坐啊。”

陈勇是个腼腆青年,看见洛雪,脸红到脖颈。他谦让着说:“嫂子好,不进去了。”

洛雪倚着门框,她不方便阻止我出门。看着我开自行车的钢锁。那把钢锁有半尺长,钢丝编织,可任意弯曲。这钢锁平时可以用来做防身的武器,在我的家乡,很多混迹社会的不良青少年就使用钢锁做武器,寻衅斗殴者会用钢锁打人。我不会用它打人,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用来防身的。洛雪抱着双臂看着我开车锁,知道我出门是必定的。她佯装微笑冲我说:“早去早回,不许喝酒,不许跟人胡混。”

“没问题,看完演出就回。”我答应着。

即使在仓促间,我也没忘回屋换衣服。在漂泊岁月,我也愿意保持个人清洁度。拉开摆放在屋角的移动式简易衣橱的拉链,取出挂在横杆儿上的黑色牛仔裤、白色衬衣、黑色背心、黑色皮鞋,迅速脱掉身上的大裤衩旧背心,将那些衣物套在身上。从床下取出脸盆,到公寓的盥洗池洗脸,拧开水龙头接水,用毛巾蘸湿头发整理出一个满意的发型。再抹一点大宝牌护脸霜,收拾停当出门。

“你还真是臭美。”洛雪撇着嘴贬损我。我突然想起应该再跟洛雪要一点零花钱带着,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是陈勇在跟前就不好意思张口。平时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归洛雪掌管,她严格限制我的支出,每一块钱的花销都要报账。她的理由是男人总会乱花钱,喝酒、打牌、泡姑娘,都是男人的恶习。“不惯你这毛病也是为你好。家里的钱要用在正经事上。要攒钱供闺女上大学。”我愿意配合家里的财政计划,女儿初中三年是在北京读的,升高中时又回到老家,准备在老家考大学。我当然愿意节省每一块钱以便将来供女儿读书。

可是出门的时候身上总还是应该有点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但是看着陈勇在,我只好把要零花钱的念头给压下去。知道我要张口,肯定又会是一阵争执,她不会顾忌我的颜面。这个自尊我还是有。她其实打心底看不起我的朋友们,觉得他们穷酸,没什么出息。或许她在心里也是这么看我的,只是没这么当面说过,她可能也怕伤及我的自尊。没说出来的轻蔑就不算对我构成伤害。内心敏感又厚颜无耻,这是J.D.塞林格在年少时期他的朋友们对他的评价,我觉得如此矛盾的价值判断也混合在我身上。比如内心敏感。厚颜无耻,是洛雪在情感挫败时哭泣着骂我的话。情感挫败时她恨不得杀了我,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身上没钱也不会有什么事。我这么想。出门看演出,这演出以赈灾的名义,算是公益性质,露天场地不会收门票钱,观众可以随意观看。看完演出就回家,不跟朋友喝酒、不泡妞儿就用不着花什么钱。这么计算着,我决定赌一把,不带一分钱出门。这是照顾我在朋友面前的颜面,也算是对我脆弱自尊的保护。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头发炸了一下,头脑立刻浮现出我想象的那些幽灵的故事。

我想经过麦田时必须加速前进。我们将自行车蹬踩得飞快,沿着一条满是尘土和泥泞的土路疾驰一段之后又上了一条公路,向着树村的方向疾速行驶。

这是我第一次骑车去树村。以前听陈勇说起这个地方,那是地下音乐人、流浪画家、自由作家和诗人会聚之地,自然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就那么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顺便看看公路两边的风景。长话短说。40分钟说过就过去了,我们来到一个集镇的地方。

陈勇对我说:“到了。”

这就是树村,传说中地下艺术家的集散地。

课堂中,教师提供实验器材,鼓励学生自主设计实验,小组讨论制定实验方案。同时,教师巡视指导,选取实验方案展示,并组织其他小组进行讨论、补充、修正,确定方案。最后,教师可以选择用表格的形式(表1)直观呈现实验步骤,使学生认识到确定、控制变量与设计实验之间的关系,促进学生对控制变量的理解和运用,帮助其领会实验设计思路,提高科学思维能力。

夜幕之下,华灯映照。街上有剃着鸡冠朋克头穿着黑色皮衣满身珠链的新潮男女走过,当然街上尘土也很多,汽车驰过有尘土飞扬。我们骑着车放慢速度,边骑边看街景。陈勇想找那个约他来看演出的联系人。我们都没有手机,只有BP机插在腰间。他低头看着BP机,在街上寻找公用电话。路边一间店铺的柜台放着一部红色公用电话,陈勇下车,自行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打电话。我站在街上察看周围的景况。有马拉的板车装载着粪罐在街上走过,恶臭在街上弥漫。路边有头戴白帽的新疆人支着摊位卖羊肉串儿,点燃炭火的长条烤炉冒出蓝烟,呛人的烟味和烤肉的味道在街上弥漫。也有卖水果、卖服装、卖杂物的,不管卖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因为我没钱。打完电话陈勇挥手让我过去,我们骑车继续往村里走。

在乡政府门前有个篮球场,那是用来做赈灾演出的场地。现成的街灯可以用来照明,舞台布置的灯光可作装饰效果。当地村民聚集舞台下,他们是基本观众。红蓝色橡胶凳摆满篮球场。红色凳子空着,那是留给当地官员和企业领导的。蓝色的凳子基本被人占满。

陈勇带我在后台穿行,他要寻找乐队的朋友,也是邀请他来看演出的联系人。那是个梳着直发、面容清秀的姑娘,穿着肥裆瘦腿缀满口袋的军裤,棕色短腰皮靴,很潮的装扮,陈勇跟她站在舞台一侧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陈勇拿着两个系着丝带的记者证,递给我一个,我们都挂在胸前,凭这个记者证我们在演出场地就可以自由活动,任意找合适的座位坐。预定开演的时间过去10分钟,又过去15分钟,还是没开演的意思。我有点坐不住。

有人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调试音响,对着麦克风试音。人越聚越多,演出则迟迟不开始。据说不开演的原因是有歌手和乐队为出场的顺序争议不休,谁先出场,谁中间出场,谁殿后,这些事情或许都是有讲究的。这也是影响力和价值的排序,自然圈里的人都会计较。坐在那里等的时间一久我就觉得无聊。看着悬挂在舞台上的广告牌,心里不是滋味。墙幕在滚动播出南方的赈灾现场,那时中国南部正爆发着历史性的洪灾。泛滥的洪水湮没了几十座村镇,大批的解放军开到灾区去救援,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滚动直播着灾难的现场。

可是演出现场的人还在为出场的排序争执不休,这让我感觉很无聊。

通过各功能模块提供的数据作为基础参数,即可由系统进行仿真,并得出相应的中间数据与目标数据,其中间数据与目标数据可以一个二维表格的形式出现,也可以直方图或雷达图的方式提供给用户作为决策依据(见图2、图3).

