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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传

更新时间:2009-03-28

一、天地

21世纪初的中国有一位诗人叫陈二,他身份证上名字是陈多宝。那个时候大多数中国诗人都有一个笔名,有些还有好几个笔名。诗人陈二,也就是陈多宝,1971年出生于浙东台州一个叫山根陈村的小山村。据《海东陈氏族谱》记载,陈氏祖先从南宋淳熙年间开始在此生息繁衍,经过了七八百年,陈多宝出生时依然只有六七十户人家。

中国人选择聚居的地方都要看风水,好风水最简单的模式是:村后有靠山,村前有流水。

陈多宝常听村里的大人们说:“陈氏祖宗当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村庄所在前后都是高山,正好像一艘船,村庄正好在船底,村口的那棵唐朝古樟就是船的桅杆,这样,子孙后代会一帆风顺。”

山根陈村前后都是地图上的无名小山,但山根陈村人的祖先却给它们分别命名并一代代相传下来,他们称村前的山叫“前门山”,村后的山叫“后门山”。

前门山就是陈多宝每天醒来后抬头见到的那座山,也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座山。在读中学以前,他都觉得前门山似乎高不可攀。村里人称前门山最高的山峰为天灯盏,据说翻过前门山就是仙岩街,站到天灯盏上都可以看到海东县县城的电视塔,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大海。前门山的山谷是梯田,两侧是坡地和茶园,高处则是茂密黝黑的松树林,那里有很多兰花,每年春天,小伙子和姑娘们都要到那里挖兰花。

后门山不高,山顶到处是裸露的白色大岩石,零零星星长着几棵老枫香。东边是竹林,中间是菜园,西边是梨园。上了后门山岭头,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山绵延着,山越远则越高,直到经常云雾缭绕的大名山。

从后门山岭到大名山之间,从山顶到山脚延伸下一个个山湾,都是坡地和树林交错。村里的柴草、番薯、麦子、茶叶、花生、板栗及蔬菜都长在这些山湾里。

后门山岭西侧谷底则是一个水库,水库对面就是村里的坟山。

比山更高的是天。老百晓给小朋友们讲过天的故事:

在山根陈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张地图,每个人都熟悉全村的每一块田地的每一个角落,熟悉哪里经常能捉到蛇,哪里曾经倒死一头牛,哪块田岸曾经在哪一年的“做风水”(台风)中倒塌过,哪块地曾经长过一株梨子味道特别甜的大梨树。他们甚至熟悉山上的每一株树,每一丛草,每一块石头。

哪怕是自己出生的村庄,熟悉她也有一个过程。山根陈村虽然是个小村庄,陈多宝到了读小学才走遍全村,而直到高中毕业他都没有把附近的山山湾湾走遍。

一条小河沿着山根陈村前门山的山脚流过村前。小河是海东县母亲河仙海溪的一条小支流,在以前的地图上一直是一条无名小河,后来因为政府实施“五水共治”政策,需要给每一条小河命名,才叫它“山根陈溪”。之前和之后,山根陈村的人一直叫它溪坑,更多的时候就叫一个字:坑。

山根陈村的坑在村庄前也就一百米不到的长度,但却分了好几段,每段也就十几米的长度,却各有名字。最上面有一个拦水坝,蓄水成湖,便于将河水引入村边的稻田,因为边上有一口全村公用的大水井,就叫水井头,是村里洗菜的地方。水井头下来是弯龙潭,被坝上的小瀑布冲击成一个大水潭,是小孩子夏天玩水、洗澡的地方。弯龙潭下来是小水井——其实并没有水井,或者村里有大水井之前曾经在这附近有小水井,这是村里洗衣服的地方,围了半圈光溜溜的石头,让人可以站立,也可以在上面给衣服涂皂、揉洗、敲打。小水井下面是一大片连在一起的光滑的墨色石头,有两个深潭,分别叫上龙潭和下龙潭,两个龙潭之间一道赭红色的光滑的水沟,胆子大一点的小孩经常在这里玩滑滑梯,从上龙潭一直滑到下面的大龙潭。再下来就是石埠头,沿着几个大石头可以通到对岸,是用来洗粪桶的。石埠头以下就叫石埠头下,是扔死鸡、死老鼠以及抛弃死人衣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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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根陈村的大人们一年四季都喜欢坐在村口的大樟树脚下的几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聊天,那些石头形状不一,有长条的,有扁的,有圆的,颜色深浅也不一,并且会随着天气而变化。

陈多宝经常会听到大人们对自己村庄的总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山根陈村是穷山恶水,后门山太矮太贫瘠,所以出不了一个小官卵,门前坑水太浅,所以出不了大财主。”

村里的人好像都恨山,他们一辈子主要就是爬山挑担,把肥料一担担地挑上山,把柴草、粮食和蔬菜一担担地挑回家。大人们对不喜欢读书的小孩总是一句话:“不肯读书,你总归是爬大名山的命。”大名山是山根陈村最远最高的山,从后门山上,经过后门山岭头,还要走过树木岗、流沙塔、娘娘帽湾,空手走上去都要一个小时。

村里的人好像也恨水,他们处在水的太上游,水太浅,坑太窄,水里能捞的东西几乎没有,更不用说用来开船。村里人每天都心里念着仙岩街,念着县城海东街,向往着城里的日子,对村里的生活显得无可奈何。

奶奶说:“他老婆娶过两三个,死的死了,赌输了的赌输了,跑的跑了,结果一个也没有。”

但村里人又离不开山,渴望山上的大树和柴草都跑到自己家里来,于是就作兴偷树和偷柴。那时候山是村里共有的,只有在指定的日子才可以集体上山砍柴。村里四边都是山,但大多数属于外村西胡村,因此,这个村每户人家如果不偷几担柴都是过不了冬的。

白天,山野上到处都有人,没人敢偷树砍柴,夜晚必须要有人看守,叫望山。村里在山上专门造了一间茅草屋给望山人住,大小和龙王殿差不多,只是龙王殿是没有门的,也没有眠床和几块石头搭起来的灶台。

望山的是一个叫老百晓的老头。老百晓还有一个绰号叫“烂死人干”,因为他从来不生病,晚上也不怕任何鬼神或者野兽。老百晓和他的狗每天晚上都住在山上。

高铁会促进民航票价的稳定,二者之间相互制约,相互竞争,有利于价格的均衡。高铁有效改善了民航运输业的垄断性,有利于促进民航降低票价,优化服务。高铁的运营,可以采取针对老年乘客的特殊服务策略,更多地考虑老人的感受,也可以进行早高峰晚高峰和其余时间的差别定价,可以针对女性旅客开设女性候机室等来优化服务[2]。

老百晓会讲“大话”(故事),小孩子常缠着他讲大话。据说他碰见过鬼,他还和鬼讲过话,并且这个鬼就是大桥的爷爷。大桥的爷爷死之前,小孩子都见过的,当时他是村里最老的老头,年纪有八九十岁了,连老百晓和他相比都像是小孩子。他笑眯眯的,从不说话,有点像庙里塑的老爷,所以人们都叫他老爷。最奇怪的是,夏天的时候,他不穿上衣,他的两个乳房大得下垂,走路时会晃来晃去。他是一年下大雪的时候死的。

老百晓总是那么笑眯眯,从没看见他伤心过。村里的其他人好像多多少少有忧愁,有脾气,他却从来不和人吵架。就是碰到偷柴的,他朝没人的地方抛抛石头,宣讲一下村里对偷柴者的惩罚规定:“偷柴要给全村分馒头的,偷树要给全村分猪肉放电影的,我看你还是省几块铜钿吧。”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也不像外村的望山人追过来夺你的柴绳和柴刀,甚至当场把你的竹枪(挑担用的竹棒,两头削尖)一刀两断。

除了环绕着村庄的几块水稻田,山根陈村的田地几乎都是山坡上的梯田和梯地。每一块田地都有名字,如扁担丘、菜刀丘、棺材丘、老鼠尾巴丘、五斗、三箩、老爷殿上、水库脚下、新秧田、老苎地(即使不种苎麻了,也还这么叫着)。

“天本来是贴着地的,就贴着每家的屋顶,站在二楼的窗前或者爬上院子里的大树就可以直接摸到云朵和星星。因为村里有个小孩放了一个屁,天怕臭,就跑到了半山腰。后来又因为人们放鞭炮,天怕痛,就跑到了天灯盏。天灯盏上有一个老头烧灰,天怕呛,就跑到现在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二)提高教师素质能力水平。教师平时多参与教研活动及听课、评课活动,向同行虚心学习交流,取长补短,提高自身教学水平。学习新课标和相关理论,将理论应用于教学课堂中,在实践中反思,反思中不断提高。广泛学习各种知识,组成较完善的知识构架,认真备课上课,多听课与评课,按时批改和讲评作业,做好相关辅导工作,尊重学生,同时也要原则性的严格要求自身和学生,发扬学生的民主地位,从而来提高教学水平并顺利达成良好的教学效果。

山根陈村上空的老天,有时候空无一物,有时候云霞密布,有时候雷电交加,有时候星月满天。在陈多宝读中学时读到天文常识之前,天对他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他听大人们说,天的高处住着各种各样的神仙。

村里人叫太阳为“日头佛”,叫月亮为“月亮佛”。碰到月食,村里的大人们不说月食,而说月亮佛被天狗吞了。月食的晚上,老太太、小孩子都敲锣打鼓,敲脸盆、放鞭炮,村里非常热闹。据说,大家用响声把天狗吓跑,让天狗把吞在肚里的月亮佛一点点吐出来。

二、四季

除了太阳、月亮和星星,云就是天上最常见的物体了,而云又和龙有关。龙似乎是一种动物,又似乎神通广大,是神灵的一种。龙住在海洋里或者深水潭里。官最大的龙是海龙王,住在海底的龙宫里,是海洋里各种鱼、虾、蟹的大王。龙可以飞到天上,打雷和下雨的事情属于龙管的。

式(7)表明,土体的饱和渗流与非饱和渗流的方程表达形式是一致的,饱和渗流就是饱和度为1时的非饱和渗流。进行土体非饱和渗流分析的核心问题在于建立非饱和渗透系数与饱和度之间的函数关系,且土体非饱和区域的基质吸力在实际状态下表现为负的孔隙水压力。

其中湫水山白龙是和山根陈村有关系的,老百晓和村里的其他老人每逢夏天大旱总会讲起这个故事:

“负责山根陈村下雨的是湫水山白龙。从前,湫水山脚下有一个小后生,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他长年在邻县象山的一个地主家做长工。那时候还没有海东县,山根陈村还属于宁海县。一年大旱,象山地主家的万亩良田都被晒得枯裂,心里万分焦急。小后生跟地主说,‘我有办法,但你得先给我做一整臼麻糍。’主人将信将疑,就依了他。他吃了麻糍后,天果然下起了雷雨,像整脸盆整脸盆的雨水迎头浇下来,但有一块田角头却始终落不到一滴雨。原来主人切麻糍时,一个小孩在边上嘴馋,主人切了一个小角头给他。之后,主人很器重他。主人发现他连六月这么热的天也从不洗澡,身上泥腥气很重,就劝他洗个澡。他要求主人把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都挑满水,水缸放在屋子里,关上所有门窗,连板壁缝都糊上纸,任何人都不能偷看。主人又依了他。跟做戏里的称呼一样,主人的女儿叫小姐,小姐很好奇,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破一个小洞,只见一条白龙在七七四十九口大水缸里翻滚。她把看到的告诉她父亲,她父亲说,‘你的眼怎么不瞎掉呢?’她父亲话还没说完,她的双眼真的瞎了。他是真龙,而凡人是不能见龙见虎的,否则就要倒霉。八月中秋快到,小后生要回家看老娘,主人和小姐送他很远,他不断回头,一回头一个湾,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湾,这就是宁海和象山交界地方的四十九湾,现在还有。而中秋节时,我们这儿也就落到了雨,那是白龙回家来看他老娘了。与我住的茅草屋相邻的龙王殿,里面住的老爷就是白龙,所以龙王殿又叫白龙殿,坐在龙王边上的白龙娘娘就是地主家的小姐,后来小姐嫁给了白龙。”

小朋友们会问:“那么小姐眼睛好了吗?”

老百晓说:“当然好了,嫁给白龙成为娘娘哪里还会不好的?”

言语反讽是指我们说的是一回事,而暗含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因此,言语反讽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表面意义和隐藏意义、语言的包装与真实意图之间的对比与矛盾,但是也正是通过这种强烈鲜明的对比,听众才能够通过表面意义读出作品的隐藏意义,从而体会到比直接陈述更为深刻和尖锐的思想内蕴[6]。

因为有湫水山白龙保佑,山根陈村四季分明。

春天的田野好像每天在做戏,热闹得很。几声雷声像是做戏闹头台越来越紧密的锣鼓声,把山野炸得越来越有精神,预示着一年的好戏即将开始。雷声让小朋友们感受到老天的威力,比过年时全村的鞭炮一起放还要厉害。

山野里到处长出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大地上有一大半的花都在这个季节开放。春天的雨水好像是和成群的燕子一起从外面的世界飞进村庄和山野的,把百草浇得碧绿碧绿、水嫩水嫩的,河里的水满了,蝌蚪和小鱼成群游了,山上的小鸟突然多了起来,整天叽叽喳喳、嘀嘀哩哩的。小麦死命地往上蹿,在春天里完成开花结实。笋往上冒,一夜长好几寸,很快地长到十几米高,抖落了笋壳,长成鲜嫩的毛竹。秧苗啊、豌豆啊、洋芋(马铃薯)啊,一天一个样。小朋友们在睡梦中经常听见山野里的各种花草在翻身,各种小鸟在说梦话,当然还有他们害怕的黑影在黑暗的森林里、菜园上随意飘荡。

春天的村庄里也很热闹,到处是桃红柳绿梨白,黄黄的小鸡满地跑,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忙碌。春天的晴日是猪圈出肥、番薯孵种、秧苗下田、茶叶采摘的日子。

夏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天气炎热,农活又多。

夏天的阳光很毒辣,庄稼地里的杂草必须得正午时光除去方能被烈日晒死,稻田除虫也得在正午喷洒农药方能把虫杀死。农民没什么衣服,也好像不屑于穿衣服,经常是赤膊在烈日下除草,最多肩上披一块用苎麻织成的土布,因而,村里男人的身体都是晒得黝黑黝黑的。

热还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干旱。久晴的时候,稻田都晒白了,露出一道道越来越大的裂缝,旱地里的黄泥都晒成了粉,眼睁睁地看着碧绿的水稻被晒枯白,如果点一把火整个稻田都能烧起来。连草都晒蔫了,番薯藤也被晒得面黄肌瘦的。大人们、小孩们,甚至村里的狗和鸡都感觉到情况有点恐怖。小河里的水越流越少,甚至少到一滴不剩,连河底的墨色石头都被晒白了。通向村外的黄泥路也被晒白了,从路上经常会走来脸色苍白或黝黑的讨饭人,据说是从邻县过来的,老人们说那是因为他们那边荒年了,如果我们也碰到大荒年,那么我们村里也可能要出好几户讨饭的。家家户户后门的水井也没水了,然后河边的大水井也没水了,挑水要到山谷里去挑泉水。然后,水库也露了底。抬头看天,天空蓝得像是古代,除了几朵白云无精打采地似乎一动不动,什么都没有。蝉没完没了地嘶叫令人生厌,日头佛热得让人憎恨,陈多宝很希望能像连环画里的后羿把它射下来。

一个夏天的晚上,爷爷、小叔叔、姑妈吃了饭都出去了,奶奶家只剩下他奶奶一个人,赤裸着上半身在一盆热水边洗澡。见多宝来了,他奶奶就叫他去给她搓背。

暴雨终于来了,某个中午或者黄昏,天地突然黑了下来,大白天突然好像变成了黎明前的黑夜,狂风呼啸,谁家没关好的门窗突然被吹得噼里啪啦地响,雷电交加,闪电撕开黑幕,好像要把大地撕裂,真的像传说中的白龙回来了。雨先是一滴滴像箭一样射在晒场上,每一滴都窜起一阵灰尘,晒场上飘来一股泥土呛鼻的焦臭味。一滴滴雨像石头一样打在瓦片上,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像是烧红的铁浸入水中,瓦片发出嘶嘶嘶的吼声。然后暴雨倾盆,屋檐倒水,所有的小溪坑又涨满了水。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泥腥味,一阵阵凉风吹来,真是爽快。到处是狂风摇树的声音和密集的雨声、水声,山野像是疯了一样,疯得是那么激烈,那么快乐。

