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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州 杂 谈

更新时间:2009-03-28

冬日,走在老福州的三坊七巷,忽然想起一本叫《清俗纪闻》的书。这是两百多年前日本长崎地方长官中川忠英编著的工具书。当时,中国是清乾嘉年间,日本是德川幕府时代。那时候的日本,只有长崎口岸允许外国人居住交易。日本人当年能看到的外国人,差不多只有中国人。说得更准确些,去日本做生意的,多半是福建人

日本人是讲究知己知彼的,他们要同中国人打交道,就得把中国人弄明白。过去几百年,日本人都在估摸中国人。据这本书序言介绍,中川忠英派翻译人员去清商旅馆询问,详细记录和绘图,再请清人确认,最后方才定稿。此书附言记载:“本书绘图,系遣崎阳画师往清人旅馆据所闻而绘。绘时稍有差错,立即由清人纠正,且由清人图示者颇多。经再三问答而始得完全,故读者毋庸置疑。”日本当时的汉语翻译叫作唐通事,都是在日本生活过三五代的中国人。他们的职业是世袭的,既管日本官府同清人的往来翻译,又管清人内部事务处理,同时负有监视清人活动之责任。

据日本学者考证,中川忠英在书跋所列唐通事中,高尾维贞是明末清初随朱舜水东渡日本的翻译奕瑞环的后裔,袁城斐是江苏省彭城刘氏子孙,清河壁是江苏省淮安府清河县张氏子孙,平野佑英是最早充任唐通事的山西潞安府冯六的后裔。总之,中川忠英编著这本书,挑选的皆为专业人士,无一字不坐实,无一图不逼真。

如今探访三坊七巷,踏着麻石街道,抚摸老旧门窗,晒着暖暖冬日,深信书里记载的就是当年老福州。《清俗纪闻》所记系当时福建等地官民生活实况,日常起居、年节习俗、礼仪往来、言行举止,事无巨细,一一记叙,且附有大量插图,包括屋舍、衣服、工具、器皿、玩物,以及当时中国人的生活场景。

  

鄢家花厅

其卷二“居家”,详细介绍福州的房屋构造,“住宅之营造规模虽大小宽窄不一,但均为瓦顶,周围有泥墙或板墙,正面设有大门,距大门以内约三间处建有仪门。仪门内建有类似日本玄关式样之一间宽敞房间,来客时于此处接待,称为厅堂。又名外厅或公堂。亦有在厅堂两侧设空地种植树木,或在一侧建造书房等情形。”文字之后附上插图,包括房屋平面图、五进楼房全图、外门正面背面侧面图、公堂正面剖面图、凉格、障子、天花板等,以及各式家具器物,如围屏、掩障、插屏、杌子、磁鼓凳、交椅、靠椅、竹椅、榻、板凳、竹凳、马踏、屏风、桌子、书案、毛笔、笔架、端砚、墨床、水盂、笔床、墨匣、笔筒、笔洗、镇纸、书架、花瓶、香炉、裁纸刀等等。两百多年前,福州的三坊七巷不就是这般模样吗?所幸的是书中所载诸物,很多仍在今天的老宅院里。比如去鄢家花厅,楠木建造的房间依然散发着幽香,花窗隔扇优雅精美,础墩上的蝙蝠吉祥喜庆,石几花架上的老盆景苍古疏瘦,流云从高敞的天井上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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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先君林宾日老人所作《饲鹤图》,刻在林家祠堂水榭旁边廊壁上。林宾日老人终生未仕,他在当年福州也许只是极寻常的教书先生,但他学问做得好,教书也自有法门,琴棋书画皆通。这样的读书人,福州并不少见。那是个文脉鼎盛的地方,子弟读书已是日常事。当时福州很多商人也是读过书的,写字画画都不在话下。据中川忠英说,《清俗纪闻》里的好多插图,便是依据清国商人图示画成的。这本书里,便配有很多的画,或据画意而镌的石刻和木雕,或修竹,或远山,或八仙,或瘦石,意境皆清雅出俗。更画有居家清闲场景,如一妇抱稚子,一童放风筝。林则徐尚是顽童时候,必定在家门口的场院上放过风筝的。小时候的严复、沈葆桢、陈宝琛、林旭、林觉民、林纾、林徽因、冰心,诸多在三坊七巷生活过的先贤们,必定也在这里放过风筝,或打过陀螺,或踢过毽子。

福州四时花事不断,姹紫嫣红。福州人自古爱花,花也养了福州人。不知道《清俗纪闻》里记载的诸多花神,福州人是否仍然敬奉。该书说当年中国有“花朝”之俗,“二月十二日百花生日称为花朝,各省建造之花神庙中均行祭祀,供众人参拜。此外,在有花园处于庭中设桌案,以点心及时令鲜果上供祭祀花神。花神共十三位,正月花神手持梅花,二月持杏花,三月持桃花,四月持蔷薇花,五月持石榴花,六月持荷花,七月持秋海棠,八月持桂花,九月持菊花,十月持芙蓉,十一月持山茶花,十二月持腊梅,闰月持牡丹花。”福州是百花之城,旧时祭祀花神当最是虔敬。今天看到的三坊七巷,凡老宅必有花园,凡花园必有名花珍木。

 
  

林则徐纪念馆花池

 
  

乌石山碧桃盛开

福州夏日也是炎热的,街道两旁熟透的杧果“啪哒啪哒”掉下来,人都懒得去捡。杧果大概是不能消暑的。然而,两百多年前的福州,夏日街市上是能买到冰的。《清俗纪闻》记载:“暑期有贩冰者。冰可用于冰冷鱼类、鲜果等,或盛于盆中赏玩。此外,远路运鱼时可用冰防止损失,故贩鱼商人日购置冰一二百斤以保鲜鱼。每斤冰价约三四文。”那时候夏日的冰是怎么来的呢?“寒冷季节,于山中阴冷场所,挖掘深约二三丈、宽约三四丈之坑穴,在坑中焚火捣实,放入冰数万斤,坑穴以石覆盖,再以土捣实防止漏气,上面再建草棚防雨水。此谓之冰厂。”可见,那时候福州人的日子,早已是小康有余了。

乾嘉年间福州三坊七巷的雅尚殷实,很让隔海的日本国民艳羡,却又叫他们的天皇和朝中大臣们忧心。天皇和他的大臣们怕贵族子弟效仿清人,消磨了意气。大学头林衡在《清俗纪闻》序言里写道:“余观今之右族达官贵游子弟,或轻佻豪侈是习,而远物珍玩是贵。一物之巧,寄赏吴舶;一事之奇,拟模清人,而自诧以为雅尚韵事。”“窃恐是书一出,或致好奇之癖滋甚,轻佻之弊益长。”当年这本书在日本的流行也许受着限制,仅供高层人物阅读。但那些劝诫年轻人不要染上唐人习俗的达官贵人们,只怕家里都有几件从福州过去的珍玩吧。

 
王跃文
《闽都文化》 2018年第03期
《闽都文化》2018年第03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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