看着那些灾民的神情,我想到自己。其实这个时候我比这些灾民强不到哪儿。

“不多,300块吧。”司机不紧不慢地说。

“你们出去是对的,不然留在这里会是煎熬。”母亲对我说。

在确定各年度的年度完成率时,为了便于横向比较,总体遵循线性原则、平均分解的思路,把五年的总目标平均地分配到各年。在具体计算过程中,用当年累积完成率减去上一年累积完成率即可。记年度完成率为year_r,当年累积完成率为com_rn,上一年累积完成率为com_rn-1,即:year_r=com_rn-com_rn-1。 以五年末期完成目标值100%为例,线性分配至各年的平均数值约为20%。若每年以20%的水平完成规划目标,则可视为较平稳地执行规划任务。

这也是我想要在首都坚持下去的原因。不要轻言退却,不要轻言失败。

“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这是我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看到的话。1982年,J.D.塞林格在1951年写下的这句话还被中国人批判,说这是资产阶级利己主义信条,但这句话在1998年成了阻止我退却的力量源

泉。这时候我没什么事业,我的事业就是生存本身。只有生存下来,才能想别的。我这么想。

夜空下彩灯迷乱,重金属的摇滚乐震得人心发颤。离预定开演的时间过去40分钟,演出总算开始。主持人是北京电视台一档节目的女主持,穿着酱红色的旗袍,烫着爆炸头。她的手里拿着读卡,说一句话看一眼手卡。然而乐手和歌者迅速进入状态,鼓手的敲击频现高潮。这是容易被蛊惑的时刻,挤在人群里,人们拍着手掌,跺着脚,跟随激情飞扬的乐手一起癫狂。这事儿我能干出来。那会儿需要这样的刺激。

颁奖典礼上,最大的主角还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明星阿姨们。站在聚光灯下,阿姨们感情真挚的获奖感言,赢得了现场与会人员的阵阵掌声。听到宣读自己的名字,来自福建厦门的盛海霞兴奋不已。站在领奖台上,她激动地说“非常感谢兰心奖给我们阿姨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360行,行行出状元。今后,我对我从事的职业会更加感到自豪。我要用自己的案例告诉身边的朋友:一定要用心做事,甘于奉献。”

事实上激情只是一场热昏的病。很快我就觉得演出没意思。

配制化学镀镍溶液:六水合硫酸镍30.00 g/L(换算成镍的质量浓度为6.701 g/L),柠檬酸10 g/L,乳酸10 mL/L,次磷酸钠36 g/L。吸取11份1 mL的化学镀镍溶液,分别置于300 mL烧杯中,加水80 mL稀释,各加10%的二乙基二硫代氨基甲酸钠溶液0.8 mL,然后用稀盐酸或氢氧化钠溶液调节成不同的pH,再向各烧杯中补加水至100 mL。沉淀60 min后用定量滤纸过滤,以原子吸收分光光度法测定各滤液中镍的质量浓度,结果列于表1。

失望是那个傍晚的主要情绪。演出场地的混乱使我心烦。好容易等到演出开始,我看到的演出又让我大倒胃口。看过几个歌手表演之后我可以断定这就是一台乌合之众办的演出,赈灾不过是这次粗劣演出的理由而已。这时候我开始后悔,觉得应该留在家里陪老婆。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害怕。张中堂公寓给她不安全感。但是我看陈勇的兴致蛮高,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各种演出。他熟悉那几支乐队,熟悉乐队的主唱,他和他们应该是朋友。我觉得他来看这场演出有目的。他是来会那个姑娘的吧?

果然,演出结束的时候他就冲到台上去了。10分钟之后他出来找到我说:“我要去跟他们喝酒了。晚上不回去了。”

他显然知道我是不能留下来喝酒的,更不能留在这里过夜。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先退一步。“我得回家。”我说。我去找自行车。等我走到篮球场外用来停放自行车的那株歪脖杨树下,看到那里是空的,自行车车轮压倒的青草还弯着,自行车却不见了。“我的自行车被偷了。”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当时我就懵了,转着圈儿在人群里找,当然找不到。想起来停车的时候忘给车上锁了,只顾扎到人群里看演出。

算起来这是我丢的第三辆二手自行车。这些二手自行车都是我在住地附近的修车摊上买的,一辆是60元,一辆是70元,最新丢的这辆车是96元,跟修车的老师傅死活搞不下价来,他就一口价。绿色弯把高座山地车,自动变速。我很喜欢,就买下来。可骑了不到3个月又丢了。“谁偷车,不得好死。”我在心里诅咒着偷车贼。

赈灾演出刚刚散场,聚集在篮球场的人群正在散去,空地上留下一片垃圾。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乐手在搬运架子鼓,工人在拆除广告牌,拾荒者抓紧最后的机会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需要的物品。沮丧的感觉在我心里像夜雾弥漫开,有点恨自己粗心,也恨自己倒霉。跟我一起来看赈灾演出的诗人陈勇跟着摇滚乐手们喝酒去了,他们看样子要喝通宵。我得赶回家去,洛雪在家里等着我,我不回去她没法儿睡觉。可是自行车丢了,回家就变得令我发愁。大半夜的,公共汽车已经停运,况且公共汽车也通不到我住的地方。

在树村通往城里的十字路口停着很多黑车,它们是红色夏利,却没有出租运营牌照。平时到夜深我是不敢打黑车的,黑车司机野蛮,保不准他们不会做坏事儿,漫天要价,甚至会抢劫乘客。我听说有黑车司机会在半夜强奸女乘客,也有的司机把乘客拉到偏远的地方抢劫后暴打一顿开车逃跑。当然这都是传说,是都市报的法制新闻报道的事件。按理说我没钱,不应该害怕被抢劫,但是更坏的情况是黑车司机要想抢劫你又发现你没钱,他会杀人灭口。

那些车就停在山脚下,森林边。我想找一个看上去善良的司机,跟他说我身上没钱,希望他能送我到家再给他钱。我看中一个司机,走过去敲敲他的窗户,司机把车窗摇下来,我跟他说:“师傅能送我回家吗?我出来看演出,自行车被偷了,身上又没带钱。”

“可以啊,到地儿给我就成。”司机看了我一眼说。

60年前的兰州市西固区,是一片荒凉之地,“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老一辈“两兰人”硬是依靠人拉肩扛在滩涂地上建起了炼化生产企业,生产出了新中国第一批汽煤柴油和丁苯橡胶。新一代兰州石化人牢记使命,砥砺前进,续写了新的辉煌,实现了炼油化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巨变。

何首乌又称赤首乌、马肝石等,始载于《开宝本草》,是蓼科植物何首乌Polygonummultiflorum Thunb.的干燥块根,主产于湖北、贵州、四川等地。根据炮制方法不同分为生首乌和制首乌,生首乌具有截疟、润肠通便的功效;制首乌具有补肝肾、益精血的功效〔1〕。民间常用作为补肾乌发、延年益寿之药。何首乌中主要含蒽醌类、二苯乙烯苷类和磷脂类成分〔2〕。现代研究表明何首乌中的结合性蒽醌,如大黄素-8-O-β-D-葡萄糖苷具有益智、抗衰老和促进学习记忆作用〔3-4〕。目前有关何首乌药理作用及机制研究的报道较多,但是有关何首乌中蒽醌糖苷定量方法的研究较少,阻碍了何首乌的质量标准提升。