不到半个小时,后门山拥挤下来的水已经来不及绕过后门的小水沟,就直接从家家户户的黄泥地板上经过。家里变成了大海洋,鸡都飞到了屋檐下的柴堆上,塑料拖鞋在水上漂,陈多宝和邻居小伙伴们蹚水玩,说不出的开心和新鲜。

暴雨过后,天又重新亮起来,整个村庄都在滴水,前山后山都是小瀑布,每一棵树、每一棵农作物、每一棵草都是湿漉漉的,有的还被暴雨打蔫了似的。大家都露出欣喜的神情,小狗也欢快地奔跑起来,不时抖擞一下身上的水,小鸡在水中找小鱼,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找趁着雷雨冒出头来的蚯蚓。入夜又可能是满天星星,并且颗粒比平时饱满。青蛙呀、虫子呀,也叫得特别欢快。在凉快的夏夜,人们甚至能听到后山菜园里的庄稼咕噜咕噜的喝水声。

夏日也有痛快的时刻,陈多宝和小朋友们每天去小河里或者水库里玩水。泡在凉快的水里,水上到处是欢快的拍水声和嬉闹声。也总有谁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束竹枝边追赶边责骂。黄昏时候的晚霞特别绚丽,像是给山岗戴上了美丽的皇冠,并且天空似乎更大了,更有层次了,天空似乎在朝大家笑。

经过疯狂的夏天,就进入了金黄的秋天。阳光又变得柔和,雨水又显得很缠绵,大地又显得亲切。看着秋天渐渐黄起来的山野,心里又有了安慰。秋天是收番薯的季节,是砍柴的季节,是收花生、收玉米、收毛芋、收板栗、收柿子的季节。经过这个季节,山上的粮食和果实基本上都收进了家。

由此可见,智慧课堂是教育和信息技术的融合的重要产物,可以优化学生的学习情境,以学生为主体,为学生提供智能、互动、自主的学习环境,提高学习效率。学者们对“智慧课堂”提出了一个明确的定义[5]:即以建构主义学习理论为依据,利用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和移动互联网等新一代信息技术打造的,实现课前、课中、课后全过程应用的智能、高效的课堂。

构图上,从漫画2的版面布局所构建的信息值来看,为富人准备的大餐处于整幅漫画的上方,属于理想信息; 而中产阶级的外卖占据漫画的下方,为实际信息。 服务生右手托起一个外形精美的大托盘,由上面刻有“富人”的文字可知这是专为富人准备的大餐。 而他的左手拎着为中产阶级准备的外卖。 大餐与外卖无论在尺寸还是容器精美程度上显著性区别明显,体现了特朗普减税政策的本质。

稻子收割后,稻秆盘到大树上,一个个稻秆蓬就像一个个怀孕的妇女,骄傲地挺着大肚子。

山根陈村的冬天是很迷人的,农活少,节日多。除了种麦、砍柴和种菜,冬天里没有什么大农活要干,大家脸上的表情都比较放松,走路的样子也比较散漫。生产队的老牛也放假了,整天卧在晒场上晒太阳,咀嚼干燥的稻秆。

冬天还有雪。一天早晨,妈妈推开窗,陈多宝竟然看见窗外的世界全是白色。他真没想到老天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老天竟然还这么可爱,想把整个世界弄成电影呢,山野上、溪坑边、道路上,再也没有了人影。后来他在语文书上读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写的好像就是山根陈村下雪的情景,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留下村庄。到了晚上,好像连村庄也消失了,只留下一间间房屋内的一点油灯,几张脸孔。接下来几天,他就看着屋顶和山上的雪一块块融化,看着屋檐垂着一根根圆溜溜的冰垂。而村里几个小伙子则还会在雪天里上山,追来一只野兔或者山麂,让人感觉这是古代才有的事情。

师:是啊,我们是在听着一个又一个故事中长大的,今天这堂课,老师要与大家分享一个故事,它叫——一个小村庄的故事。(板书课题)一起读。(生读)

多宝继续问奶奶:“那他死后房子给谁啊?”

冬天还有过年,为过年准备种种好吃的东西,做新衣服。一年四季,大家最盼望的就是过年。

在陈多宝的印象里,春天是美丽的姑妈,是兄弟姐妹。夏天则像是父亲,他是厉害的,是家里的正劳力,但又比较无趣,有时候甚至让人有点恐惧。秋天呢,是妈妈,给了他很多好吃的,又总是面带微笑。冬天是古老的,是慈祥的,像爷爷和奶奶。

三、房屋

老百晓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说法,说的话又像戏里的诗句,总是押韵的。吃自然是重要的,和村里所有人一样,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他也是用特别重的声音。他说:“做人为吃(当地方言发音接近于‘出’,念第四声),做老爷为香蜡烛(念第四声)。”但比吃更正经的是住,真正让人安心的是家里有三间朝南的房屋。他说:“有吃没吃,三间朝南屋(也念第四声)。”

釉质中羟磷灰石晶体的脱矿与再矿化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过程,维持着釉质表面微观结构的完整性,一旦受到某些因素的影响,如碳酸饮料等酸性物质的过多摄入,此动态平衡就会被打破,最终导致釉质的脱矿。已有研究证明,可口可乐等酸性饮料,会导致釉质脱矿[8]。故本研究在对釉质脱矿抑制实验中选择使用可口可乐浸泡釉质块1 h,而后观察绿茶浸提液、碳酸氢钠液、奥威尔牙膏、多乐氟4种材料对釉质脱矿抑制的影响。

奶奶曾告诉多宝说:“你爷爷和你爸爸白天要去生产队出工,总是起早摸黑到溪坑里担石头。因为你爸爸在几个兄弟中出力最多,所以,后来分屋时也由他先挑选。”

山根陈村有四个“道地”(四合院),四幢排屋。一条条小巷都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村庄中间有两个大晒场,是晒稻麦的地方,更多的时候是空着的,成为孩子们追追打打的乐园。村头巷尾的路边则是猪圈和茅坑,也是热闹场所,村里人称上厕所为出恭或上朝,早晨和黄昏,上朝的人是最多的,大家坐在木制坐便架上,谈天说地。

道地为围合庭院,有车门,有弄堂,针对车门的当中有公用的堂前。结婚也好,出丧也好,凡是这个道地的人都可以放在堂前举办仪式和酒席。如果谁家要做木工、弹棉絮,过年的时候打爆米花、捣麻糍,也都在这里。每个堂前自然都放着一只石捣臼和一大一小的捣齿头(木柄石硾)。大道地都是造于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鹅卵石砌的后面墙和木板都已经发黑。长排屋都是建造于解放后,都是朝南排列,木板还有点新。

村里所有的排屋都是两层,地是光滑的黄泥地,顶是坡状木椽黑瓦,后面墙是石头或砖头,屋柱、栋梁、隔栅、楼板、内墙都是木头木板,上下楼也是木楼梯。下雨的时候,雨落在瓦片上清晰可闻。落雪霰子时,瓦片叮咚作响,有时候穿过瓦片间的缝隙,跳到床上落在正在睡觉的人的脸上。冬夜,风吹过板壁缝隙呜呜而鸣。每到冬天,阳光总是钻过陈多宝家木板壁上的一个小圆孔,一根温暖而灿烂的光柱射在床里边的木板壁上。

木板壁隔音效果不好,夜半小孩哭闹或者小便,其声响隔开两三间房子都清晰可闻。关在楼梯下面的鸡也因为楼上的声响而作出些反应,会互相叮咬一口,咕咕几声。

道地里不种树,中间铺着鹅卵石的就是道地塘(天井),堆放垃圾和柴火。而长排屋前既是公用的通道,又是每家的院子,有些人搭了猪圈,有些人种了很多树。很多人家都种有桃树、梨树或橘子树。村民没有为种花而种花的传统,种薄荷可以泡茶,种黄花菜为其可以食用。但小孩子既爱吃,也爱花,门前屋后总要种些天萝(丝瓜)或冬瓜,果子长出来之前,藤藤蔓蔓,花花叶叶都非常可爱。

村里的太阳最早晒到陈多宝家所在的长排屋,所以冬天的早晨村里的男人和小孩们总是集中到长排屋的屋檐下。等太阳照进了道地,大家又往道地跑。大家坐在竹椅上或者树段上,手里或者脚下有暖炉,老奶奶们总是在这个时候补衣服,媳妇们洗好了早饭碗、喂好了猪也来打毛衣或者织渔网、织苎线、打草编,大家边劳动边开玩笑。新生孩子的媳妇则在阳光下奶孩子,总有小孩子跑来跑去。道地是封闭的,风吹不进来,阳光无比安宁。

房屋和田地是山根陈村人最重要的财产,田地大部分已经共有,只留下几块自留地,私有的房屋就显得更加重要。

一般来说每个儿子长大了就要有一间屋。介绍对象时,女方最关心的除了后生本身是否能干、勤劳、脾气好,就是男方有没有屋,是新的还是旧的,是两层的还是三层的,很多娶不进老婆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屋。

陈多宝的爷爷陈金贵深知其中道理。陈多宝的爸爸作为大儿子,十多岁时,陈多宝的小叔叔出生,彼时陈金贵已经有四个儿子。除了父亲传下的一间房子,他就竭尽所能造了三间新房子,并且都是朝南屋,这样四个儿子每人都有一间屋。

说起村庄,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房屋。山根陈村背靠后门山,其他三面稻田环绕。陈多宝第一次站在后门山岭回望自己的村庄,感觉有点陌生,像是看着从没去过的一个村庄。只见黑麻麻的一大片瓦顶,被四周的绿色包围着,瓦顶与瓦顶之间零星窜起几株树,炊烟从家家户户的屋顶升起,好不热闹。

多宝的奶奶是半个瞎子,有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另一只眼睛常年烂糟糟的。奶奶告诉多宝:“造新房子的时候我正好生了你小叔,还在坐月子,本来是不能碰水的,但我要洗菜、烧饭、喂猪,要洗全家大小七八个人的衣服,要每天烧四餐饭给老司工匠吃,我的眼睛就是这样落下了病根。”

待实验结束后,各小组记录实验结果并填入表1中的观测因变量栏。教师结合“控制变量”栏目相关内容,进一步提出以下问题引导学生思考讨论:试管3、4能否构成对照实验?若是,请分析其中的自变量、实验组、对照组等。这两组实验对照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如果没有对照组能得出这个结论吗?试管1、2,试管1、3,试管1、4分别能构成对照实验吗?试管1、2、3、4能否构成对照实验?第一组实验有什么作用?可否去除第一组?

房子造好,多宝的父母就结婚啦,当时多宝爸爸廿岁(当地习惯说虚岁),妈妈十六岁。他们本来就带着点亲戚关系,多宝爸爸的二姑妈是多宝妈妈的三舅妈,就是多宝爸爸的姑妈把她丈夫的外甥女嫁给了自己的大侄子。结婚后他们就住在新造的长排屋里。结婚次年,他们就从爷爷家分出来独立过日子,楼上木板床一张、楼下锅灶一个、木凳一条、竹椅一把、母鸡一只,一个新的家就这样开始了。

自从搬进新房,他父母就不断地增加房子的内容。后门挖了一口井,井边的长条石是花了两包香烟请人从里村的石头塘里一起抬来的。前门种了很多树,整排房子数他们家的小树林长得最好。一个一个又一个,在多宝开始有些识事时,他妈妈在这间房子里已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两个,那是后话。

其实最容易泄露隐私的环节便是数据存取过程中,因此,强化大数据安全隐私保护应重视这一环节的内容。云计算只有与网络建立起相互连通的关系才能够完成数据的存取工作,然而存取过程中病毒亦有可能随数据进入用户的计算机系统,进而盗取用户的个人资料以及核心信息。基于此,加强其安全隐私保护需重视私有云体系的应用,从云计算环境中依托私有云体系完成信息的存取,将重要的资料保存在私有云中,以提高用户隐私数据的安全性。日常工作中,可用公有云完成数据的临时储存以及计算等工作,而将重要的资料数据存在私有云中,这样既能够提高数据的运算、储存速率,也能够降低数据信息泄露等突发事件的发生概率。

喻之之,原名喻进,女,80后。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武汉市作协签约作家。已在《中国作家》《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发表小说数十万字。酷爱阅读,热爱写作。爱美,相信美好的承诺,喜欢所有美丽的人、事物和风景,喜欢做美梦,睡着的美梦,是去唐朝给李白铺纸研墨;醒着的美梦,是这辈子可以写一本好书、一部好的剧本,拍一部完美的关于爱情的电影。万里长征踏出了第一步,2012年,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等多宝有记忆的时候,他爸爸还是不断增加或修改房子的内容。把两面木板壁换成了砖墙。在门口的柱子上镶上了一块镜子,镜子边挂着一把梳子。他爸爸请木工做了一张新床,又请漆匠涂上红色油漆,请穿棕绷的师傅穿了一张新棕绷。

多宝的爸爸在村里也差不多算个能人,喜欢模仿城里人的一些生活,因此,他们家很多东西都是蛮有特色的。村里通电以后,他家的电灯上有一个从宁波买来的白色塑料罩扑着,同样的瓦数,光线就比别人家精神。

但住在隔壁的两个叔叔家比他们更先进,楼上的木窗户已经换成了玻璃窗,关上了还能看外面的风景。多宝就希望爸爸有朝一日也把楼上的木板窗户换成玻璃窗,那简直就像城里的房子了。

正午时候的村庄更是安静,毒辣的阳光占据了村庄和山野,仿佛发出嘶嘶的叫声,山野好像就要死了,村庄就要融化了。大人、小孩都是懒洋洋的,狗啊鸡啊,燕子啊麻雀啊也是懒洋洋的,大家都充满了对雨水的渴望,大家都有着对干旱的恐惧。但大家也不是特别忧愁,只要等到白龙回家乡,总有台风送来过度的雨水。老百晓说:“六月尽,七月半,八月十六不用算。”意思是,如果六月底不会打台风,那么七月半肯定会打台风,如果这两个日子还没有打台风,那么八月十六是肯定会有大台风的。

多宝突然问奶奶:“老百晓是有房子的,怎么就没有老婆呢?”