“多少钱能拉?”我一阵兴奋。

我终结了短暂的编辑生涯,回到家里惶恐地挨着在北京寄居的时间。说惶恐是因为随时可能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随时可能会因为失败而逃离这座城市。我们没有离开是因为无处可去,没有可以逃亡的地方。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的避难所。因为我的失业,洛雪陷入焦虑之中,她对我说,是的,在首都混不下去,我们能回到家乡吗?不能。家乡的情况比我们在这里更糟。企业改革,下岗潮席卷矿区,大批的工人失业。即使在工作的人也因为发不出工资而陷于长久的困顿之中。偶尔我回到家乡时看到矿区的面貌,感到很难过。

“这也太黑了吧?300块,这不是宰人吗?”我脱口而出。

“那你找别人去,穷鬼!”司机骂了我一句,摇上了车窗。

首先,要尽快构建配电网市场预测的硬件系统,该系统一经创建,就需开展专业化的信息数据采集任务,并精确地分析数据的同比、环比增加趋势,进而对每个用电区域每个行业电量的分布情形、固定时间段内对电力负载的实际需求以及电力负载的改变状况加以精确探测,增强配电网供电的质量。

我感到被羞辱,脆弱的自尊很受伤,愤怒像火焰升腾。按照脾气我真应该砸了这破车,揪下司机一顿暴揍才能消我心头的愤怒。可是大半夜的,在这么荒僻偏远的地方,我还是得忍耐。对黑车司机来说正是他们敲诈的机会。300元钱,我当然坐不起,能坐得起我也不能坐,回到家还不被洛雪骂死。站在路边的黑车司机看见我想打车,都围上来,那些人嘴里叼着香烟,满身痞气,看着让我很不放心。我是个胆小的人,自幼胆小如鼠,见不得坏人。我还真怕深夜被坏人绑架,绑到一个荒僻之地,绑架者打电话跟家里人索要人质费用,给不起就撕票。这样的故事我也是听过的,我想最好别给家里人添麻烦。尽早躲开这里最好。

可是不打黑车我要走回家去吗?在这午夜的街头,我要走回家得花两个小时。

没有办法。在各种可能性里,走回去是唯一可行的。

走回去是唯一不需要成本的。这么想着我就抬脚走路。我想在黑车停泊地很难不遇见坏人,但是我要走在马路上还不至于碰到坏人。在马路上遇见坏人的概率比坐黑车遇见坏人的概率要小。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我还能认得回家的路,好在回家的路还是直的,我只要沿着公路往回走就是。就这样我怀着如夜雾的沮丧感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时我还是怕走夜路的。因为我住的地方有些杂乱,那是外省人在京郊的聚居区。经常有半路抢劫的,有时在餐馆吃饭,冷不丁就有人打起来,拎着啤酒瓶狂砸,还有人拿菜刀猛劈,看着很吓人。晚报和电视台的法制新闻都报道过发生在这里的凶杀案件,报道过发生在这里的强奸少女案、拐骗儿童案。这里是黑恶势力猖獗的地方,住在这里我尽量不走夜路,天黑之前就回家,晚上尽量不出门,我也不让洛雪晚上出门。她倒是听话,很少外出,虽然北京城里有她的很多朋友,但她极少出去应酬。

可是现在麻烦了,我得独自走夜路回家。带我来的朋友跟别人鬼混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办法跟他联系,我们都没有手机,只有腰里别着的BP机,要想联系必须得给传呼台打电话。在偏僻的乡野之地,街边的店铺都打烊了,根本找不到公用电话。我只有认倒霉。没别的法子,只好硬着头皮步行回家。好在我身无分文,全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仅有的一辆二手自行车还被人偷走了。然而身无分文就安全了吗?或许更不安全。因为没有财物可以疏散,也就没有了防护和隔离带,你直接是在以性命相抵。这是我不安的地方。必须要让自己警觉,注意察看道路两侧,察看有阴影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容易潜伏坏人的地方。

这有点自己吓自己。我想起早年下矿井走在万米空巷的体验。那时也是害怕的。畏惧漫无际涯的黑暗,畏惧深幽不可测的寂静,也畏惧暗夜中可能出现的幽灵和鬼魂。当然后者我确信是没有的。然而真的没有吗?那些远古的传说和民间的演绎是哪里来的呢?我总是看见过那些画像的,也总是听过鬼怪的传说的,这时候头脑里就会出现那些怪诞的形象。这当然也是自我恐吓。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我会唱歌,在巷道里用歌唱驱除内心的恐惧。可是这个办法在城市的午夜是不可以使用的,在城里的夜晚荒无人迹的时候歌唱会显得怪诞,会招来各种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我只有沉默前行,让自己在喑哑中行进,尽量不发出什么声响。

我想这是唯一安全的办法。

在回家的路途上,我的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洛雪。嗯,我应该是怕老婆的人,有严重的惧内倾向。当然我是怕她生气,知道生气对她的身体不好。我清楚她的心脏不是很好。她有时会让我为她切脉,她的脉搏跳动有时强有时弱。脉搏的跳动频率也是心脏的跳动频率。

总算是要到家了,因为我看到了公路边的麦田,让我又喜欢又厌弃的地方。在白天的时候,每次出门看到麦田我都会有莫名的兴奋感,虽然紧接而至的恶臭令我扫兴。在我看来这算是这片外省人聚居地最有美感的地方。在深秋的时节,麦田一望无际,微风吹过麦浪起伏,金黄一片。麦田靠近河岸之侧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屋,那里住着一支摇滚乐队。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音乐人租住在那里,他们排练演出的时候不至于打扰到居民惹来抗议。我去过那幢房屋。诗人陈勇带我去的,拜访那些摇滚乐手。男女混居在一起,当时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好羡慕。但是到夜间我经过麦田的时候还是会惧怕。

在黑暗的夜晚,我不仅怕坏人,还怕各种幽灵鬼魂。后者当然是想象出来的。与其说是惧怕幽灵鬼魂,不如说是我惧怕自己能想象出幽灵鬼魂的头脑和意识。我们经常是被自己吓住的。让我们恐惧的是对恐惧的来源的想象。这时候需要阻止自己放任头脑的想象力。

在料液浓度、料液体积流量、超滤时间等相同的条件下,研究了浓缩倍数对膜通量及压力的影响,结果如图6所示。

经过麦田的时候我听到有低泣声传来。

我们骑着自行车出来。出张中堂公寓,上了门前倾斜的土路,转一个弯道就是笔直的水泥路。我感觉压抑解除身心获得解放,虽然只是暂时的解放也觉得精神欢畅。天完全黑下来,路灯亮起来,我看见马路边一望无际的麦田,准确地说这麦田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秋的麦穗密集,有一人多高,傍晚的风吹来,可是我没有闻到麦田的香味,闻到的是麦田里的臭味。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屏着呼吸,因为麦田太臭了。本来能在北京城里看到金黄的麦田让我很高兴,能在我住的公寓前看到大片的麦田我很高兴,最初看见它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在早晨或者黄昏的时候到麦田里坐坐,我可以沉思,也可以散步,说起来应该是极有诗意的事情。可是还没等我走近就闻到它散发的恶臭,那是农民们在麦田里沤粪积肥带来的气息。还有当地的人们喜欢把垃圾倾倒在麦田里,远看麦田金黄一望无际,近看则垃圾遍布,腐臭逼人。

我想加快脚步走过麦田,想赶紧回家。洛雪肯定在等着我,等不到我回家她是不会睡下的。

估计她这时候正焦急着,我的BP机上有她不断的呼叫,可是在野外也没有办法给她回电话。有电话的店铺都关门了。那时候公用电话是如此稀少,人们的电话交流还是很困难。

看看漆黑的夜空,没有星光的夜,我猜那时候应该是午夜。

啜泣的是女声,来自我身侧的麦田,这是我可以确信的。

应该加快脚步离开这里。可是我由不得自己生出来的好奇心。

“我们未来的目标是把红旗插遍中华大地。”老板满怀激情地说。西江月在香山脚下一幢没有名牌的大院里,从外观看是民宅,实际上是公司,编辑、制作、行政、财务、仓储都在这个大院,如同神秘而独立的王国。可是在我们昼夜不舍把一个名叫《怀念20世纪》的出版项目完成,饶声勇就告诉我们后边的事情停下来。我和合作的伙伴们只拿到前期的项目费用,后期的费用饶声勇赖掉了,那段时间他躲着不见我们。财务总监是老板的女朋友,一个名叫兰颖的剪着短发的姑娘,据说他们准备去巴黎旅行结婚。兰颖也躲着不见我们。有段时间她似乎对我们很好,经常聊各种话题。她去首都工人体育馆看台湾音乐人罗大佑的音乐会,到办公室会忍不住兴奋跟我们聊她的狂热兴奋。可是赖账的时候她毫不客气。我们给老板打电话,他总说是在外出差,可是有天晚上我在制作室里看见他躲在那里。看见我闯进去他很尴尬,可他是老板,铁心赖账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签有劳资协议,可是起诉打官司就很麻烦,消耗时间和精力也没意思。后来我们(三个人)搬走他三台电脑走人,算是抵了未结的余款。饶声勇愤怒,但他也要接受,因为不能报警,他也是怕警察上门的。

我国拥有广袤的农村区域,农村面积占据了国土的绝大多数。和城市相比较而言,我国的农村教育教学水平还存在一定的差距,从教师的教育教学理念,到教学资源的配备,到教育教学的环境,到社会的关注程度,农村都远远不及城市。为了大力推进我国教育的均衡化发展,国家已经投入了更大力度,在农村幼儿园及中小学加大了投资力度,大力改善办学条件。作为一名农村幼儿园教师,也应当不等不靠,积极创新,广泛利用农村极为普遍的各种教育资源,为幼儿提供更加丰富的活动材料,组织幼儿开展更加具有农村乡土特色的区域活动,降低材料的成本,提高区域活动的效率,推动幼儿的全面发展,为农村幼儿教育事业的发展提供更加抢进的助推力量。

那里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是的,我相信是人影,而不是鬼魂。

活体水蚤获取及养殖:本实验采用的是“青翔圆水蚤”,体型较大,适应力强,使用泡沫箱培养,培养用水是暴晒2 d后的自来水。饲养过程中必须保证基本日晒,夜晚无需加灯,培养温度尽量控制在18~25°C之间。10~15 d更换一次培养水,日常轻易不要搅动水面,保持静水状态。用酵母水或者绿藻水喂养,保证少食多餐原则,初期喂养尽量少喂。水蚤在生长过程中会脱壳,建议放养几个苹果螺帮助清理。

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尤其在这夜黑之时,更不应该管什么闲事。

“叔叔,您能停一下吗?”我听到麦田里啜泣声转成低语。

这声音让我的心脏颤抖一下。循声望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子。

“叔叔,您帮帮我,我遇见坏人了。”她又是一阵低泣。

我急着想赶回家,没有时间管别的事情。这个女孩子说她遇到了坏人,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她是好人呢?现在的年头骗子那么多。火车站、立交桥上,到处能见到那些寻求别人帮助的骗子。在地上用白色粉笔写着寻求帮助的话,比如我是在校的学生,丢失了钱包,需要15元钱吃饭,等等,类似的骗技很多。在地铁上也经常会看见这样的人。残疾人、盲人、乞讨者,我是心软的人,见不得这样的情况,经常会将身上的零钱给他们。5元、10元,都会给。那些接受我帮助的人会道谢,我不需要他们感谢,这么做我只图个心安。

可是现在我不想帮这个姑娘。夜深人静,我急着赶回家,而且我也不能不警惕。

万一她是骗子呢?我不想被什么人纠缠。我加快脚步想快速走过麦田。

“叔叔,求求您了。我在这里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我真的是遇见坏人了。”姑娘说。

她再次哀求我。姑娘的哀求绊住了我的脚。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想这是个人,而不是传说中的女鬼。她披散着头发,夜光下,她的面色悲戚。

“抱歉,我帮不了你。我什么都没有。”我只好这么对她说。

“我不敢回家,我跟爹妈住在一起,我要这么回家我爹会打死我。”姑娘说。

这时我看见她的衣服是被撕破了,满是泥土。她的全身沾满泥土杂草。

看样子她确实是遇见坏人。“可是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真的。”

她又哭泣。悲伤而绝望的哭泣。

我实在不想惹这个麻烦。洛雪在家里等着我,这么晚不回家她会焦急,也会胡思乱想。

“抱歉。”我对那个低泣的姑娘说了句,迈开了脚步。我要离开麦田回家去。

姑娘没有再哀求。她只是低低地哭泣。我在她的低泣声中走开。

可是我的脚步走不快。低泣声渐渐弱下去。我开始想突然间遇到的这件事。

我想,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姑娘不会再遇见什么人的。

如果再遇见坏人怎么办?我有点瞎操心。可是不由得会这么想。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遇见坏人了。在这个村庄遇见坏人不稀奇。这村庄到处都流窜着坏人。

她说是跟父母住在一起。我想要是真的,她的家人会更焦急。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帮助她什么。我身上没有钱,连一块钱都没有。

我还是让自己返身回去。至少我要看看她需要什么帮助。

这半夜三更,她不敢回家,躲在这麦田里,万一再遇见坏人,万一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呢?我看见过又见难不救,良心上会过不去。我这么想着。

再花一点时间,晚回几分钟。反正已经是晚了。洛雪反正是生气了。

我就再晚一点没关系。我这么想着,掉头往回走了。

那个姑娘还在那里坐着。“嗨。”我对她喊了声,“你别怕,是我。”

她没有说话。看她的神情比刚才平静了点。

“我不想活了。”她说。

我想还是要相信这个姑娘一次。

我也有女儿。在我困顿于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女儿是睡在她的奶奶身边的。在我们漂泊京城的时候母亲在帮我们带女儿。女儿自娘胎出来之后,奶奶就抱回了家。母亲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医院产房回家之前,还去了趟街边的公厕,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孩子可以拉扯得皮实。可是女儿生下来很健康,长大的时候很艰难,经常生病,三天两头发烧,月子里彻夜啼哭让大人不得安生。这样的时候都是母亲守着的。