此外,归功于元首顾问委员会发挥的决定性作用,跳出了法学家们的观点之争,使得占有的取得也成为了这项原则的一个例外。通过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皇帝与卡拉卡拉皇帝于公元196年发布并记载于C. 7,32,1中的一道敕令的内容,我们可以得知,被代理人通过一名实际上不处于自己权力之下的自由人且他自己(被代理人)对此不知,能够取得对物的占有,这已开始普遍化。易言之,由于功用与法的双重理由,此等做法被法律接受(尽管对于时效取得而言,依然要求被代理人的明知):

这好像不是他心目中的老百晓爷爷,他疑惑地问奶奶:“我看老百晓爷爷人蛮好的,怎么这个样子的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似乎又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唉,一切都是命啊,算命先生给他算过的,‘满园花开不结籽’,都是命中注定的。”

冷飕飕的日子,嘴巴里呵出的气都是一阵雾,人们充分体验了阳光和火的舒适,被窝、火堆、火龙堂、火笼和阳光显得可爱无比。

奶奶说:“他死后,房子给大桥家里,因为大桥的爷爷和他共一个爷爷的。”

多宝说:“难怪大桥家的柴叠在老百晓家里。”

奶奶趁机告诫多宝:“你以后做人一定要争气,不能像老百晓一样。做人要学好,不要学坏。我们家现在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都是我们全家一锄头一锄头从地里挖出来的,一口一口从嘴边拼命熬省出来的。”

奶奶总是反复跟多宝说些所谓古老世人传下来的话,比如“财主、财主都是从嘴里裁出来的”,“学坏容易学好难”,“撑名气一世,倒名气一时”。

四、男女

老百晓说:“男孩是为自己养的,临老可以养老,女孩是为别人养的,迟早要嫁给别人。”

识得男女有别后,陈多宝很庆幸自己是一个男孩。

在山根陈村,宠男贱女似乎天经地义。那时,在一些重要场合,男人才算人。家谱也有规矩,只登记男的,不登记女的。没有儿子的男人,为了让家谱上的红线传下去,就想尽办法,有招女婿上门的,有买老婆生儿子的,有过继一个儿子来的。

因此,村里人生孩子都喜欢生男孩,不喜欢生女孩,生个儿子是宝贝,生个女儿叫贱货。生了儿子则满脸喜气,要办酒请客,见人就分香烟,想让全村老小尽快知道,生了女儿则垂头丧气,觉得没面子,想隐瞒住消息。据说外村有户人家一连生了十个女儿,再生出一个还是女儿就直接把孩子扔在马桶里浸死了。

日常生活中,处处是男尊女卑。男人打女人天经地义,女人打男人则似乎违背天理。吃饭的时候,男人先吃,女人再饿都要等男人开始吃了才可以吃。女人吃的比男人差,坐的位置比男人偏,甚至坐的凳子也要差一些。很多正规的宴席,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吃饭。

大家之所以觉得男人比女人尊贵是从现实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男人做主席,毛主席是男的,周总理也是男的,连跑到台湾去的蒋介石都是男的。女人每天烧菜,但办酒席的大厨却都是男人。男人能够出远门造海塘,深夜上山偷树。男人知道林冲、武松、鲁智深,男人知道梁山伯、祝英台、马文才。教书的大部分是男的,做官的大部分是男的,邮递员是男的,电影放映员是男的,城里来的知青也大多是男的,学校里读书的也大多是男的,女的好像只是陪衬,附属在男人那里。因此,男孩们都觉得自己很骄傲。

陈多宝穿开裆裤的时候,奶奶老要摸他的小鸡鸡,问他:“这个叫什么?”

他总是骄傲地回答:“老鸭。”

奶奶继续问:“老鸭做什么用的?”

他说:“传种用的。”

奶奶老这么问他,他老这么回答,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

因为多宝是一个男孩,是他爷爷的长孙,从小他就被全家宠爱。

他家里排行老三,但经常欺负大姐和二姐。每次吃饭都是他第一个吃,由他先挑最好的凳子坐最好的位置,他说要用那双最漂亮的筷子,那么大家也不能有意见。

吃面时,母亲总是把他的那碗面条盛得最踏实,有更多的肉或菜,其他的则稀薄多了。如果吃麦饼,那么他的麦饼是母亲做得最认真、最漂亮的。如果吃番薯,他说哪块番薯最甜归他吃,那么其他人都不能有意见。过立夏节的时候,全村吃茶叶蛋,姐妹们都只有一个,而他除了家里的一个,还可以到奶奶家领一个——这是每年的惯例,而姐妹们的惯例是得不到奶奶的茶叶蛋。

家里如果做新衣服,那么必然不能少了他,而姐姐和妹妹则不一定了,并且一定要先把他这一件做好。

母亲赶集也总是只带他,父亲喝喜酒带回来的一块猪肉或一个豆腐肉圆也自然归他,如果分着吃,那么他这份总是最大。

过年时母亲总能从某个秘密的角落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大的橘子,剥开厚厚的橘子皮,全家一瓣一瓣分着吃,他总是多一两瓣。家里突然冒出一个苹果,总是先藏几天,想上几天,然后经妈妈批准,才拿出来吃。大姐削皮,皮削成长长的一条带子,当然归他吃。再切成一瓣瓣,他自然又是最大的一瓣。

姐妹们也知道他的重大价值,大人们宠爱他,她们也没什么意见,而且她们自己也宠爱着他,好像因为有他这个兄弟给她们带来很大面子,不像有些人家,四五个孩子没有一个是男的,让人觉得那户人家很可怜。他的大妹妹小他两岁,家里只有她经常不服,要学他的样子,妈妈总是骂她:“你又不是细佬(男孩),怎可以这样那样。”于是他更知道了男孩的权利。

当然,做一个男孩子也有痛苦的地方,不能穿花衣服,不能留辫子,讲话不能轻声细语,受欺负了不能哭,尤其不能没完没了地哭。男孩子甚至不能喜欢花,小孩子们都知道,男孩子去嗅花香是要烂鼻子的。

男人女人从小有区别,一辈子都泾渭分明。男人力气大,解决了所有力气活。女人们必须要有耐心和细心,会做很多精细活儿。男人要把很多可以吃的可以穿的东西拿回家,女人要把很多东西做成好吃的、好穿的。所以,村里又叫男人为外场人,叫女人为里场人。已经出嫁的女人又叫老顺人(得要顺从男子)、女客人。

男人是家的顶梁柱,一个家不能没有男人,没了男人,家里就倒塌了。干重气力活,打架,走夜路,出头露面谈个事儿,都得靠男人,也是男人必须学会的技能。

男人也分好几等。身高有长有短,力气有大有小,心眼与脾气也大小不一。脑子也有好使不好使的,性格也有好结交不好结交的。但做一个男人,首先要有一手好农活,会种田地,会伺候庄稼,会饲养家畜,会割柴、挑担。

做一个男人要学会的基本本领有:种植各种农作物,如水稻、小麦、番薯、土豆(他们叫洋芋)、葫芦、南瓜、冬瓜、丝瓜、玉米、藠头、大蒜、高粱、粟米、茶叶等。别看都是农作物,但每样都有每样的脾气,下种时间有别,喜欢的土壤肥瘦、喜欢的肥料都有别。男人要会爬树砍柴。要让牛听你的话犁田,要让庄稼听你的话茁壮成长。要会搓绳、晒番薯丝干、做番薯粉丝、孵番薯种、育秧、腌咸菜、腌猪肉、做烟丝、捣麻糍等。有情趣的男人应该还会捉鱼鳖、捕蛇,会吹箫、钓鱼、打麻将、走象棋,喝酒、打架、赌博和做媒基本上也是男人的事情。

想轻松点的,你要学一门手艺,老百晓说:“古老世人讲过,送儿子百亩田地,不如让其学一门手艺。”或者你会写字、算账,可以做村里的干部、采购员、赤脚医生、碾米厂师傅、生产队的会计,可以少下田,而工分又不比别人低。再不成,你会贩牛、杀猪、烧大菜,也是村里的能人。但即使你会这个会那个,你也必须要会伺候庄稼,这是你保命的底线。只要你会伺候庄稼,只要有块地,你就不愁饿肚皮,就不愁活不下去。

而做女人同样不容易,家里照样少不了女人,少了女人,家里就乱了。

做女人不但要会生孩子,更要会养孩子、教孩子。会纳尿布、纳鞋垫、做布鞋、补衣服,会裁剪简单的衣服。女人要会织苎、纺线、织渔网、织毛衣、编草帽、打草编,有些女人还会绣花。

女人要会烧饭做菜。女人要会收拾自己、服侍丈夫、照料孩子,要会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女人还要适当地做农活,要会割稻、采茶。田野里的东西到了家里后基本就是女人的事情了,稻麦晒干后归仓,稻谷到碾米厂碾好后还要筛米,番薯藤要铡好酿在缸里。女人要会做豆腐,甚至要会做豆腐干、霉豆腐。家里的猪、鸡和兔子,都需要女人喂养,到山上采鲜嫩的草也基本上是女人的事情。女人要会孵小鸡,在不想孵小鸡时,会让想孵小鸡的母鸡提前从孵育后代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早日过上生产鸡蛋的正常轨道。

在村里要伶牙俐齿,和邻家吵架不输。女人到集市上还要会讨价还价,买东西不亏。

大人们总试图按照他们的标准把每一个男孩子培训为合格的男人,把每一个女孩子培训为合格的女人。作为男孩子,有很多女孩子没有的待遇,但也要接受痛苦的训练,从小必须上山。

老百晓说:“人要从小教,三岁可看老。”

陈多宝的爷爷说:“牛不教不会落行,人不教不会上路。”爷爷打他一顿后总是说为他好。

等他读书了,成为读书学生了,爷爷又跟他说:“毛主席说过,有三个杆,笔杆、枪杆、锄头杆,杆杆都要硬。”

爷爷总是想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标准的农民。下雨了他给爷爷送笠帽,天晚了他给爷爷送手电筒,爷爷挑粪,他扛粪勺,爷爷拔秧,他送簸箕。

当他在参加干活时,他爷爷总不断说出一些名言警句似的人生道理来。

爷爷说:“气力不是一天长成的,筋骨是要一点一点锻炼出来的。”

爷爷说:“红日头没什么好怕的,晒多了就不可怕了。”

爷爷说:“吃苦精神也是慢慢练出来的,做农民如果怕苦就没法做了。”

爷爷说:“做农活也要讲究效率,讲究漂亮,尤其路边的田地,千万人经过都要评价你的行是否直,你的作物是否健壮,你的人是勤是懒,是聪明还是呆卵一眼就看出来了。”

爷爷跟他说:“你要巴结田地,对农作物好,农作物才能反过来给你收获。”

在爷爷的教育下,他人生的第一个理想逐渐形成,他希望长大后成为生产队队长,整天带着全队几十个男人到山上干活,晚上评工分的时候,咳嗽一声,大家都停下嘴里的油腔滑调、家长里短。

老百晓是一个老光棍,像一个年老的孤儿,家就不像一个家,连菜的香味也很少从他家里飘出来。但他却是村里的哲学家,总不时总结出一些真理。他认为:“如果夫妻俩必须死掉一个,宁可死丈夫,而不能死媳妇,死了女人的家邋遢得根本不像家,死了男人的家,女人却照样会支撑住。”

看来,男人也有比不过女人的地方。

五、鬼神

老百晓的大话里,最吸引人的是鬼的故事。与一般人讲的鬼不同,老百晓讲的鬼都是他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的,听说他还捉住过一只鬼,又被他放掉了。他的胆子很大,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敢深夜里独自走过坟山。他说:“鬼,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怕它,它就弄你,甚至把你的灵魂给摄了过去。”

经常在天将黑,村里炊烟四起时,老百晓已经吃了晚饭,或者一边咬着一只中午他自己做的冷麦饼,手里捏着一把柴刀往山上走去。他的狗总是跑在他的前面,跑动的姿态总显得很开心。据说,它和老百晓一起见过很多鬼,让人觉得很厉害。

小孩子想叫他讲大话,都不敢叫他“烂死人干”,而是客气地叫他“百晓公”,让他讲鬼故事。他们因为自己害怕鬼,所以想让老百晓讲了鬼故事再上山,让他自己也害怕害怕。

其实老百晓也很少有新鲜的鬼故事了,他说:“给你们讲水鬼的故事?”

小朋友们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听过了。”他讲的水鬼是一只狡猾的水鬼,专门抓小孩,当小孩来到水边,它就变成一只非常漂亮的碗,当小孩去捞的时候,它就往里漂进去一点,小孩再进一点,它就再漂进去一点,然后它就把小孩拉进水里。

他说:“要不,我给你们讲鬼灯的故事?”

小朋友们又摇摇头说:“不要听,不要听,晓得了。”讲的是他有一天晚上睡不着,看见一群灯笼在山谷里飘,他说这是鬼在游行。

他说:“那么再讲一遍撒沙鬼吧!”

小朋友们说:“好的好的。”

他住在山顶的茅草屋里,撒沙鬼一般选在冬天的后半夜来骚扰他。他说自己后半夜往往早就睡醒了,一个人听着呼呼的松涛像鬼叫一样,连一只住在他屋后树上的乌鸦的转身他都能听得见。突然有一天后半夜,好像有一个巨人在半空中朝他的屋顶撒尿,又好像在撒沙,这个时候松涛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就是那沙沙声。他的狗吓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拼命往他的床上靠。他就点上煤油灯,咳嗽两声。撒沙鬼听到他咳嗽,就休息一下,继续撒上一阵就不见了声音。渐渐地,松涛又开始响起,狗的毛也伏了下去,狗朝他摇摇尾巴,朝他点头哈腰,人和狗都又陷入梦乡。第二天早晨,只看见门外满地都是沙,屋顶上也落满了沙,有时候连桌子上的蓝边碗里也落满了沙。

小朋友们就问他:“撒沙鬼吃什么的?鬼要不要吃饭?”

老百晓说:“鬼吃人的魂灵,当你见到它怕了,它就把你的魂灵摄去吃掉,然后你就没有魂灵了。人没有魂灵就不是人了。等你做了鬼,就成为它的俘虏,它的佣人,它叫你干吗就干吗,它叫你替它放牛,替它造房子,替它扫地,替它擦背搔痒痒。”

有一个小朋友问:“那么鬼会不会生病,鬼会不会死?”

老百晓说:“鬼是不会死的,鬼可以不做鬼,那要灵魂转世,投胎转做人啊,或者做猪狗做牛马,甚至做稻麦、做番薯、做野兔、做鱼。”

有一个小朋友说:“那你见到鬼怎么办?”

他说:“心里没有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每个人的祖先死了都变成鬼,每个人走夜路,祖先的鬼魂都保护着你,他们会赶走想欺负你的鬼,所以你不要怕。我更不怕了,我还有狗,老远,狗就能看见鬼,狂叫起来,我就咳嗽一声,再用柴刀敲敲路边的石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鬼就跑了。鬼最怕铁和铜,‘见到铁,逃不歇,见到铜,眼逃红’。”

多宝也问了一句:“那么鬼要不要结婚,会不会生孩子的?“

老百晓笑眯眯地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们这些小鬼都可以回家吃夜饭了,去迟了要吃柴。”

据老百晓说,鬼还怕小孩子,小孩子头上都有一团火。鬼特别害怕小孩子的尿,鬼如果不小心被浇上一点,就要浑身发焦。但是你不能在庙里撒尿,以前有个看牛细佬,在庙里撒尿,结果没走出三步,就被一只雷给打死了。

因为老百晓不怕鬼,老百晓讲的鬼也没有一般人见到的鬼可怕。

一个夏天的半夜,大桥父亲“聪明人”从小镇里喝了喜酒回来,经过村外那个转弯的地方,见到了一只鬼。大家认为,鬼其实最怕人的,有时候你看见鬼是因为它来不及躲掉,它就蹲在路边,让你先走过去,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也别回头。你即使回头,它也不会怎么样你,但它会转过来看你,你就会看到它可怕的脸,一般人看到鬼的脸都会吓得掉了灵魂,就活不了啦。聪明人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管自己走,但越走越快。据还在村口乘凉的人说,聪明人是飞进来的。他当时脸色已是铁青,下颌骨已经掉了下去。大桥娘连忙借了邻居奶奶的银指环放在锅里烧了开水,聪明人吃了银子茶,出了一身冷汗,终于才慢慢恢复过来。

大桥也见过鬼。大桥一天从他丈母娘家回来,天已晚了,在马路边看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叫他大哥,并问他王村怎么走?王村在与山根陈村相反的方向,他告诉她怎么走。他骑车快到村口转弯的地方,又看见了这个姑娘,又叫他大哥,问他阎王村怎么走?然后就不见了。大桥飞快地骑车进了村子,躺在床上说了半天胡话。大桥娘就在邻居的陪同下去问里村一个会代替鬼魂说话的人。那个女人点上一根香烟,过了一会儿,那个女鬼就附在她身上,她说:“我是大桥的妹妹,五岁就死了,现在我要出嫁了,可是我出生时为我栽的楝树被大桥做了箱子,我要讨回这个箱子。”大桥娘眼泪掉下来,并答应还给她这个箱子,并问她还有什么要求。她说:“大哥也困难,别的不要,只要这个箱子。”第二天黄昏,大桥娘请来外村的道士做了一个法事,把箱子也烧给她。道场结束,鞭炮放了后,大桥就清醒过来了。

多宝的一个远房表姑有一年曾经被精怪附体。她突然变得很会吃饭,人却越来越瘦,四向八面的医院去看了都说查不出什么毛病,后来去大皇山看了一个大仙。大仙住到她家捉精怪。入夜,地上铺好稻草灰,第二天起来看见稻草灰上留下妖怪的足印。捉了三夜,终于被大仙捉住,原来是一只雄鸡精,是她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她一直舍不得杀掉,养成了精。杀了雄鸡后,她的病就好了,而她对之前几年生病的经历竟一点都没记忆。

多宝家隔壁阿毛的阿姨曾经被她门前的桃树精缠身,也是被大仙的母亲老大仙捉住的。而多宝一个堂婶被一个古代将军的灵魂附体,平时与以前一模一样,但每当将军附体了,她讲话就是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四川的口音,讲着讲着就唱起来,有点像越剧,又有点像黄梅戏。她灵魂附体后不但没影响生活,反而多了一门赚钱的手艺,村里有疑难杂症都来找她,有些毛病还真的被她的香烟灰治好了呢。

某年正月十四的晚上,还未到半夜,孩子们还举着从庙里挖来的蜡烛油塞在鞭炮蒂头上做成的灯到处跑。他们看见戏台上有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以为是要饭的就过去看看,过去一看竟然是老百晓嫁到山上去的前妻,村里人都叫她山上婆,而她已经于去年冬天就死了。大家转身就跑,一个小伙伴的一只脚趾甲都踢在石头上踢掉了。第二天,多宝和小朋友们去戏台上看,山上婆出现过的地方,整面墙都有点黑影。

还有住在外道地的一个小孩,他五岁的时候被鬼迷去过。一个夏天,他父母在睡午觉,他一个人在弄堂里玩。他父母醒来时,他不见了,找遍全村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连每一口茅坑和每一口水井都找过了。最后,全村人敲着铜锣,在山上,在他爷爷的坟前找到了他,他已经昏迷不醒,全身涂满了黄泥,耳朵、鼻子和嘴巴里都塞满了黄泥团。

多宝一个表哥阿称跟他说过,他在山上放牛的时候看到过一件奇怪的事情,一只青蛙竟然被串在一棵小毛竹的底部。就是这个阿称据说也被鬼迷过,这种鬼叫五通鬼,人一旦被五通鬼附体就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天,他把家里的小鸡都塞进一只烧饭时吹风用的毛竹管里。

他的另一个表哥阿砖,一直是他村里读书最好的孩子,读初三的时候,他在一个由寺庙改成的学校里读书。一天晚上他起来上厕所,看见两个纸做的小孩拦住他的去路,接着他就有点和别人不一样了,就因为总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他就辍学了。

除了听老百晓的大话,多宝还听他爷爷和爸爸讲大话。跟爷爷上山干活,当他坐在地边抽烟时,有时也会给多宝讲大话。和老百晓不同,爷爷讲大话重点不在有趣,他总是趁机教多宝一些做人的道理。

他爷爷讲过一个牌位(灵位)来历的故事:

“从前有个人待娘很坏。每天中午,他娘烧好中饭送到田边给他吃,稍迟一点他就要打他娘。他耕种的田边有一只麻雀窝,他看见那只麻雀娘一趟趟给还不会飞的小麻雀送小虫,几天下来,他看见老麻雀瘦了很多。他想,我小时候,我娘把我拉扯大更不容易,我该对我娘好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娘来送饭了,他想到小河对岸去接一下。而他老娘看他手里拿着赶牛用的竹枝,以为他又要来打她了,非常害怕,就跳到河里。他马上也跳进河里,但怎么摸都没有摸到他娘,只摸到一块木头。他就把这块木头带回家,每餐饭都先放一碗在这木头前,他相信这块木头是他娘变的,有他娘的灵魂在里面。而他老婆不相信,有一次,她做好了针线,顺手把针插在这木头上,只听见‘呀’的一声,木头流出一滴血,鲜辣辣的。这就是牌位的来历。”

老百晓说:“鬼无所不在,每个人死了都成为鬼,每只猪、每头牛,每只燕子、每只青蛙,甚至每棵番薯、每棵玉米死了都成为鬼,我们的身边充满了鬼,但你们小孩子看不到鬼,等你到了十六岁就可以看见鬼,可以听到鬼的哭声。”

多宝的妈妈一般到了晚上就不允许孩子们提到鬼,还不允许他们照镜子,她还吩咐他们:“走夜路的时候千万别回头,不管后面有什么声响。”

每当说起鬼,孩子们总要想起坟山。除了坟,让他们想到鬼神存在的就是庙了。每个村庄外面总有一两座庙,什么关爷庙、当今庙、白鹤大帝庙、娘娘庙、观音庙等。

据说村口本来有一座庙,被多宝爸爸他们拆掉了,在那个庙的遗址上,还经常有人去烧香点蜡烛。

村外有一个孤零零的院落叫莲花庵,据说以前是座有名的寺庙,现在是外村大队的养猪场。

还有,每个道地的堂屋里壁都供着一个菩萨,每户人家的灶台的烟囱上都贴着灶司老爷。这些神像都不说话,但是每年要供奉他们,期待他们保佑,希望他们不要欺负自己。

与鬼相关的就是死,鬼最可怕的地方就是让你死,可村里人偏偏每天要讲到无数遍“死”字。说一个人漂亮,叫死好相。说一个人聪明,叫死聪明。说很难过,叫死难过。说很高兴,叫死高兴。说很好笑,叫死好笑。说不是一般的生气,叫死气气。说不是一般的好吃,叫死好吃。不是一般的痛,叫死痛痛,不是一般的苦,叫死苦苦。很喜欢一个人叫死中意,很讨厌一个人叫死恶心。

隔壁邻舍的孩子经常吵架,互相叫对方父母的名字算是骂,一直叫到对方爷爷、奶奶和已经死了的太公、太婆的名字,被叫的人就觉得受到莫大的侮辱。而兄弟姐妹吵架后不能对骂自己的父母名字,却是诅咒,都是反复念一些名词:畚箕、畚箕掼、冷板、白虎精、棺材截、棺材钉、短命鬼。其意思都是诅咒对方去死,因为人死后都在坟上放一只畚箕,冷板指棺材板,这些当时并不明白其道理,但是却感受到诅咒的威力,听了心里怕怕的。

连村里演戏以后,也要办一个仪式,祭拜一下在戏里被杀死的千军万马或者某个具体在戏里死了的角色,让他的灵魂离开这个村庄,不要和村里人作对。

六、节日

鬼是无所不在的,但大家不能每天都疑神疑鬼,只在节日里才祭祀一下祖先和神灵。平日里,人过人的日子,鬼过鬼的日子,一些大的节日里,人先要祭祀一下祖先再好好吃一顿好东西。

每当祭祀,鬼显得更加神秘,让人感觉过去的日子像无底的深潭,活着的人都浮在水面上,随时都可能会陷入深潭。祖先的鬼魂在节日里来看看老家,看看孩子们,同时得到一些供给。给鬼一些什么呢?人与鬼如何沟通呢?给鬼一些吃的菜,喝的酒,用的香蜡烛和宝佛草,并且和鬼说话,希望鬼保佑人,然后来几个鞭炮送行。放鞭炮既是送行,又是驱赶,不能让鬼魂赖在家里不走。

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节日。每到节日,全村的人都商量好了似的,都烧一样的菜,都带着些喜气,待人也比平时和气。

正月初一为一年的第一日,是一年中最具有资格当节日的日子。这一天,万事万物都似乎具有喜气。这一天,大家都穿上新衣服,一些喜气就是由新衣服和很多小点心的香气组成的。这一天,大家的任务就是玩得开心,吃得爽快,男人们打麻将、赌博,女人们到庙里烧香,小孩则搬出玩具大玩一天,什么都不会玩的人则傻乎乎乐呵呵地安耽坐着,剥剥瓜子、咬咬炒豆。这一天,几乎从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发现“正月初一”的喜气。

如果那天是晴天,生产队里的牛也要拉到晒场上,晒着日头佛,咀嚼着稻秆。

这一天不能扫地,不能动铁,不能吵架。这一天也不挑水,水缸在头一天必然都是挑得满满的。这一天不能哭,妈妈总是警告多宝:“正月初一如果哭了,那么一年到头都要掉眼泪。”

但也可能,这一天会很无聊,比如老天不配合,竟然下雨。并且按多宝妈妈的说法,正月初一下雨,那么这一年都要湿漉漉。又比如不小心,放鞭炮竟然炸伤了手,赌博输光了压岁钱,那说明你这一年的运气都比较倒霉,万事要小心些。

正月初一的三餐其实是清淡的,早晨吃豆腐粥,并且一定要男人烧,柴火一定要用豆秆,豆一颗种下去可以收回几百颗,很会发,用豆秆烧饭就图个吉利,希望多生孩子多发财。中饭吃昨天也就是旧年的冷麦焦,晚饭则是吃汤垂面(台州银丝挂面),放点猪肉,放点青菜,也是蛮清淡的,让过年这天吃了太多油腻的肚子休息休息。

或许是白天玩累了,正月初一规定要睡得早,叫“同鸟宿”。因为是新年的第一个夜晚,便觉得这夜晚也是新的,空气也是新的,睡得很新鲜,相比于大年夜一夜不断的炮仗声,这一夜异常安静,只能听到楼下鸡窝里母鸡的咯咯声和后山上小鸟的偶尔几声鸣叫。

初二一大早就开始走亲戚,花三四天时间爬山过岭,把亲戚都走个遍,自然又是大吃大玩的好时光。

初六七,该拜的年都已拜好,接着过几天相对不知所从的非节日的日子,读书学生抓紧做寒假作业,男人们开始做农活了。

很快地,正月十四元宵节又到来了(台州正月十四过元宵节,其他地方一般是正月十五过)。这是一个迷人的夜晚,如果是晴天,那么这一夜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圆最白的,照得村庄好像比白日还亮,连树上的鸟窝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天中午照例全村都吃麦焦,并且这一天吃麦焦是不需要先请老太公的,烧熟就可以吃。下午,溪坑里都是洗菜的人,家里都是切菜的人,滴扑滴扑的,将青菜切了又切,切成青菜粒。炊烟还没有融入黑夜,大方的人家就已经飘出了糟羹香。谁家先熟,村里的孩子们就自己拿着碗成群结队到他家里去吃。一年一年地吃下来,谁家糟羹烧得早,谁家糟羹里料作多都是一清二楚。村里的大人说:“小孩子吃糟羹要吃七碗,这样人会像七仙女一样聪明。”所以,孩子们都乖乖地按照这个标准执行,分别到七户人家,每户人家吃一小碗。

接下来三五天都是吃冷糟羹、冷麦焦,节日的气氛也越来越冷。

当然,正月里几乎整个月都带有喜气,阳光开始转暖,风和水开始转暖,不但人有喜气,就是牛啊猪啊狗啊,就连树啊草啊鸟啊都有喜气。草开始转绿了,但还没有长到等人去收割的地步。田地本来板结着的脸孔逐渐放松,冒出了暖气,似乎在等着你去播种。农活开始了,但还没有累得让人没日没夜忙于农事的地步。正月里的农事是不慌不忙的,今天要种的土豆也可以到明天种,甚至再过一市再种(一市指举行两个集市的间隔,时间为五天)。随着农事越来越忙,亲戚越来越远,正月的喜气也越来越淡,一点点消散。

二月二也是个节日。中午那餐是节日餐,把正月里吃剩下的,或者是妈妈努力藏到这一天的几个粽子吃掉,再烧碗咸猪肉煮海带,一碗炒豆腐,一碗青菜。这一天是真正标志着正月过去了,一年的忙碌,一年的平淡日子开始了。老百晓说,“过了二月二,百样种子好落地”。

清明前采青(鼠曲草)。田野里的麦子在春光春雨中长得更加威猛,到处都是紫云英田,紫色的小花朵像是小精灵的脑袋,如星星般密布,风过处如波光粼粼的湖面。紫云英田里的青最胖,最嫩。妈妈将青煮熟,滗掉汁液,晒干,到清明节那天和在米粉里捣清明麻糍。

农历三月三左右就是清明节,这是一个上坟的节日。爷爷说:“我们每年要请死去的祖宗吃饭,清明是早饭,七月半是昼饭(中饭),冬至是点心,三十日过年是夜饭。其中早饭是要送到坟头前的,其他几餐在家门口请一下就好。”

上坟的日子,其实是农村一年一度的春游。桃红柳绿梨花白,一树树把山野装扮,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的,把田野铺得灿烂无比。爷爷和叔叔们挑着一担礼物到祖先的坟前,先将坟上的柴草收割掉,就像给坟墓理发,坟头上添几畚箕新土,插上一根纸幡,整个坟墓就新鲜多了,有了新的生气。在坟前摆上几个菜,点上香和蜡烛,烧上宝佛草。

爷爷说:“上坟读书人叫扫墓,扫墓扫墓就是打扫一下坟墓,再给祖先送点吃的用的。”

爷爷面朝坟墓而立,双手合抱胸前鞠躬,全身有节奏地起伏。爷爷说得很通顺,听起来就像是诗歌:“今日么是某年清明,全家大小来上坟,菜蔬有东海黄鱼、南山竹笋、刀头净肉、豆腐成块、鸡子整盆,还有甘茶米果、壶瓶清酒、好好受礼,请你们照顾子孙大夹小细脚手元健,读书的考试好、上大学,做生意的,顺风顺水,做田洋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每当爷爷和坟里的祖先说话,多宝和他的堂兄弟姐妹们都偷偷地笑。大人就会叫小孩子拜一拜太公、太婆,太公、太婆会管顾他们日长夜大,管顾他们长大了考上大学做大官。孩子们于是将信将疑地拜几下。坟里的人有些是爸爸的爷爷,有些是爷爷的爷爷,孩子们不但没见过,就是连照片或画像都没有看到过,所以觉得很抽象。但他们知道,这些都是做了鬼的亲人,老百晓说的,正是这些鬼魂时时跟着他们,保护着他们。

加酒三回后,爷爷跟坟说告别的话:“重重受礼,受礼放箸,宝佛草、心经几卷给你们自己分。”然后将老酒倒一点在地上,其余都倒回酒瓶。将豆腐和鸡蛋抠下一丁点扔掉,嘴里不断念着“碰着心魈”,把东西一一放回竹篮。点燃宝佛草,放鞭炮。拜岁一样的,一座座祖坟拜过去。

村里的坟主要集中在坟山,整个上午,整个坟山都是上坟的人的笑声,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声音,花草湿漉漉、暖烘烘的香味里夹杂着鞭炮爆炸后那火药好闻的香味。到中午,每座坟上都飘着白幡。坟山在这一天最亲切,它给孩子们带来很多快乐。每年除了过年,这一天是最开心的。

对孩子来说,上坟时更重要的是摘柴爿花(杜鹃花),山上开满了火红的柴爿花,孩子们挑最大最干净的花朵儿,拔去黑色的花蕊,在手里一边拍打,一边反复念叨着口诀:“拍拍冷,拍拍热,天亮困醒就好吃。”然后就把花吃掉,甜中带有点酸。孩子们将一种上了浆的小灌木割来带回家,把树皮整圈剥下来做成树皮哨子,清明前后,全村响着哨子尖利的声音,一歇下来,孩子们就反复叫起来:“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清明还没到,小鬼呀呀叫。”孩子们这么胡乱叫喊着,就感到非常快乐。

当大家回家的时候,一阵阵鞭炮声从远远近近的山谷传来,有些还是从山岭那边传过来的。这一天,多宝爸爸的几个兄弟、多宝的堂兄堂妹都到爷爷家吃中饭。吃中饭前照样要先请一下祖先,刚在山上吃过,又在家里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主菜是咸猪肉煮春笋,主食是清明麻糍,都是很香的东西。大人们把上坟带回来的酒喝掉,据说这酒喝了对人是特别有益处的。