女儿没有进过幼儿园,她不愿意进幼儿园。在3岁的时候我觉得可以送她到幼儿园,也可以省却母亲的辛劳,但在我送她进幼儿园,将她交给阿姨的时候,刚转身她就突然爆发哭泣。她大哭着喊:“爸爸,我不要到幼儿园,不要去。”为了镇住她,我在她的屁股上狠拍两巴掌,结果她的哭泣更猛,我狠心转身离开,结果她跑出来,追我到大门口,手扒着大铁门的栅栏大哭着喊:“爸爸,我不要在幼儿园。”那时候我心如刀绞,再也不能忍受,我抱着她回了家,重新送给母亲抚养。到小学的时候,母亲的忙碌减轻一点,她除了照顾女儿的一日三餐,就是接送她回家。有的时候我在家,也会接送她回家。

我回家的时候少,偶尔在假期会回去。有年冬天,窗外飘起雪,我收拾好背包准备出门,跟女儿告别。她那时已经7岁了,站在床上接受我的拥抱。我抱着女儿跟她说:“跟爸爸再见。”她接受了我的拥抱,但是一句话不说,转身躲开。

是母亲看见她的眼里噙着泪。突然间女儿放声大哭,她说:“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离开我,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这样的时候总是使我心如刀绞。

眼前的这个姑娘让我想到自己的女儿。

相信她也是有父亲的。她的父亲也正在焦虑地等她回家。

应该给她一点可能的帮助。我这么想。

我是快天亮时回到张中堂公寓的。这个公寓现在没有了,在地球上消失了。拆迁风潮使北京西郊的这座村庄被拆得踪迹全无。有一年我重回这里看看。旧日的遗迹全无,代替那个位置的是一座环绕盘旋的高架桥,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不知是什么机构在这里盖了办公楼。我没下桥去看,只是站在立交桥上远眺那片只存在于我记忆的公寓。那片公寓总共有30幢平房,每幢横排是10间房,每间房是10平方米,10幢平房组成一个区域。公寓有三个这样的区域,每个区域之间隔着3米过道,每幢平房之间隔着2米间距,每幢平房的一侧砌着狭长的盥洗池。这里住满了在北京打工的外省人,各业都有,IT销售员、汽车修理技师、卖百货的小商贩、中学教师、毕业等待工作的大学生、北漂的音乐人、业余影视编剧,畅销书写手,等等,每天早晨都会有早起的人们拥挤着抢水龙头接水洗漱。公寓的周围被栽着玻璃刺和铁丝网的灰砖围墙圈起来,包括里边的人的状态,使公寓看上去很像军营。在这军营般的公寓里,经常有打架的,精力过剩或者精疲力竭的男女都会聚在房间里喝酒,彻夜高声喧哗。临近的房客除非忍耐着不说,只要前去敲门提醒喝酒者注意公共空间的安静,就会有人冲上来咒骂,争执起来就会有啤酒瓶子飞出。偷窃和丢失财物的事情也经常有,突然就听到有人冲出房间大喊丢东西,搞得人们很紧张。这也是我不放心洛雪独自在公寓的缘由。

然而在那个黎明回到公寓也还是进不了门。大铁门到午夜是会上锁的,在门口还会卧着房东的大狼狗。我站到铁门外,狼狗就开始叫,当然狼狗叫的时候,睡在值班室的房东也会醒来。

“请开下门,我是302的。”我站在铁门外对着值班室喊,希望房东能听到。

值班室的灯亮了,里边有人掀开窗帘朝外看。

“麻烦您,请开门,我是302的房客。”我朝着值班室再喊。

门开了,我看见房东穿着睡衣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手电筒,雪亮的手电光朝我直射过来。房东当然认识我,他把狼狗关到值班室里,从拎在手里的钥匙圈里找出铁门的钥匙,边打开门锁边说:“回得这么晚,不知道公寓的规矩呀?”

“知道,知道。”我回答,在他打开门的时候闪身进来。

考验我的还不是进公寓的门,真正考验我的是进自己的居所。

绕过三幢平房之后就到了我的居所。站到302房间的门外时,我让自己深呼吸。夜色之下,如果有人看见我肯定会以为是怪物。我上身穿着一个汗衫,下身穿着三角底裤。再深呼吸一下。我让自己晚点敲门,延缓一下风暴到来的时间。是的,我预料即将到来的是一场飓风级的风暴。

对我而言,那是毁灭性的。这风暴就在空气里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无论多么恐怖的现实我都是要面对的,因为我不能总是不穿衣服站在屋外。

就算是一个炸雷我也是该点燃就得点燃。

这么想着,我鼓足勇气敲门。

有东西朝门砸过来。我知道那是洛雪扔的。是枕头或者笤帚。

这是风暴来临前的警示。恐惧在心,可是我无处可躲。

这样的情形我要是能躲出去就好了。要是有钱的话,我可以住旅馆。可是我身无分文。

也没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这是没有办法住旅馆的。

我能做的就是再敲门。这次门打开了,洛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你还回来做什么?住在外边算了。”她呛着我。

她看清楚我站在门外的样子,眼神立即大变。

“你这是演哪出啊?你的裤子呢?你的衬衣呢?你怎么光着身子回来了?”

我不想对她撒谎。可是不撒谎的话会更麻烦,她会没完没了地纠缠质问。

“唉,今儿我是倒霉透了。被人劫了,自行车丢了,衣服也让剥光了。”

“啊,怎么会有这事儿?报案了吗?”

“没什么可报的,就是丢了自行车,衣服被剥光了。幸亏身上一分钱没有。不过也很危险,要钱不要命,没钱会索命。”

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有用的。这会避免一场摧毁性的风暴来袭。

我顺利敲开家门,顺利进屋。又乏又困,我想好好睡一觉。

“你在哪儿被抢劫的?怎么回来的?”她并没罢休。

回到屋里,洛雪盯着我问。因为我的身上没有出现伤痛,最凶险的情况就被排除。

“车是在树村丢的。我步行回来的。”我说。

“你光着身子走回来的?”

“是啊。”我说,“可算是倒霉了。”

“累坏了吧?赶紧洗洗睡吧。”她说。

我从床底下取出脸盆,从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上凉水,又掺了暖壶的热水。胡乱洗了把脸,胡乱洗了脚就上床。躺到洛雪身边搂住她,她没拒绝。

可是我觉得她并没相信我的话。显然她也不愿意掰扯。就那么睡了。

我当然是撒了谎的。这是善意的谎言,用来息事宁人。

我知道她的心脏不那么好,总是要顺着她。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第一次撒谎。以前我骑自行车跟一辆三轮车撞了,我在下行线,骑三轮的孙子在上行线,我们在马路上相遇,那孙子开着三轮直直朝我撞来。他的车闸肯定不灵,看见我来不及刹车就撞过来,他的三轮车把我骑着的自行车撞翻,我倒在地上,膝盖从马路擦过,疼痛让我眼冒金星。不过我还能爬起来,起来之后,我顺手拣起背在身上的书包,抡起来砸到他头上,书包里放着我的砖头厚的书,精装的《凡高传》,砸上去也能砸晕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洛雪,怕她操没用的心。