四月有立夏节,村里叫疰夏。这一天中饭只比一般日子稍微多一两个菜,妈妈或者会煮一碗咸猪肉。但这个节日最让人期待的是每人可以吃到一个煮成褐色的茶叶蛋,一年也就是这一天可以吃到茶叶蛋。孩子们到山上采来一种果子,捣成浆,将茶叶蛋涂成红鸡蛋。用毛线或者尼龙线编织一个鸡蛋络,将红鸡蛋放在里面,挂在脖子上在村里晃悠几刻钟再吃。这一天还要给小孩子称体重,大家把生产队的大杆秤扛来,大一点的孩子自己挽住秤钩,小一点的小孩则放在箩筐里称。

立夏过了是小满,为尝新节,将新收的小麦碾出粉来做馒头,一碗咸猪肉煮海带也是很香的。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那天也有猪肉吃,还要喝雄黄烧酒。妈妈们会嘴里含着雄黄烧酒,门前屋后到处喷一遍。老百晓说:“蛇最怕雄黄,雄黄酒喷过后,蛇就不会爬进家里来。人吃过雄黄酒,蛇见到人就老远跑开了。”那一天,大人们总会谈起杭州西湖的白蛇娘娘,她就是在端午那天吃了雄黄酒而露出蛇身的。

农历五月下旬左右是夏至,这一天吃大馄饨。用咸菜、豆腐和豆面(番薯淀粉做成的面)做馅,面粉擀成皮,包成后像一只耳朵,有烫着吃的,也有蒸着吃的,香味和包子或饺子都不一样。吃之前,小孩子总要问父母:“要不要先请老太公的?”父母说:“不需要的。”这样,小孩子们就很开心,不需要总是等请了祖先才可以吃。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村里大樟树的生日,这一天平时吃什么还是吃什么,但念经的老太太会在这一天念经,每户人家都要去大樟树脚下点几支香,几双蜡烛。和孩子没什么大关系,但奶奶可能会从那里带回一块饼干或者一粒糖给多宝。

没过几天就是六月六,也是个小节日,大家都吃馒头,有时候多宝妈妈还会做咸菜豆腐包子,那也是一年一次的包子。馒头个儿大大的,看上去精神饱满,就像这夏天给人的感觉。

六月里有三伏天,条件好的人家会买只西瓜。西瓜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相好的叔伯和邻舍挨家挨户送过去。买不起西瓜的人家就吃绿豆汤或者什么都不吃。后来有了冰棍,感觉整个夏天都是冰棍的节日。冰棍三分钱一根,多宝一个夏天也只能吃到一两根。

七月半是个大节日,是给祖先吃中饭的日子。能够回家的人,都从远方回家,准备出门的,也是过了七月半再出门。那天中午吃麦焦,吃之前要在院子里请祖先。桌子放在院子里,一盆盆菜摆好,每盆菜上都斜着一双箸,麦焦皮另外放在一个盆子里,左右各一盆。

多宝问:“祖先怎么不用椅子的?”

妈妈说:“你如果放了椅子,祖先以为你是赶他走,就跑了。”

多宝继续问:“为什么这样?”

妈妈说:“上代传下来的,这样就是这样了,小孩子不要多话。”

多宝更来劲了,问他妈妈:“祖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妈妈说:“香的烟飘向哪里,祖先就在哪里。”

多宝说:“都是假的,祖先又没有把菜吃掉。”

妈妈说:“小猢狲不要乱讲,过来拜拜祖先,让祖先管顾你脚手元健,日长夜大,以后读书考大学。”

多宝看着香的烟飘来飘去,陷入恍惚之中。他想,祖先可能吃的是菜的香味,菜的热气,这些菜在外面摆了半个钟头后都冷了,香味都跑掉了。

自然,那天中午,村子里又是充满香和蜡烛的气味,到处是鞭炮声。七月半,标志着这一年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一个夏天的炎热和紧张即将过去,天马上要转凉,秋天即将来临,秋收即将开始。

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这一天吃的和平时一样,但晚饭后,家家户户门前屋后、路边、猪圈、茅坑四周都插满了香,整个大地好像变成了星空,整个村庄弥漫着香火的香味。第二天早晨,孩子们都起早去拔香柄,将香柄折成W状,挂成一串,说是灯笼。

农历八月十六吃月饼(台州中秋节比其他地方迟一天过)。多宝的妈妈会把一个月饼切成小块,全家每人一小块。月饼独特的香味被多宝彻底地感受到了,他希望长大后可以吃一整个的。因为吃了月饼,那天晚上大家都会抬头看一下月亮,感觉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最圆满的,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它也将越来越白。

九月是无聊的,因为九月没有节日。大家都知道九月九是重阳节,但并没有什么吃喝。幸好多宝爷爷的生日在九月。爷爷生日那天,多宝爸爸会杀一只大雄鸡炖起来请爷爷奶奶吃,多宝也跟着分享。但这不是全村的节日,总没有节日的气氛。

农历十月半可以吃一次麦焦,但年猪未杀,去年的咸猪肉早已吃完,菜里也是很缺油水的。

农历十一月有冬至,冬至前杀猪。冬至那天吃猪脚,并且是鲜猪脚,吃冬至圆。

冬至圆(有些地方叫驴打滚)是糯米粉做成圆,放在滚水里煮熟后放在细豆粉里滚一下,甜甜的,很好吃。那一天,除了请祖先外还要请灶司老爷。灶司老爷是一张图画,贴在灶山上,妈妈告诉多宝说:“过了冬至,灶司老爷就要上天汇报我们家一年的情况,给他吃了冬至圆,他就忘记了我们做过的不好的事情,所以冬至圆又叫忘记圆。”老百晓则说:“灶司老爷吃了冬至圆,嘴巴就粘住了,到了天上玉皇大帝那里根本开不了口了。”

妈妈说:“过了冬至就可以算大一岁了。”

过了冬至,孩子们就开始天天盼过年了,盼小年夜吃猪头肉,包粽子,盼除夕吃猪脚,分压岁钱,盼正月初一穿新衣服,盼正月初二去外婆家拜岁。

好不容易盼到腊月廿四,妈妈开始大扫除,把家里四壁上的蜘蛛网都扫掉,把家具都擦洗一遍,把楼上楼下的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经过打扫,家里仿佛亮了很多,从打扫过的窗户看天空,天空似乎也新了一些。

接着是磨豆腐、炒番薯糕、打爆米花、炒花生。小年夜,煮猪头、包粽子。

过年,是一年中最后一天,只要过了这一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一天就非同凡响。妈妈自然规定,这一天不能吵架,不能哭,不能骂人,这一天做任何事都要特别小心。

终于等到了这一年的最后的晚饭,但还得继续等,还要先请一下鬼神。中午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请自己的祖宗,傍晚家家户户都放到晒场或路边去请,据说是请一些没有子孙的孤魂野鬼。这天晚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但多宝更在乎的是收到压岁钱,妈妈两毛,爸爸两毛,叔叔五毛,爷爷五毛,加起来就有好几元,也算是有钱人了,闻着新钞票的香味,看着两毛钞票上的南京长江大桥,听着抖动新钞票时发出的沙沙声,比放开肚量吃猪肉更让人快乐。

整个晚上,鞭炮声此起彼伏,你家放三个,我家放一打。十二点前放关门炮,正月初一一大早放开门炮。过年的气氛就在这鞭炮声中达到高潮,旧的一年终于结束,新的一年终于开始,大家都很激动。

有时候,多宝也会想起老百晓,过年前后他都是不用睡在山顶的,可是过年他总不太开心,不肯给孩子们讲故事,你甚至都看不到他的身影。每到节日,平日里最开心的他倒显得最失落。就好像奶奶经常唱的《孟姜女》一样凄凉:“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亮红灯,只有我孟姜女家冷清清。”

奶奶说:“一个人过日子的可怜平时倒不见得,过年过节无亲无戚的,没人过问才真正可怜。你晓得吗?老百晓公经常一个人偷偷出眼泪,他跟我说,‘杏花婶啊,我不要做人了。’我劝他想开点,再和大家一起做做人,阎罗大王来叫了,想拉也拉不住的。”

七、集市

对多宝来说,仙岩街是他第一个向往的远方。

每隔五天就一个集市,村里的人都要沿着溪坑边的小路去仙岩街赶集。一路上都是人,并且都是挑着可以卖的东西,几只竹篮或一担洋芋,几斤苎线或一担小鸡,一篮鸡子或一担劈柴。大家都很开心,脚步矫健,有说有笑。贩牛人赶着一头牛,去镇上卖掉,改天又去外县的集市买回一头。各村的脚踏车(自行车)都出来了,骄傲地不断打着铃声,风一样地从路人身边呼啸而过,让步行的人羡慕。有些村庄还有拖拉机,载着满满一车人风驰电掣地经过,让步行的人神往。

到了街上,人流正不断从四向八面各个路口汇聚而来,马路上也挤满了人,汽车凶猛地叫着,阳光似乎都被惊得非常纷乱。人们弯进鹅卵石光滑发亮的老街,街上挤满了人,就好像涨满了洪水的溪坑。妈妈拉着多宝的手,或者多宝拉着爸爸的衣服,跟着他们往前走,大人见到要买的东西就问一下价钱,讨价还价的声音不断,见到亲眷或者熟人了就大声打招呼或停到边上互相询问一番。多宝闻到了咸鱼干刺鼻的腥味,看到了簇新的锄头、菜刀,还没用过看上去木乎乎的,看到没有脚的人坐在一个轮盘车上,整个人扑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洋铁盆讨钱,看到算命先生一溜儿在街角坐着,其中有两个还到过山根陈村的。这一切在多宝眼里都那么新鲜,那么让人好奇和开心。多宝还看见自己的爷爷在一户人家门前坐着卖生姜,悠闲地抽着老烟,和边上的卖东西老头聊着天,和买的人讨价还价。多宝走了过去兴奋地喊爷爷,爷爷给了他五分钱,说让他去买根油条吃。挤挤挪挪地走到头,他妈妈买了几个洋葱,几斤海带,几斤咸鱼干。

妈妈再带他去参观供销社。供销社没有街上热闹,但比街上洋气,这里卖的都是城市里生产的东西。妈妈如果要问什么东西,就好声好气地先叫声:“喂,同志。”夏天的时候,供销社里的吊扇呼呼转动,很洋气、很凉快。妈妈小心地指给他看里面的各种高级东西:上海手表、上海踏脚车(自行车)、上海糖、新毛巾、新手电筒。他看到各种各样的布,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各种各样的连环画,每样东西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爷爷给他买油条的五分钱他花了三分钱,买了一粒钢珠回去可以做陀螺,买了两粒糖,自己一粒,另一粒带回去给妹妹吃。

街上没亲戚的人要赶回家吃中饭了。回家的时候人们都像看戏回来,有点累了,懒洋洋地往回走,但作为孩子,则仍旧一边走一边非常满足地回味着街上的一切。

仙岩街其实也就是一个大村庄,但公社在他们村上,每个村都属于公社管的。如果说整个公社是一棵树,那么仙岩街就是树桩,其他村就是树枝,每个家是树上的小树枝,每个人就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大家就这样生活在同一棵树上。每到集市,叶子们都集中到树桩。

差那么五里路,人的口音就不一样,脸上的神情就显得开阔多了。街上的人,即使没钱,每天也可以闻到油条的香味,看到油条那金灿灿的样子。每天都可以看到汽车,这些汽车可都是每天从上海、宁波、临海、温州过来的,世面见得多了。村里的信息来自仙岩街,就是比仙岩街更远的信息也要先传到仙岩街再传到村里。就像一部电影,必然先县城再到仙岩街,再从外面到里面一村一村放进来。一首新歌、毛线的一种新花样、一个新的笑话,都是从仙岩街传进来的。村里谁长得漂亮,也要以仙岩人的评判为标准。

村里人很把集市当回事,街上的很多人倒本来干吗的继续干吗,那一天照样有人担粪上山干农活。按多宝爷爷的说法是,“山村里也有员外,街上也有穷人。”但街上的人却说,“你山上员外不如我洋下扫街。”读过初中的叔叔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他说:“人生哪个地方是注好的,生的不是好地方,生的不是好人家,那么你一辈子就是苦的命。”

更多的时候,爸爸妈妈去赶集了,多宝就在家里等他们回来,等到快要到中午了,就跑到村口的大樟树下等,一直等到他们回来,看看他们到底买来什么好吃的或者好玩的东西。他们总是给多宝带来一粒糖或者几只小麦李。

有时候妈妈跟多宝说:“今天买的是好东西,到家里再给你。”

多宝一路上问:“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妈妈就是不告诉他,还带着一脸神秘。

终于到了家里,妈妈说:“你准备好了?拿住啊。”

多宝用力挽开妈妈的手,里面什么都没有。

多宝还以为妈妈在捉迷藏,继续问:“妈妈,东西在哪里?”

妈妈说:“好东西给你了,它叫‘捉不住’。”

多宝知道上当了,就大哭。哭久了,爸爸就烦了,他说:“你再哭我就给你‘五瓣栗’吃。”于是,多宝就停下哭泣,他才不要吃五瓣栗呢,不就是拳头钉吗?

大人们总要骗小孩子,但小孩子的注意力就被这些神秘的说法迷住,忘记了失落。

村庄前面的溪坑水一直流到仙岩街,一路上汇集各山各村的溪坑水,在仙岩街那里汇集成大溪坑。这条溪坑一直流到海东县城,再流到大海洋。多宝有点羡慕溪坑里的水,甚至羡慕小河里的鱼,能顺水而下,一直游到县城。村里就有童谣唱去县城的一些地点:“老倌头,卖猪头,卖到岭口歇一歇,卖到海东吃馒头。”

多宝经常思考:外婆为什么不是仙岩街上的人呢?否则就可以去街上住几天。他就希望姑妈嫁到仙岩,希望几位姐姐快点长大,嫁到仙岩去,这样,他就有街上的亲戚了。有一个街上卖豆腐的人,妈妈说她本来也是山根陈村人,但多宝看她不像是山根陈村的。嫁到街里就变成了街里的人,走路就慢起来了,对一些狗屁小事情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多宝爷爷有一个姐姐,他叫姑婆,嫁在外村。他姑婆有一个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在宁波做官。因为有宁波亲戚,全家就觉得比村里人活得通气。爷爷讲起宁波,神情总是很满足。多宝经常问爷爷:“宁波有山吗?宁波人每天看电影吗?宁波人的菜是谁种的?宁波城要几天才能走出头?听说宁波人不用挑水,水直接流到家里的水缸里?”

宁波对多宝来说,还有更特别的含义。奶奶告诉多宝:“你宁波姑婆年纪很大了还没有孩子,就去多宝寺拜佛求子,结果有了你表叔,他就叫胡世宝。你妈妈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我就去多宝寺拜佛,你是我在多宝寺拜佛求来的,就叫多宝。两个都是多宝寺送的宝贝,希望你也像世宝表叔一样考上大学,将来到大城市去做大官。”

在多宝的心里,最美好的还不是仙岩街,不是宁波,而是北京天安门。如果什么时候能去北京天安门,那就是神仙了,那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他只能从两个地方看到北京,一个是他经常出差的大叔叔的那只手提袋上,还有就是他堂弟的一张照相里,堂弟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是在仙岩街照相馆里拍的。

多宝还很想去的是南京长江大桥,两角钱钞票上印着的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他床上的木板壁上贴着一幅画,画的就是南京长江大桥。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画上的雄伟的桥头,他很喜欢桥头上红色的火炬。他盼望长大,盼望长大后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好玩的世界。

老百晓好像从来不赶集。他要卖的草药、劈柴都托聪明人带去卖。他要买的烟酒、种子都叫聪明人给带回来。

多宝问他:“百晓公,为什么从来不去赶集?”