那个午夜真实的情形是这样的。

“嗨,你,需要报警吗?”我对着那个人形暗影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事情。通常按照事情发生的逻辑应该是这样。可老实说我很烦跟警察打交道。这个街区的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我是见过的,在他们来公寓查验暂住证的时候,他们的样子很凶,经常会用拳头砸门,谁要是不开门就会用脚直接踹。只要查出谁不办暂住证就会直接被带走,押到派出所里,逼你交罚款。交不出罚款的就会被遣送回原籍,或者直接押到清河劳改场筛沙子。这事儿我后来经历过,那些警察是让我又厌烦又害怕的主儿。

“不要。”她在黑暗中回答,“不要报警,我不想跟他们说什么。”

“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没钱给你。不好意思。”

我对她说。我记得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老天作证,我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助她,可我真的在身上找不出一分钱。本来是考验自己的适应力和忍耐力,其实也是不想让洛雪不高兴,我才在出门的时候没跟她要钱。我知道她是把我们能有的所有的钱都积攒起来,为女儿读书做准备,她想让女儿考大学,这也是我的心愿。为此我必须节省每一块钱,尤其在我失去工作没有任何收入的时候更要节俭。可我要帮助眼前遇到的这个姑娘,身上又没有分文,这很尴尬。“你要是需要,我把衣服脱给你吧。你换换衣服回家。”我想了想说。

麦田隔着一条马路。马路的另一边是高墙,应该是加工厂厂房之类的高墙,高墙之内悬挂彻夜不熄的灯,借着折射过来的灯光,我隐约看到她的衣裙沾着泥土。她的头发有点乱。那是她挣扎或反抗的痕迹吗?感觉不便问这些事。她连对警察都不愿意说的事情会对我说吗?我没必要多此一举。“谢谢您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呢。”她回答。

看得出来她是想接受我这个帮助。

“我的衣服脏了,也破了,没法再穿。这么回家我爸会打死我。”她说。

她说的是普通话。跟我一样没有方言口音,所以就很难判断她是哪里人。

我骂着那些我没有见过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一群,还是一个。

我一粒粒解开衣扣将衬衣脱给她,解开裤扣将牛仔裤脱给她,我身上只剩背心和底裤。

平常我是性情内向的人,见了生人会紧张,见到姑娘就更紧张,赤裸着手臂和大腿站在她面前简直是手足无措。不过我也要求自己放松,宽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要帮人就正经地帮。

“你换上吧,这样也能回家了。你家人看见你也不至于难过。”我递衣服给她。

“谢谢叔,您真是个好人。”她接过那些衣服。

我不怎么喜欢她叫我叔,这么叫会把我叫老了。可这时候又不是为这事儿较真的时候。我背过身去,等她换衣服。听到麦田里一阵窸窸窣窣地响,麦秆儿被折断的声音。她穿好我的衣服从麦田里走出来。还好我不是个子很高的人,也不壮。那时候我很瘦,穿着牛仔裤白衬衣出街的时候,有朋友会说:“你是舞蹈老师吗?”我当然乐于听这样的话。现在刚好,我的那些衣服她都能穿得上。

“还挺合身。”她站起来看着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我的衣服。

她换下的衣服叠起来手拿着。感觉她的悲戚表情消失,她用手指轻拢长发,将它们理顺。夜色幽暗,我并不能真切看见她的面容。夜风吹拂,我感到周身发冷。

又闻到麦田的腐臭,可我也闻到她身体的幽香。她的身体的幽香先于麦田的腐臭抵达我的鼻孔。或者说我愿意闻到她身体的幽香,那是女孩子天然的香气。

“我不能回家,怕我这个样子会让爸妈操心。我不回家了,到单位去,就跟爸妈说我晚上加班。”她对我说,“真的非常感谢您。不知道怎么回报您。”

“也好。到单位洗个澡,要是方便的话,再回家你爸妈就看不出来什么。”

“我也这么想的。”她说。走出麦田,她站在地埂上,脚下是枯草和乱石。

“知道怎么到单位吗?这大半夜的也没车。”我问她。

“知道。可是我害怕,不敢走。”

“那怎么办?我送你吧。”我看出她的意思,只好这么说,“可我只能送你到大路。”

我没忘记我的险恶处境。回到家等着我的必定是一场狂骤雷暴。

该来的就来吧。没办法,我只有迎接它们。

那个午夜,不,应该是黎明,我陪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走出麦田。我们沿着一截没有路灯的马路走。我要送她到大路。她是做电脑销售的,在中关村大街有她工作的办公楼。她也没钱,随身的包被欺负她的坏小子抢走了。我浑身疲惫,双脚疼痛,可是还得陪着她走路。陪她走到有路灯的大路,靠近城里的地方,而不是这僻静的乡野。

“我们两个都是倒霉鬼。”那时我这么想。

“我的运气又坏又好,坏的是遇见了坏人,好的是遇到了您。”她边走边说,“多亏您,要不我爸看见我那个样子会打死我。”

我相信她说的话,因为我也是那样的一个父亲。可是我没办法认真听她说话。

虽然是夏季,我也感到夜晚的寒凉。我的身体有些颤抖。我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

我高兴那么做。能真实地帮助这个姑娘,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靠近她一点,我算是稍微看清姑娘的面容。

她的身材高挑,眼睫毛挺长,眼睛也大,嘴巴和鼻子都巧,看上去容貌俏丽。

这多少让我意外。我想也算上天给我的一点安慰吧。谁不愿帮一个好看的姑娘呢?

“我挽着您是不是好点?夜凉,您别感冒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她靠紧我,挽起我的手臂,身体贴着我走。这一来倒是暖和多了。

逼近我鼻翼的姑娘身体的幽香让我突然有眩晕感。

当然,事情并不算完。我以为完事了,其实还不到完的时候。

那天我挨着洛雪躺下,手习惯性地握着洛雪的乳房。这是我习惯性的睡觉姿势。

我头沾到枕头就睡过去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大概还做了什么梦,这个有点想不起来了。

那个夜晚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等我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从玻璃窗直射进屋的太阳光照到我的眼睛,这个刺激让我一下就醒了。

醒来感觉全身肌肉酸痛。腿脚尤其痛,翻身都感觉困难。

房间里响着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房间太小,又没有厨房,砧板就在我身边。

虽然切菜的洛雪尽量不让菜刀的声音太响,可我还是听到了。放在煤气灶上的锅滚沸的声音也响起来。我从被窝里伸出双臂,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穿衣服。

睡了一觉我就睡傻了,完全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围着被子坐起来,转着身子找衣服。

我要找衬衣和裤子,它们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平时我睡觉会把它们脱在身边,随手可抓。

“老婆,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哪儿去了?”我随口问正在做饭的洛雪。

“你衣服昨晚不是被人扒走了吗?睡迷糊了?昨晚你不是说被人抢了吗?”洛雪停下切菜,手里握着菜刀,看着我说。突然间我就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想起黎明回家编的谎话。

还是那句话。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就要再编无数的谎话去圆那一个谎话。

“啊呀,我这脑袋让驴给踢了。你看看这记性,就是个猪脑子。”我打着哈哈。

想顺势蒙混过关。我撒开被窝光着腿脚下地,自己去简易衣橱找衣服。

洛雪忙着,我不能劳驾她去找。我也可以借着在衣橱里找衣服想想怎么说话。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雪问我。

“什么怎么回事?不是都说过了吗?”我回答。

“你再说一遍。”她微笑地看着我。可是她微笑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踏实。

“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些破事。”我躲闪着她看着我的眼睛。把找出来的黑色的衬衣穿在身上,黑色的牛仔裤套在腿上,提起来系好腰带,再穿袜子。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我,“自行车呢?”

“丢了。”

“怎么丢的?”

“叫人偷了。”

“叫人偷了,还是叫人抢了?”

“偷了呀。”

“你不是说叫人抢了吗?”

“呃,是抢的。”

“到底是偷,还是抢?”

“偷,呃,是抢!”

“偷和抢都说不清吗?”

“反正是丢了,分清这有什么用呢?”

“那我再问你——你的衣服呢?衬衣和裤子都哪儿去了?”

“哦,叫坏小子给扒了。昨天晚上遇到几个坏小子,他们抢我自行车,跟我要钱,我没钱他们就扒了我的衣服。这些臭小子,哪天要找到他们,好好收拾。”

“编吧,你就编吧。你是不是撒谎有瘾啊?”她打断我话头质问。

“这有什么好编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我让自己说话的底气十足。

“昨晚你回家,你的身上为什么有女人的味道?”

“胡说八道。”

“你以为我闻不出来?雅诗兰黛的香水气味。”

“别胡说八道。”我提高声音,想用提高的声音压迫她停止逼问。

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我并不能闻出自己身上的气息,可是洛雪能闻到。她有着过人的灵敏,包括嗅觉。很多东西她平常是依靠嗅觉判断的。比如衣服是否该洗,她不是看脏不脏,而是闻有没有异味。她经常说我身上有股好闻的气息,睡觉的时候喜欢贴着我的身体闻一遍。这实在是奇怪的举动,我无法理解的女人的怪癖。

“你这劲头,疑神疑鬼,不做间谍是白瞎了。”我挖苦她,希望结束这追问。

“我问过陈勇,昨晚你们根本没在一起。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你的自行车会被抢,陈勇的没有?你编的这套鬼话骗得了自己,能骗得了我吗?”

“神经病!”我只好更大声地骂出来,用不耐烦的态度掩饰我编不圆的谎话。

“今天你不把这事儿解释清楚就别想吃饭了。”她的态度比我的更加强硬。

她还有制裁我的办法。就是在我给出合理的解释以前,在她的疑虑消失以前,她可以拒绝做午餐。那时我真的是饿了,肚子里的肠胃开始像青蛙发出咕咕的鸣叫。

我想不能说出昨晚我真实的情况,不能说出我遇见那个姑娘。

说出来更难说得清楚。那会越说越麻烦。当然不说的麻烦也不小。

说了她会起疑心,不说她的疑心就会更重。跟精明的女人过日子可真是累。

“我会把事情搞清楚的,今天先放过你。”她看我拒绝再开口,也就停止了拷问。

嗯。保持沉默。拒绝开口。这是我习惯发起的冷战。

这是我们终止争吵的有效方式。我已经是屡试不爽。

洛雪当然没办法把事情弄清楚,因为每次她试图谈论这个话题,我都会沉默。

在我铁心拒绝开口的时候,她也没办法撬开我的嘴巴。

毕竟我们是生活在公寓里,不是生活在渣滓洞。

我将遇见的那个姑娘作为秘密隐藏在心里,幻想这个秘密最终成为我们生活的悬疑。

“你是不准备解释清楚了吧?”

我的缄默和冷战持续到黄昏的时候就被洛雪打破。

“解释什么?不都跟你说过好多次,还有什么好解释?”我佯装不耐烦。

“你的自行车怎么丢的,衣服怎么被剥光的,你进屋时候身上的女人气息是怎么来的?”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懒得再说。”我不接她的话茬。不想再为一个谎话编无数的谎话,编不圆,我也确实觉得很累,有厌倦感在心里生出来,对平庸而碎屑的日常生活的厌倦。

“那好,给你机会你自己不珍惜。你最好别后悔。”她说。

我倒是有一点紧张。因为在听到这样的说辞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在接下来出现的事情,多半都会造成对我的打击。

她掉转身去收拾东西。拎起皮箱拉开拉链,掀开皮箱盖往里扔东西,衣物、化妆品等。

然后她打开简易衣橱取衣服换。换好衣服,穿好鞋子,她拎起皮箱就出门。

“晚上我不回来了,饭你自己找地方吃。”她的话音没落,铁制的房门就“砰”地撞上。

是的,麻烦来了。这是她的撒手锏,离家出走。可是我要让自己镇定。

我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不动,不去追她,也不用再解释。她想要出走就出走。

留下我收拾残局。在饿的时候上街,到路边的餐馆解决自己的饥饿问题。

独自拥被而眠,度过寂静的长夜。她或者明天天亮时回来,或者不回来。这都是我要平心静气接受的。她出走之后做什么,去了哪里,找谁,夜里怎么睡觉,是独自而眠还是去上谁的床,这些事情我都不用去想。想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她是个让我猜不透的女人。

当然,我们走到今天,情感进入这样的阶段,彼此争吵、怀疑和猜忌,这都是由我而起,是我先负于她的。在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好好在婚姻的轨道之间驰行,总是不断出轨。嗯,过去的事情不想再说。总之,是过去为我们的生活埋设了障碍和陷阱。

我的内心住着不安的灵魂,在精神上总有颠沛流离之感,即使在家庭安居,也总是向往独自出走的生活。与其说我是对她的背叛,对我们婚姻生活的背叛,不如说是对我自己的背叛,我从未满意过自己,就像从未满意过生活。当然即使不满意,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这是我尤其不满意的地方。

她其实是爱我的,晚间睡觉的时候她喜欢我拥抱着她的赤裸身体。

现在我陷于困顿之中,无能成为我的基本境遇,她也没离开我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尤其那些所谓成功的有权有势力有金钱的男人怀抱,他们想着法子诱惑她。包括她的那些女友,有位新潮作家结识京城一家出版社的著名出版人,那个人在做新潮女作家的书,女作家很快就跟那个人搞在一起,她见那个人的时候经常会带着洛雪,那个人对洛雪的印象很好,见过面之后就经常会打听她的情况。女作家知道出版人对洛雪有意,就经常带着她。洛雪其实跟我一样不懂城里人,她只是愿意跟朋友在一起,愿意忠诚于朋友的友情,她期望女作家的情感结出果实,虽然她知道男作家有妻室。

但是有一次他们在约会的时候,女作家对洛雪说:“咱们玩三P好吗?”

洛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她不懂就问:“什么叫三P?怎么玩?”