他说:“我不像你小孩子,那么想去仙岩街,我哪里没去过?仙岩街不就是人多、房多?你没钱,供销社的东西也不会自己进你的家,没意思。”

最后他感慨道:“走过四向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走遍天下,不如山根陈樟树脚下,我是哪里也不想去了。”

后来,他确实哪里也没去,也去不了了,因为他去了坟山。这个人就是死亡也搞得像他讲的大话。死之前,他先到生产队算来工资,然后到道士那里挑好出丧的日子,在抬棺材的伕子那里付好钱,余钱都交给聪明人,让聪明人负责他的后事。棺材是十年前就做好了的。然后,他自己把自己吊死在家里。抬棺材的人按照他说的时间来到他家,他果然已经死了。多宝听他奶奶说,吊死的样子可不好看,口舌吐得长长的,就像他以前描述过的吊死鬼的模样。

他出丧的那个晚上,多宝梦见了他。他经过多宝身边,准备去山上望山,多宝问他:“百晓公,你为何要自己死掉?”

他说:“鬼生了很多小鬼,小鬼们也想听我讲大话啊。”

然后多宝看见老百晓会飞了,一闪就闪到山顶,山顶上他一辈子养过的所有狗的鬼魂一起背着他飞起来,就像一朵云。他还向多宝挥了挥手,跟多宝说:“小鬼,我要到天安门赶集去了。”

八、水稻

陈多宝小的时候,他的村庄还是一个生产粮食的地方,所以,村庄首先是农作物的天下。农作物也有贵贱,水稻就比其他娇贵。因为稻田总占据山野上最好的位置,既要平整,又要能经常放进水,不能造田的地方才当地。种水稻前,田要精耕,种水稻后,活要细作。水稻春天育秧,初夏插秧,几番耘田,几番施肥,几番除虫。割稻后,还用专门的打稻机脱粒。水稻占据一年中最好的生长季节,占据最好的劳力,需要花费最大的心机。还要施肥田粉,喷农药,种水稻最花钱。村里交公粮也是交稻谷,没听说过交麦子的,国家发给居民户口粮票,主要也是买米的。所以,与小麦相比,水稻有点像城里人,大家对它有敬意,服侍得特别认真。

每年二月二一过,几阵春雨过后,春耕立即开始,田都有点蠢蠢欲动,农民们也蠢蠢欲动,农具们也似乎蠢蠢欲动。任何植物都从大地上冒出来,谷种也在坛子里做着发芽的梦吧。

把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赶到田里,犁田、耙田,首先把秧田里的土翻起来,弄细、弄平,直到没有一颗小石子,没有一点疙瘩。将事先发好小白芽的谷种撒下去,然后盖好塑料薄膜,塑料薄膜四周自然要捺好小石块。

清明一过,燕子来了。先是某家的燕子来了,没几天,所有人家的屋檐下或者楼板下面都住上了燕子。燕子来了,春天才算真正像个样子了。

燕子来了,就可以插秧,燕子好像整个冬天都躲在稻田里的泥土里似的,在爷爷、叔叔们犁田之后突然开心地翻飞在湖面一样的稻田上。

青蛙也是从地里被惊醒的,这边田刚犁好,水刚放满,那边青蛙已经咕呱咕呱地叫开了,听起来就像是在吹着水泡,水越满,叫得也越响。

这个时候秧苗也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了,不再像刚抽出叶子时候那样嫩黄的,有点像多宝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有点老三老四了。

稻田没有秧田那么讲究,但同样是要犁田、耙田,把田岸重新做好,把田里壁的草拔得精光。经过收拾以后的田就像过年前男人们理了发一样,显得干净和精神得多。那些天,就是所谓忙月的日子,牛是一点没得空闲,人也一点没得空闲。

村里的人们一大早起床,坐在独脚木凳上拔秧。双脚泡在水里还是冷冰冰的,还有蚂蟥叮咬,把蚂蟥拿开伤疤上就是一摊血。大人们让孩子们去拿点盐,放在蚂蟥身上,蚂蟥就把血吐光,只剩下一张皮,算是死了。如果把蚂蟥弄断,它就会变成两根,三根,它是不会死的。

聪明人说:“那是罗隐的缘故。罗隐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罗隐帮一个地主种田,地主的点心是面条,和他一起的人不相信他的法术,他就顺手把一根面条扔到田里,它就爬起来,爬去咬那个人,那就是蚂蟥。那个人把蚂蟥扯下来,摘成两段,就变成两根蚂蟥,摘成三段,就变成三根蚂蟥。”

聪明人就住在多宝奶奶隔壁,最初引起多宝注意的是,聪明人一家特别干净。他家的地扫得一尘不染,他家的餐桌上有一只精致的竹罩,他老婆的头髻总是梳得一丝不乱,他家孩子的衣服都穿得特别洁净。他家的猪圈也很干净,他的劈柴都叠得整整齐齐。连他家自留地的菜看上去也特别干净,篱笆做得很讲究。他们全家讲话速度都很慢,总要把每一个字都讲得很清楚。而聪明人又是他们家讲话最慢、动作最慢的,连吃麦饼都一口、一口慢慢来,在麦饼上留下完整的牙痕。

聪明人就是到田里干活也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去做客一样,尽管他特地穿上打补丁的衣服,但他老婆打的补丁也要比村里别人老婆打的补丁漂亮,一圈圈棉线从里到外很匀称,就像一个漩涡。

当孩子们的好奇心被吊起后,聪明人就开始讲古了。

他说:“罗隐是皇帝命,但偏偏碰到讨饭运。罗隐老爸早早死掉,没饭吃就讨饭。一次,他仰天睡着,一根讨饭棒横在头上,就像一个‘天’字。他转了个身,讨饭棒横在腰上,就像个‘子’字,加起来就是‘天子’,天子就是皇帝的意思。每次他走过神庙,神佛都要起身致意的。他老娘不相信,就在一个神佛身上放了一把剪刀,当罗隐走过时,剪刀真的掉到地上。他老娘很高兴,在烧饭的时候念叨,一朝我罗隐做皇封相的,欠别人的债都可以还干净,借东家盐一遭,欠西家米一遭。她讲话大口舌,讲不清楚,而灶山上的灶司菩萨是聋子,听不清楚,把一遭一遭听成一刀一刀,以为她等罗隐做大官后要杀人。于是他上天报告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就派雷神去找罗隐,把他身上的龙骨换掉。雷神来了,罗隐就躲到石头下面,嘴里咬着茅坑踏板,结果龙骨换成了凡骨,但嘴还是圣旨口,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天中午,罗隐来到一块田头,肚皮饿死了,向那种田人讨饭吃。种田人在耘田,中午送来的饭还没有吃,便说,你把我的中午饭吃掉好了,我自己回去吃。罗隐吃好饭,就在水田里拉了一堆大便。那耘田人埋怨说,你这人真勿识相,给你饭吃了还把大便拉在我田里,勿管人家臭死。罗隐只得用手把粪便从田里捧到旁边的黄豆地里,他一边捧,一边说,这一来,黄豆再不用施肥,而稻田里却缺肥料了。因罗隐是圣旨口,从此,黄豆不用施肥,而稻田总是嫌肥料不足。罗隐法力实在太大了,后来还是老天把他收回去了,捺在大山脚下,所以你现在朝山喊一声,山就应你一声。”

这样一个故事讲下来,田里壁也快捉拾好了,日头也半天高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归家填肚皮去了。

有些孩子还是不甘,让聪明公再讲一个呆卵子丈的故事。

他摇摇头说:“不讲了,不讲了,天晏了,故事不能当饭吃。”

虽然他的动作慢,但他拔的田里壁比有些人眠床里壁还干净,一根草毛都没留下。

这边稻田收拾好,那边秧田里的秧也拔好了。后生们用专门的秧担把秧挑到田边,一只只秧抛到田里。一丘田大概要多少担秧,大家都是有数的,最后种完总是正好。

种田前先用一根塑料线拉好,沿塑料线先插上一行,接下来以这一行为标准,两边一人七八行插上,一边插秧一边屁股往后退。

同样是后生,赚一样的工分,但插秧的速度有快慢,秧插好后的样子也有弯有直。插得慢的人就要被人嘲笑,或者几个人打赌比快,输了的买一包香烟。

他们越插越快,右手一上一下就像妇女织渔网,手一沾到水就插好了,边上的人都看得屏住了气。

不一会儿工夫,收割了紫云英后灰色的稻田就好像重新穿上了绿色的衣服,然后,一丘田一丘田穿过去,一个山湾一个山湾穿过去,没几日,早稻都种好了。

就好像村里有人结婚后,或者过了一个节日之后,种好了早稻的田野安静得让人觉得有点无聊。好在山上的乌饭成熟了,地岸头和路里壁到处都是,甜甜的,孩子们可以放开肚皮吃个饱,那几天,全村的小孩都吃得舌头发紫。

这个时候,总有一个老实的外乡人来到村庄。他是一个小后生,几乎不说话,背着一个帆布袋,手里拿着一支粉笔。他走到每户门口,说一句“利沙剑”,意思是把牙齿像头梳一样的镰刀弄锋利。家里就把沙剑交给他,他就用粉笔在你的门口做一个记号,又用另一把沙剑在这把沙剑柄上做个记号,这样一个月后送回来的还是你家的沙剑,绝对不会搞错。

天一天热一天,水稻一天长高一点。原来行与行之间还有很大的缝隙,慢慢地整块田都长满了稻谷。最热的天气、也是早稻发黄可以收割的日子到了。

割早稻犹如节日,村里总是很热闹。一大早,能落田的男女老少都去割稻,把一丘丘稻放倒。总有小孩子割破手指的,除了特别严重的回村里赤脚医生老猫那里包一下,伤了一点点的就用火柴壳上的磷纸捺一下,再深一点的剥一个蛤蟆皮包上。

年强力壮的男人负责打稻,脚不断踩打稻机,手捧着一捧稻,让稻谷脱落在打稻机铁桶里。割好了稻的小孩则负责将地上的稻送到打稻者的手上,老头子则将脱粒后的稻秆缚起来,与孩子们一起从水汪汪的田里拖到田边的路上或者山坡上。

另一部分人则又负责将脱落下来的稻谷拨到箩筐里,挑回到村里的晒场上。妇女们则在晒场上将稻谷先用风车将稻秆毛吹掉,再晒到竹簟上。

像多宝这样的小孩不是在田里捉稻头拿回家喂鸡,就是在操场上拿着一束竹枝防止鸡啊鸭啊鹅啊麻雀啊吃稻谷并且把粪便拉在稻谷上。

到黄昏,晒好了的稻谷堆成山,乌炭的老爸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桌子上放着一本账簿,乌黑的木算盘打得嘚嘚响,给大家分稻谷了。稻谷是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多少和工分多少相结合计算的,两个人抬着生产队里的大杆秤,称好了就是个人的了,可以挑回家放进自己的谷仓里。

夏天老是要下雷雨,大人们根据云的颜色和距离,根据风的方向和力度,再结合广播里的气象预报,能把雷雨来临的时间准确预测。总是只被雷雨淋到两三点就都已经把稻谷收到家里。有时候暴雨来得实在太快,那么就快速地提起竹簟,让稻谷集中到中央,再将竹簟拉起来盖到稻谷上,再在上面盖一块尼龙薄膜,再用捺簟的石头捺住四角。

早稻一割好,牛又要把稻田犁一遍、耙一遍,准备种晚稻。聪明公又要将田里壁的草拔一遍,罗隐的故事又会讲一遍。

越忙的时候,小孩子总会忙里偷闲,而聪明公总像个先生,总有心情讲古。他说:“十二生肖是猫排的,但猫把自己排落了。本来是牛最大,老鼠最小,但老鼠很聪明,跳到牛背上,在旁边的人都说,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老鼠,结果老鼠就坐了第一把交椅,牛只能排第二。玉皇大帝也是个糊涂官,猫排好了也就算了,文件颁布落来就是圣旨了,将错就错不能改了的。排好后,人家又说猫排得不对,猫很生气,跟子孙说,我们世世代代见到老鼠就抓。”

早稻割了,晚稻马上种下,这个时候往往是旱季,水很宝贝。

水库里的那点水给每个生产队轮流放几个钟头,满满的水库没几天就见底了。孩子们玩水洗澡的地方没有了,但可以每户人家分到水库里抓来的一两根大头鲢鱼,也算是一种补偿。

大人们就辛苦了,每天要拗水。拗水像跷跷板一样的,将一根大木头架在架子上,一头吊着一只水桶,将下丘田里的水拗到上丘。一部分人则戽水,将溪坑里的水戽到一条水沟里,让它流向稻田。这个生活很吃力,但很吃香,围观的人也很多,因为溪坑水戽光后,石头缝里的鱼、虾、鳗、鳖都跑出来,并且谁戽归谁,不再集体分了。

这个活一般都是归队里最活跃的年轻后生,这个时候聪明公往往站在边上发表评论,一边手里拿着比别人大一点、白一点的洋帽垫扇着凉风。

晚上还要派人看牢田水,不要被外村人或别的生产队偷偷放去。外村是个大村庄,人也就凶多了,你不在他们就要偷水,但人在他们也不会抢水,毕竟村上面还有公社。

眼看着稻叶都晒焦了,稻田都晒枯裂了,最后还是老天厉害,聪明公说那是白龙回乡望娘了,好像传说中的白龙一直还是小后生,并且仍旧在象山做长工一样的。每一个夏天,村庄里都能感受到一次解放,都喜悦地看着暴雨将整个山野浇得超过你的需要,每个人的心里也像填满了稻谷的谷仓,沉实得很。

过了八月十六又是收晚稻的季节,因为和收番薯、种小麦同期,所以也是很忙的,只是没有收早稻时那样水汪汪的。

晚稻比早稻香,早稻一般就是烧饭煮粥,而晚稻,尤其晚稻中的糯稻可以过年捣麻糍,可以炒糯米圆,可以做冬至圆,可以包粽子。

米有那么多用场,难怪村里人对水稻那么尊敬和喜欢了。叫饭为大米饭,吃饭时碗里不能剩一粒,掉到桌上必须吃掉,否则就是罪过的。

九、小麦

所有好吃的植物,看上去都美丽、善良、亲切,就是皮肤粗糙的松树,它的花粉也很香,它松针上的蜜也很甜。而那些不能吃的植物看上去总是有点不近人情,甚至是有恶意的。

人种的庄稼跟野生的草木又不一样,看起来更亲切,似乎有了人的表情和脾气。而自己种的庄稼,花了心血,也承受着期待,看上去就像是自己的亲人。

庄稼在农民们的心里都是娇嫩的生命,会怕冷怕热,会饥渴,会怕饿怕病,也需要营养。他们给庄稼锄草时总是很小心,锄到苗就是锄了一条命啊。当孩子们在野外玩,如果要尿尿了,熬也要熬到自己家的自留地,或者自己生产队的地,尿可是庄稼最爱的营养啊。

小麦就是一种善良的植物,也是给农民们带来无数享受和惊喜的植物。它不像水稻那么娇贵,一定要生长在肥沃、平整、有水的田里,如果没有足够的水,晒了几天太阳就病蔫蔫的;它也不像番薯那么随便落地生根;它更不像瓜果开那么漂亮的花,招蜂引蝶的。它总是默默无闻地开花结实。

小麦种于冬天,整个冬天为荒凉的大地增添了绿意。整个冬天和春天,麦子是田野上最普遍的作物,所以山根陈村的童谣里《燕啊燕》里的燕子飞到山湾里也只好停留在麦子上:

燕啊燕,飞上天。

天门关,飞上山。

山头白,飞上麦。

山头麦头摇,飞到桥。

桥上打花鼓,桥下聚新妇,

聚个癞头新妇做麦果。

麦果碎,嫁小妹。

小妹穷,嫁竹筒。

竹筒两头空,嫁相公。

相公有奶奶,嫁田蟹。

田蟹八只脚,嫁喜鹊。

喜鹊不会飞,嫁雄鸡。

雄鸡不会啼,嫁小生。

小生不会做戏,嫁皇帝。

皇帝不会管天下,嫁给瓦。

瓦无边,嫁给大黄鳝。

大黄鳝不会打洞,嫁给烂眼凤。

烂眼凤双眼烂糟糟,嫁给猫。

猫不会捉老鼠,一棒打个死。

一到初夏,小麦就可以收割。就是收割也不像割水稻,人要站在水里,收割小麦可是脚不沾水的。但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息,面对一年中的第一次农忙,天又一日热一日,人还有点慵懒,干活容易感到浑身酸痛、四肢无力,所以,割麦的日子是很让一些懒汉心焦的。