女作家就教给她怎么玩,洛雪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一下就生气了。

“我觉得这对我是侮辱,对我跟她的友谊是亵渎。”洛雪后来对我说。

那时候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交流。我们是夫妻,也是朋友。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不会是全部真相,但我觉得我的感觉是对的,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是有感觉的,这是第六感,就是人们所说的超能量感应。她应该不会背叛我们的爱情,如果背叛,我相信能感觉出来。以我的敏感度完全可以察觉到。这是我对她感激的地方。

不管怎样,即使我最倒霉的时候,她还是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虽然她有怀疑和不信任,那也是生活带给她的阴影。我也有阴影,这是我不愿意对她袒露内心的缘由。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下班骑着自行车在大马路被人撞了,怎么能告诉她其实我满身的疼痛?她只看见我的肌肉擦伤,不知道那次撞击差点要了我的命,几乎使我们阴阳相隔,几乎使我们的女儿没有了亲生父亲。我不要她为我操心,有时候就必须要对她隐瞒生活的真相。我不想对她说我帮助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被人凌辱和强暴走投无路不敢回家,这样的真相说来话长,说出来也难以令人置信。我要让她全然相信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当然不说明真相的结果就是这样,她因误解而负气,因负气而出走,而她的出走都是我无能的时候。

这座城市有很多她的追求者,不仅有那位出版商。在她短暂的戏剧学院的进修生活中,寄生在那里的男人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她。他们觉得她有东方女性之美。优雅、睿智、谈吐风趣幽默,这是那些男人对她的评价。有时我去她在学院的寝室看她,就有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就坐在她寝室的床上。三个学员一个寝室,其中一个学员每天回家不住寝室,她的寝室就只有两个女人,那个男人到晚上就过来跟她们聊天,他是在公开追求她,见到我也不避讳。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就是垃圾,没有尊严感,更没有好男人的质地。在那个学院里,都是成年男女,他们来这里是为进修,也是为了寻求情感外遇,开学没几天,那里的男女就相互搞在一起。文人滥情可能非这里莫属。她其实一个都看不上他们,她只是好脾气地不愿意得罪他们。或许这也跟她对人的尊重有关,她不像我疾恶如仇,她是觉得众生平等。她只要不跟那些人上床,不让那些人上她的床就好。但是现在我有点保不齐。真的不知道她在出走之后去了哪里。

她出门的时候我没去追她。一是因为追她就要拉扯,我不愿意在公寓里出现这样的状况,不愿意被人看笑话,被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二是她打定主意出走,我就是追出去也没用。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犯起犟来九头牛拉不回头。我们都是这臭脾气。

我怎么就没留意到那个姑娘在我身上留下的气息呢?

哦,想起来了。我想起那种气息。那是我喜欢的气息。

有时候我要是走在什么地方,比如酒店的大堂。商厦、道路之间,经常会被突然间飘然而至的某种气息所吸引。我几乎是贪婪那样的气息。芬芳而沁入心脾,有时美得令我迷醉,我会莫名地被这气息感动。这是我的毛病吗?也许。当然也有我厌恶的气息,比如汽车的废气,只要闻到它就会让我头疼、恶心。只要我闻到汽车废气头疼和恶心,那就是我的身体出现状况的时候,感冒,发烧,总之会生病。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敏感又脆弱,可同时又坚执而强韧,很难被改变也很难被摧折。

我在身上嗅了嗅,看看能闻出什么不同的味道来。当然经过这么一整天,我又洗过澡,什么都不会闻到,除了洗浴液的气息。我不懂品牌,尤其不懂女人使用的化妆品的品牌。比如洛雪说过的那个什么雅诗兰黛。这是那个姑娘身上的气息吗?那天麦田的腐败气息并没影响她太多,她站到我面前时携带的还是姑娘身体芬芳的香气,这姑娘也是很绝。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不大,估计也就是二十多岁。那天我没问她任何事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单位在什么地方,爸妈是做什么的,老家在哪里,这些我都没问。我觉得这是她的个人隐私,也没兴趣了解。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她那天夜里经历了什么,被人羞辱还是被人强暴,或者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受到什么人的惊吓,这些我也不想知道,这是更不该问的。这个夜晚是她的秘密,是她隐私的一部分。就像我将这个夜晚作为自己的秘密,作为自己隐私的一部分埋藏在心里一样。她连警察都不愿意被知道的事情,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问呢?我没有这个好奇心。能帮助就帮助,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别的事情都跟我无关,这是我的界限,没必要跨出去。这姑娘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次偶遇,我们擦肩而过。她在天亮之时就消失在北京街头。我都疑心再见到她的时候能否认出来。我不能确切记起她的任何细节,即使记住也难说就是真实的。

姑娘倒是说要还给我衣服。我嫌麻烦。其实是不愿意洛雪知道这件事情。

“就算送你了。”当时我这么说。

我迫切地想回家,心已经像振动翅膀的鸟飞离身体。

要命的是,我离开了这姑娘,但她留在我身上的气息害了我。

也怪不得洛雪会猜疑。那个夜晚有太多的悬疑留下。最要命的是我只能穿着裤衩背心回家,那种狼狈的样子不叫人胡乱猜想也不可能。我丢掉的自行车,丢掉的衣服和身上的女人的气息,还有黎明回家,这些细节加起来可以供人任意想象,随意拼贴都可以构成可疑的画面。洛雪不会是想我到夜店去跟女人厮混被人骗得衣裤不剩吧?她或许就是这么想着才会生气,越生气越猜疑,越猜疑问题越大,终至于不可原谅不可宽恕地出走。

这会儿我有点想女儿。这是我最真实想念的至亲的骨肉。

她返回原籍读书。读高中二年级,再有一年就会高考。

她喜欢画画,幻想着将来读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幻想着做个设计师。

每次回到家里她都会挽着我的手臂在街上走。高中二年级的姑娘个头也跟她的父亲一样高了,她的身形高挑,五官精巧,相貌秀美,很像她妈妈。女儿让我深感骄傲,也深感忧虑。我到北京的奋斗,更多怀有的热望也是为女儿有个美好的未来而精进。虽然眼下我是困顿的,没有工作,长期失业,甚至连基本的社会保障都没有,可我还是怀着梦想,渴望有天能赢得机会拥有成功的事业赚到更多的钱,也就是赚到更多的生活资本,让我和女儿以及她的妈妈奶奶都过上有尊严的文明的生活,我要为了这个理想而在这座城市奋斗。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就觉得饿了。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了。突然间我想起,洛雪出门仓促,我又忘记跟她要钱了。我们家的钱都是她管着,需要花钱的时候跟她拿。我又犯了个错误。没钱的时候还是保不齐会出现什么状况。出门街边就有餐馆,餐厅的老板也很熟,要是别人可以吃饭赊账,但是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我长这么大没跟人张口借过钱,不管多难,我都不会让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情愿让自己饿着睡觉也不去白白跟人蹭饭。

即使是朋友我也不愿意,况且我的朋友们都住在远离我的地方。

那天夜晚早早就来了。因为饥饿,也因为女人的出走。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了。房间里亮着灯,电视也开着,放着一部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没脱衣服,也没脱鞋和袜子,我就那样拉过被子斜盖在身上。

深深的倦怠感让我没兴趣做这些事情。残存的理智也让我知道别让皮鞋弄脏被子。

我就这么睡着了,昏昏沉沉,睡梦中做着乱七八糟的梦。

这些梦醒来都忘了,只留下虚无感。

夏榆
《福建文学》 2018年第05期
《福建文学》2018年第05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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