收割以后,麦粒归仓,麦秆当柴火烧,节日时剪成麦秆棍,念上一遍“南无阿弥陀佛”或是一些佛经,就是可以烧给神鬼当钞票用的宝佛草了。

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要吃小麦粉。番薯、小麦、稻谷,这是山根陈村一带村庄的三大主粮,每天三餐都要轮流吃这三样主粮。早饭一般是蒸番薯或煮番薯丝,中饭要么是大米饭,要么是麦饼,中饭如果吃了大米饭,晚饭必然是煮面条,中饭如果吃了麦饼,那晚饭必然是粥,条件稍好的人家还会炒一盆粉干或者糯米圆之类。

碾米厂就在老祠堂里,一个柴油机分别拖碾米机和碾粉机,所以,哪一天如果又要碾米又要碾粉,碾好一样后就得先关掉柴油机,皮带换了方向后再发动起来。这是进入村庄最早的机器,由村书记的兄弟乌人叔叔管理。

柴油机为什么会转动?碾米机为什么能把稻谷碾碎,并且米归米,糠归糠?为什么能把麦粒碾碎,并且白粉归白粉,乌粉归乌粉?当陈多宝被妈妈带去牵口袋,他对隆隆的机器声感到又好奇又害怕,心里老想着这些问题。他觉得机器真是不可思议,城里人真聪明,单凭这碾米的机器就比整个村庄的聪明加起来还要多。

赭色的麦粒被机器分为头遍粉、二遍粉、三遍粉和乌粉,头遍白如玉,二遍灰如银,三遍乌吞吞,乌粉粗垒垒。尤其是白粉和乌粉,像是两个鲜明的阶级。

每年第一次吃新麦,村里人都要先做馒头,叫尝新。一年只有尝新和六月六两日是吃馒头的,所以,吃馒头是很开心的。

做馒头还要馒头种,多宝的妈妈常年将一团石头一样坚硬的粉团放在碗橱里,闻闻有点酸,如果香喷喷的话,估计早被多宝偷吃了。要做馒头了,妈妈头天就把馒头种泡在水里,第二天将馒头种揉合进面粉。做好馒头,最后一小团面粉藏起来做种。

面粉最常见的做法就是煮面条和做麦饼。

面条最常见的是擀面条。将粉放在专门的木粉甑里掺上水搅和好,放在木面板上用圆面杖擀成薄薄的一层,再折叠起来,切成细细的面条。放入沸腾的锅里,一会儿就熟了。

妈妈高兴的时候会做另外一种面条,叫拉面皮。拉面皮时,面粉的水分要更多些,擀得更厚些,用薄刀划成大拇指那么宽的一条一条,然后用手把它慢慢拉薄拉长。

妈妈如果心情更好的时候,就要割麦虾了。多宝从小到大也没吃过几次,所以感觉比面皮自然更好吃了。

煮面条离不开菜,最多的是土豆、青菜、葫芦、冬瓜、丝瓜,客人来了则加一个鸡蛋,什么都没有就放咸菜。

夏日吃面条,热得满头大汗,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妈妈总是多烧一点,当餐吃不完留下来当点心,而冷面条比热面条更香,吃起来也快,就像喝冷饮一样的几口就囫囵完了。

小麦粉还可以做成垂面,那个和米面一样可以当作走亲戚的礼物,也可以作为接待亲戚的点心。凡是可以作为礼物的东西往往不是每村每户都会做的,多宝外婆的村庄几乎家家都做垂面,而山根陈村却没有人做垂面。

还有专门做麦面的机器,机器做出来的麦面就叫机器面,机器面比手工做的垂面整齐,但缺乏韧性,口感也没有垂面细腻。

垂面也好,机器面也好,一般只有做客时才能吃到,都是面中的高级货。因为常用来做礼物,它们好像长着翅膀,即使今天在这一家,明天就说不定要飞到别的村庄别的人家,进入别人的肚皮。

面条一般都用头遍粉或二遍粉,大家一起吃。但做麦饼或者馒头,那就有分别了,头遍粉给男人和男孩子吃,二遍、三遍给女人和女孩子吃,乌粉给大人最不喜欢的女孩吃。多宝奶奶说自己从小就是在多宝爷爷家做小媳妇(童养媳),小时候从没吃过白粉麦饼,都是吃乌粉麦饼。

麦饼分对拗麦饼和圆麦饼两种,馅儿多又粗的要对拗起来,馅儿小又细的就包在里面,用面杖擀薄,擀成一个圆饼。麦饼贴在铁锅上,翻来翻去翻几次就熟了。

小孩子总要想尽一切办法游戏,而游戏最初又似乎是大人为了讨好小孩而传授给小孩的。多宝和他的妹妹经常在薄薄的圆麦饼上用箸头戳一个洞,用一根麦秆穿过这个洞,像铜锣一样提着跑。伙伴们就会集体喊叫:“今日天气真正好,狗拖麦饼沿路咬。”

多宝妈妈有时就地取材做比较讲究的麦饼。在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做麦饼烙。用海苔包的圆麦饼印上几粒芝麻,在锅里烤熟后再用饭锹架在热锅上或者锅底的灶洞里慢慢烤,直到又坚硬又松脆为止,吃起来特别香,有点像城里人的饼干。

有客人来的时候,会买一块豆腐做麦饼,还灌进一个鸡蛋。多宝从没吃过鸡蛋麦饼,只能等长大了再吃。

多年以后,他读大学时候的一个暑假,他睡在奶奶家。晚上,奶奶喜欢跟他讲过去的事情,其中就有跟鸡蛋麦饼有关的故事。奶奶说:

“多宝,在你出生之前,本来还有一个姑妈。她很乖,五岁就开始织苎线,每市能织一斤。我哄她,好好织,到过年给你做一件花衣服。到了过年,我又哄她,供销社好相的花布还没进来,等进来了再给你买。过了年,一次,她肚痛,眼看快不行了就背到仙岩街卫生所打了一针。她还没上过街,我就带她去供销社看看。她看到了很多花布,她说,妈妈哄我,供销社的花布介多多,还说没进来。我继续哄她,等过年供销社将会进来更好相的花布,妈给你买来做棉袄。回来时碰到外村的一个亲眷,前脚后步跟进来,送来大概十只鸡蛋。眼看她不行了,我问她,你想吃什么?她说,我要吃鸡蛋麦饼。我就马上做了一个鸡蛋麦饼,但她没咬几口,就哎哟哎哟叫着断了气。”

节日里最常见的食品就是麦焦,正月十四中午、七月半、十月半和过年的中饭都是吃麦焦。麦焦,据说是天台济公和尚发明的,他用一块面粉摊成一张皮,将所有剩菜卷在里面吃,就有了麦焦。

做麦焦要准备麦焦皮和卷麦焦的菜。麦焦皮是面粉或米粉做的,粉搅和成熟后,用手涂在锅上,圆圆的,几秒钟就熟了。麦焦的菜也有讲究,比较理想的麦焦菜必不可省的有炒肉片、煎豆腐、炒海带、煮豆面、蒸毛芋、炒豆芽、菜丝干(萝卜丝干)、炒芹菜、炒海藻等九碗。像肉片、豆腐、豆芽、豆面、芹菜、海藻平日里都是没机会吃的,而卷麦焦时一股脑儿都吃上了。但多宝妈妈有规定,每张麦焦只能放一片肉,最多两片。

多宝的爸爸曾经把外村的一个亲眷的女儿做媒嫁到舟山,每年过年,舟山人都会给他们带来海藻,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是不能吃的橡皮线,但味道很独特,卷在麦焦里咬起来很有劲。

条件好点的人家会用鸡蛋丝和炒面干(粉干)卷麦焦,条件差点的或者不是正式节日里吃麦焦,那么就是没有猪肉和豆腐,没有所有需要买的菜,而只有自己家里有的豆面、土豆、毛芋、菜丝干了。

麦焦皮和菜都准备好后,先将麦焦皮平摊在桌上,再将各种菜搛到麦焦皮上,均匀地摊成一条,然后像卷席子一样地卷起来吃。各种菜卷在一起,各种菜的味道似乎都还在,但又交融在一起,你吃的是一种综合的香味和口感。

每年夏至的中午,全村吃大馄饨。那一天一大早,外村的卖豆腐佬会把几板豆腐送到村里来,家家户户拿着一升黄豆来换一块豆腐。豆腐加咸菜、切成粒的豆面就是馅了。有煮的,也有蒸的,味道都很好。

割早稻的时候,往往天还黑就出门了,出去之前不能只吃稀饭,要么煮饭吃,要么稀饭加上麦糊头。做麦糊头和做麦焦皮差不多,但麦糊头更厚,在里面揩点猪油,放点葱,特别香。

除了小麦还有大麦,但村里很少种大麦。大麦长得呆咕咕,没有小麦好看,主要是喂牛,但偶尔吃一碗用石臼捣出来的大麦碎煮的粥也是很香的。

多宝很喜欢爬上奶奶或者妈妈的膝盖,奶奶的双手拉着他的双手,和他前仰后合地做拉锯状,同时念着歌谣:

叽咕拉锯(音同钙),油麻炒菜,炒到横头戴,

横头戴人炒麦碎,吃一碗,藏两碗,

一碗藏在碗橱里,一碗藏在锅孔里,

让老猫咪拖个去,横头戴人出眼泪!

每次念到最后一句,奶奶都会把双手放掉,在多宝即将倒下去的时候被她拉住了,很惊险,也很刺激。

村里的大人经常说:“大麦未割就想割小麦啊?”意思是家里大兄弟还没讨亲,小兄弟就不能讨亲。

聪明人就是样样聪明,村里只有他这个男人样样粉食做得不比女人差还比很多女人好,就是因为以前他家里只有一间屋,大麦未割割小麦,他弟弟先娶了。他弟弟是一个一年到头没几句话的人,人称菩萨,但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嫁给他了,据说是叫灵活的后生去相亲骗来的。聪明人到了三十多岁才娶了现在的老婆,打光棍时间蛮长的,就练了这套女人烧饭的本领,又因为他当时没有家,每天晚上总是赶热闹,村里的种种言谈,他是集大成者,除了老百晓,村里讲大话就数他好。

十、番薯

多宝童年印象里最深的粮食不是水稻,也不是小麦,而是番薯,他可以说是吃番薯长大的。

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老百晓本来也有个儿子。有一天,他儿子跟他一起割麦。他儿子问他,麦割了种什么东西?他说,麦割了种番薯。他儿子又问他,番薯挖了种什么?他说,又种麦。他儿子说,就这样反复劳碌,做人还有屁意思?过了会儿,老百晓没看见他儿子,一转身,看见儿子已经用自己的裤腰带吊死在麦地边的一株乌桕树上了。”

爷爷说这番话是教育多宝,既然生在番薯村,是条番薯命,就不要做白米梦。

爷爷说:“水要往低处流,人要往高处走,即使是番薯命,日子也要过下去,也要不落后别人。如果像宁波表叔一样考上大学在城里做大官,那就可以一年到头穿洋袜着皮鞋,不管晴天落雨都坐在办公室里,不管荒年好年都有饭吃,不用落海,能吃到最好的鱼,不用上山,能吃到最好的菜,不用养猪,天天吃鲜猪肉。”

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百分百的番薯命,一辈子种番薯,吃番薯。番薯是最不值钱的粮食,番薯丝是村里最让人生厌的贱食,但伺候番薯却是一年到头最重的活。夏日,一担一担肥料挑上山,秋天,一担一担番薯挑回家。爷爷说:“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东西,就是天上落下白面,也得你自己起早去捡,没有人现成送到你手里的。”

做种的番薯都是藏在村后竹林的黄泥洞里越冬。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洞穴,只够一个小孩进去,还站不直,而生产队的洞穴则很大,大人都可以轻松进去,读小学之后,陈多宝曾经和几个同学躲到里面抽烟,有时会有蜘蛛网,有一股潮湿的气味,夏天则可以躲到里面乘凉。

正月十四一过,挑个晴好日子打开地窖的木门,由孩子弯腰进去,将番薯一块块递出来。

然后老爸像母鸡码鸡蛋一样的,带着孵育小生命的心情将番薯一块块整齐地码到菜园里。

菜园事先经过仔细整理,把泥块敲得细碎如粉,铺上厚厚的一层猪烂(猪圈里被猪反复践踏的稻秆或杂草,糅合了猪粪、猪尿),猪烂上再均匀地摊上一层事先准备好的细细的泥土。

番薯码好后再盖上一层细细的泥土,泥土上面再盖一层塑料薄膜,四周压上小石块。

整个过程老爸都干得非常认真,带着神秘的微笑,像个接生婆。在孵番薯种时是不允许小孩子乱说话的,谁如果说这番薯种不好,那就要被打嘴巴,至少也要吃五瓣栗,据说,小孩子说不好,就会真的不好。

总是有多余的番薯种,带回家来,将番薯削掉皮切成块,煮一碗番薯粥。好几个月没吃到番薯了,等番薯成熟又要等到八月,这几口番薯吃起来就特别香。

不要几天,平整的地上就冒出一粒粒番薯芽来。到了农历三月初,番薯藤剪下来插到地上,新长出来的藤剪下来可作为番薯苗。小麦将黄时,把一尺长的番薯藤剪下来,趁着早晨或黄昏扦插到麦地里。插番薯最好是下雨天,番薯插下去就百分之一百活了。如果碰到大热天,那么还要割些柴草盖住幼嫩的番薯苗。

不到一个月时间,番薯藤就蔓延开了,你盖住我,我缠住你,整块地都绿了。

这个时候要给番薯施肥。施肥前要把粘在地上已经生了新根的番薯藤轻轻拔起,把它们朝同一个方向放好,顺便将各种杂草拔掉。这个过程叫反番薯,这是小孩子做的活。大人再在每一棵番薯边挖一个小洞,在每个小洞上浇一点肥料,这叫洇番薯。然后再把小洞盖上,同时将行间的泥土抱到行上,让番薯有足够的泥土,这叫抱番薯。

洇番薯的日子往往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村里一些男人喜欢赤膊干活,背脊晒得黑黝黝的。锄禾还真需要日当午,草见锄就死,而阴雨天锄草,草的生命力可强了,你这边拔起,草掉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抢走了番薯的地盘和营养,真叫人愤怒和心痛。

多宝感觉最痛苦的农活就是跟爷爷一起到自留地里伺候番薯。烈日当头照,肚子咕咕叫,两眼冒火花,可是爷爷非得要把某块地做好才回家吃中饭。那个时候他感受到做人真苦啊。

一般番薯要隔一个月就反一次,翻来覆去反三遍,洇两次,最后一遍不需要施肥了。经过整个漫长的夏季,到了农历八月十六,就开始挖番薯了。

主粮也好,蔬菜也好,头茬总是特别香,村里称其为“早头食”。

县城里和镇上的工作人员、不种番薯的有钱人也喜欢这些早头食,价格就有点贵,比大旺时节贵好几倍。但村里大部分人也没这个生意头脑,只有大桥的父亲会把第一批番薯挑到镇里去卖,难怪他的绰号就叫“聪明人”,但大家都是带着讽刺的味道叫他的,所以,谁在大桥面前说“聪明人”就等于骂他爸爸的名字了。

收番薯是很辛苦的,番薯藤要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妇女们再用大铡刀把番薯藤铡到猪水缸里,明年上半年的猪食就靠这些番薯藤。

一株株番薯像是小石头,是很有斤两的,担番薯是一年到头最大规模的挑重了。一部分鲜番薯蒸着吃,大部分都要晒成番薯干。番薯有些就在山上削掉皮,刨成丝或者片,晒在地上。更多的是挑回家里后再削皮刨丝,有专门晒番薯丝的竹帘,白天晒在院子里,晚上要移到屋底下或者在上面盖一层尼龙布。

整个冬天的早饭都是吃番薯。头一天下午,妈妈就提着一竹篮番薯到河边洗干净,一大早,就起来将番薯一段一段斩好靠在锅边。蒸熟以后,靠在锅边的番薯都有锅巴,很香的。番薯皮也舍不得扔掉,可以喂猪。有时候也会用番薯煮粥,白白的番薯在粥里煮得黄黄的,味道更好。

新鲜番薯吃光了,每天早餐就煮番薯干,红红的,甜甜的,偶尔吃几次其实味道还不错,但每一个早餐吃,每一年都这样吃,就着独盆咸菜吃,确实是令人痛苦的。

到第二年割早稻时,连番薯干也不多了,那时候就煮番薯干粥吃。不够甜的话,用箸头沾几粒糖精放进去。

村里人看不起番薯,但又离不开番薯,还用番薯做了很多味道很好、看起来离番薯很远的东西。

过年每家都有几酒坛子番薯糕。番薯糕分两种。一种是挑选个儿大、表皮光滑、品种甘甜的番薯去皮后,刨成丝,煮熟后晒干。还有一种番薯糕是番薯去皮煮熟后,搅拌成泥,在一个模子里压实,切成小薄片。到了过年炒一下就可以了。金黄金黄的,又甜又脆。炒是放在黑色的砂子里炒,有点石头的香味。与番薯糕搭配的是爆米花,当地叫六谷胖,“吃番薯糕,生儿没卵泡,吃六谷胖,生儿滚腾壮”,好像有鼓励吃爆米花的味道。

番薯可以做成番薯粉。村里约好某一两天磨番薯粉。洗干净的番薯,削了皮,担到碾米厂。这个时候碾粉的机器换成了碾番薯的,一块块石头一样的番薯出来后就成了番薯浆,放到不漏水的袋子里挑到河边。河边都是嘻嘻哈哈的人,河里结了冰,风是冷的,妇女们的双手都冻得通红通红的,但是大家心情很好,互相开着玩笑。跟做豆腐差不多的,将番薯浆在一个袋子里挤压,挤出来的是番薯汁,留下的是番薯渣。番薯渣喂猪,番薯汁沉淀为番薯粉,叫生粉,可以做豆面,可以烧甜糟羹,可以和着花生米做成番薯粉皮。

这个时候,晚稻已经收割好,山野好像矮下了很多,轻了很多,看上去特别质朴。田地累了一年,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就是种麦,也不像种水稻那样赶日子,小麦是长得不慌不忙的。河边码满了一桶一桶的番薯粉,在溪坑里的倒影似乎一动不动,村庄显得静谧而富足。

过几天,将番薯淀粉拿出来晒干,捣成粉,就可以做豆面了。豆面都是晚上做,为了第二天早上给豆面冻成冰锤,再在阳光中拆开,这样冻过的豆面显得坚韧。番薯粉加上水搅拌成熟后放入豆面机,请年轻力壮的邻舍来帮忙搅动机器上的柄,豆面就一丝丝地落入沸水里,捞出来后挂到门外用两个三脚竹撑架起来的长竹竿上。晒干后的豆面要吃一年的,可以煮菜汤、煮猪肉、卷麦焦、做包子、做麦饼、炒年糕。

有些人家还用番薯酿成番薯烧酒。有的用番薯熬成糖浆,过年的时候用来打米胖糖。烧酒是男人们最爱,而米胖糖是过年的好东西之一。酒和糖,大概就是番薯的灵魂了。

与番薯有关还有一个故事,是番薯做的豆面的故事,是聪明人讲的:

“以前村里女人都嫁到附近山村,从没有人嫁到县城,但某一年出了个县城里的子丈。正月初二,县城子丈要来拜岁。正月初一晚上,全家开会,明天怎样接待。大家都没有接待城里子丈的经验,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叫来贩牛公,就是现在村里贩牛人的上代,他说,我也没经验,这样吧,他怎样我们也怎样,按他的样子学总没错的。大家觉得还是贩牛公厉害,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县城子丈的轿子到了晒场停下,全村人都排在村口迎接。子丈下轿时不小心扭了一下脚,迎接的人也都故意扭了一下脚。后来吃饭,城里子丈夹肉圆时,肉圆圆溜溜的,滚到地上。他又伸手去夹豆面,他看陪他吃饭的人都把肉圆夹起来扔到地上,觉得很好笑,吃在嘴里的一根豆面笑得冲出了鼻孔。这下,大家模仿不来了,贩牛公对县城来的新子丈说,新子丈啊,你第一次拜岁就捉弄我们乡下亲眷,这个豆面我们怎样才能穿过鼻孔呢?”

十一、大豆

在山根陈村,豆腐是很重要的食品,所以,黄豆也很重要。山根陈人称黄豆为大豆,其实颗粒都很小的。

正月初一起来第一餐早饭就是吃豆腐粥。每次节日,每次客人来了,每次要请工匠吃饭,都会用黄豆去换一块豆腐。豆腐麦饼、豆腐包子的味道都不错。

办酒时就要做好几板豆腐,将豆腐掺入一点肉末做成豆腐圆,号称肉圆,味道很不错。

谁家死了人,出丧那天要办酒席,叫吃猪头肉,也叫吃豆腐饭。道士做法事也要用到豆腐,法事用过的豆腐是不能自己吃的,要给讨饭人或者邻舍吃。

豆往往一株一株种在田岸上,或者像玉米一样间杂在番薯地里,仿佛只是为了给稻田镶一个边,或者给番薯地拉几条直线。

每年过年,磨豆腐是一件重要的事,也象征着过年进入实质性阶段。

黄豆提前几个小时早早浸泡好。多宝的妈妈一手扶着磨把握方向,一手用一个小竹勺添豆。多宝的爸爸或大姐则提供动力,将挂在楼板上的磨担前后推拉,让磨盘不断转动。白花花的浆液就从两片磨之间不断渗透出来,滴滴答答掉到接在下面的木桶里,屋子里是豆的腥气。

多宝和妹妹觉得磨豆腐很好玩,总想凑个热闹,上去才发现根本磨不动,马上被妈妈赶走。

磨好后,妈妈将豆腐浆液倒入一个布袋里,挤压到烧着沸水的锅里,剩下的豆腐渣也可以当菜吃。

冷飕飕的天气,外面飘点雪更好。火龙堂里火红火红的,锅上热气腾腾,房间里豆腐香弥漫开来。

孩子们先要喝上一碗甜豆浆。然后妈妈在锅里撒上几点盐卤。盐放在盐罐里,上面是盐,隔层下面是盐卤,是有毒的,有人想不开了要自尽,就喝盐卤。盐卤可以腌制咸鸡蛋。因为眼泪是咸的,所以人们称流泪为卖盐卤。还真的有人卖盐卤,在过年做豆腐前总有一个老头子挑着担子来卖,就像黄色的石块,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

豆腐差不多凝固后盛到一个豆腐箩里,箩里先摊好一块豆腐巾。锅里总有一点豆腐锅巴,叫豆腐散,黄的黑的白的,正好用来煮面条,味道很独特。

第二天晚上,豆腐渣炒青菜当饭吃。往后,是豆腐渣腌上一点咸鱼干,黄黄的,要吃上个把月。

豆腐一部分过年那天卷麦焦和正月初一早上煮粥用,一部分留着正月待客,还要熏几块豆腐干,留到正月十四烧糟羹用。

除了过年,平时不做豆腐。需要豆腐的话拿黄豆和专门卖豆腐的人换。除了节日,换豆腐都要到外村或者镇上。小孩还被人抱在手里的时候,大人们常常说:“把你抱去换豆腐换掉算了。”

豆腐还可以放在菜籽油里炸成油泡,金黄金黄的,比豆腐更香。

除了做豆腐,黄豆的吃法还很多。最普遍的吃法是炖猪蹄、鸡肉时放上黄豆,猪蹄自然是一个大将,而黄豆是非常称职的随从,和黄花菜、海带一样,都是猪肉最好的伙伴。节日里,黄豆可以孵成豆芽吃。有时候,多宝妈妈也会炒点咸黄豆下稀饭。

除了做豆腐的黄豆,豆的家族是很发达的,味道和吃法都很独特。

蚕豆和豌豆各有作用,看电影时炒一点吃吃很惬意,蚕豆像大拇指,孵芽后烧糟羹少不了它,而豌豆煮番薯丝是一流的。

初夏的荷兰豆很可爱,花、叶、藤蔓都比众豆好看,显得特别雅致、秀气。豆子成熟后,形状像豌豆,但豌豆的皮厚不能吃,豌豆的肉不能生吃,而荷兰豆却可以带着豆壳直接生吃。

豇豆是最常见的,也是带壳吃的,炒豇豆、炒面、煮面条、卷麦焦、做麦饼,也差不多是个百搭了,并且生长期长,早豇豆五月就可以吃,迟豇豆则一直吃到八月秋凉。豇豆一般种在番薯地里壁和地岸上,藤蔓顺着墙壁爬。也有单独种在菜园里的,那就需要弄几根小竹棒或者小树枝撑成架子。一根根豇豆就很通气地垂下来,摘了一批,没几天就又垂下来一批。

绿豆,夏天烧绿豆汤,绿豆芽卷麦焦、炒米面都是一流的。

白扁豆又白又丰满,煮起来加点糖,可是只有酒席上才能吃到的。

还有一种豆叫细豆,其实比绿豆大,红褐色的,冬至吃圆时如果是用细豆粉滚在外面的就叫细豆沙圆,比黄豆沙圆、饼干沙圆好吃多了。

十二、茶麻

过年前后除了做三天三夜大戏外,还经常有小戏,半个小时就完成的,比如打狮子、舞龙、走马和采茶。打狮子和舞龙都是武戏,以其锣鼓的震天响和动作的速度而见长,只有动作没有说唱,都是健壮的男子的事情。走马和采茶是文戏,尤其是采茶,男女老幼都有,扮成各行各业,唱词也特别搞笑,显得文气多了。其中最有趣的是小和尚,纱帽斜戴,特别滑稽。还有一个扮卖杂货的,他手里摇着拨浪鼓,唱着:“啰啰卖,啰啰卖,卖到山根陈村第一趟。”一行人穿得奇形怪状的,在晒场上沿着一个圈儿走。而其中还有女角,演一个茶娘,头上戴着草帽,一手挎茶篮,另一只手模仿采茶的动作,一边唱采茶人的生活,从正月开始唱到十二月。这个是最长的节目,所以整个小戏也叫采茶。

采茶的人走了以后,村里人总要评论一番。聪明人老是说:“现在的采茶都是乱采,好多东西都省掉了。”据说山根陈在以前有自己的茶——即有自己的采茶表演队伍,据说聪明人能够演里面所有角色,包括女人,据说他还演过婊子,涂脂抹粉的,样子还很妩媚。

村里人称喝开水为喝茶,称泡了红糖的开水为红糖茶,称泡了茶叶的开水为茶叶茶。他们很少喝茶叶茶,因为担心喝了茶叶茶会睡不着,还会把肚子里的油水洗干净,长期喝茶会生胃病。客人来了也不泡茶叶茶,而是泡红糖茶、红枣茶或红萝卜丝茶。

每户的菜园边上总种着几株茶,采来后自己炒一下晒干。清明扫墓时,茶叶是不可省的一样祭品,立夏那天烧茶叶蛋也需要茶叶。

生产队种了很多茶,都是在陡峭的山坡上,或者在非常远的山岙里。采摘季节,全村的妇女和孩子都会上山采茶,带上草帽、雨衣,带上开水、中饭,天还未亮上山,天蒙蒙黑下山。茶园像波光粼粼的湖面,采摘以后像是被理了头发,矮下去一层,也旧了一层。茶园里有欢声笑语,也有孩子们吵架相骂、哭爹喊娘的。到了那遥远的山岙,回望村庄是那么小,还能见到乌鸦成群,有点新鲜和快乐。回家后把茶叶送到生产队,根据斤两记到工分里,生产队再派人连夜用手拉车拉到镇上的茶厂出售。

苎麻,各家各户自己种在自留地里。苎麻不用每年种,今年割了,明年照样会长起来。

苎麻担回家后,首先要剥苎,将苎麻当中拗断,将皮剥下,剩下洁白的苎骨。苎骨拿去浸泡在溪坑里,过几个月后捞回来晒干当点火的工具,也可以当火把走一段夜路。剥苎后是披苎,用一个铁皮做的苎批抵在苎皮下面,将苎皮的外皮去掉,剩下内皮。内皮就是精华的东西了,先晒干,然后就可以用来织苎了。

织苎前先把苎的内皮浸泡湿润,捞上来分为一小丝一小丝,然后将一丝一丝搓接成长长的苎丝。苎丝绕成团。苎丝积累到一定数量就要纺线。一辆纺车在一头,另一头是固定苎线的木架,苎丝拉好后,不断摇动纺车,把苎丝纺成苎线。苎线绕成团,拿到镇上去卖掉,或者等做布老司来做成布。这布可以做布帐(蚊帐)、口袋(装稻谷用),零零碎碎的布片可以做豆腐巾、做夏天的披风。还有,丧事里,孝子孝女孝媳妇都要穿苎布衫的,黄黄的,不好看,尤其是孝子,头上还要戴稻草绳编成的所谓“三梁冠”,真有点像要饭的,但这破烂的打扮往往让丧事显得更古老,更有仪式感。

苎线以前几乎是村里惟一可以卖钱的东西,所以,织苎是女孩子必须学会的一门手艺,要织得快,接头要织得光滑而牢靠。聪明人是村里惟一能织苎的男人,因此大家有点看不起他。

老头子们抽旱烟,烟叶都是自己种的。收割的时候,烟叶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将烟叶嵌在一根长长的稻草绳里,挂在屋檐下。烟草风干后,多宝爷爷就会将烟叶夹在一个夹子里,用锋快的刀割成一丝一丝,就可以捺在烟盅里抽了。

多宝老跟姐姐们去山上采草药。他们采大金钱、小金钱和菖蒲等草药,晒干后再卖到仙岩街生产资料站。

小学的时候,他采草药到街上收购站卖来三元钱,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啊,当时一学期的学费也只要一元几角。他回到家里,看见生产队的社屋里有很多大人在赌博——用三十二张扑克,每人抓两张,加起来比大小。耳濡目染的,他早已经学会,也挤进去押注。有输的,也有赢的,最后输完了。这可是他小时候最大的一次经济损失,这是后话。

十三、树木

当多宝打死一只苍蝇,总要送给院子里的蚂蚁吃。他来到梨树脚下,把苍蝇放到一只蚂蚁前面,蚂蚁发现了苍蝇后先视察一番,绕苍蝇一圈,东敲敲,西摸摸,然后咬住就拉,拉不动,它就往回走,把边上的蚂蚁都叫过来,不一会儿就排成了长长的一条,像赶集的人,也像电影或者图画书里的大部队。多宝就和一起玩的小姐妹们反复齐声大叫:“叫人叫百场,大蛇蚂蚁娘。大人抬大树,小人斫短拄,抬到堂前里壁喂猫娘。”大概就在这样的童谣里,多宝渐渐知道了树、砍树、抬树。

多宝家的院子里有很多树。其中两棵楝树是分别在生两位姐姐时候种的,村里有传统,生一个女儿要种一棵楝树,楝树和女儿一起长大,女儿出嫁时可以做一对木箱子。

樱珠的花苍白细碎,很是无味,但开得最早,算是报春。待到初夏,果实如珠,还有一根小柄,很好玩。

在整个小树林里,梨树的枝条是最多的,庞大的树冠差不多占了半个院子。梨树开花时节,满树的白色小花朵很美,像是一场停在半空的雪。梨子越长越大,一球球的梨子把树枝都压弯了。梨子成熟了,兄弟姐妹们每天都有梨子吃。梨树夏天浓荫密集,可以遮凉,冬天落光叶子,不遮挡阳光。

泡桐树长得特别快,本来是院子里最矮小的,没几年就长成院子里最高大的树。树叶很巨大,秋天时候掉下来就像一顶笠帽凌空飞下。泡桐树叶脱落离开枝头的瞬间,发出清楚的折断的声音,掉到地上,又有嗤嗤的摩擦声。

村子里的树,全村的人都是清清楚楚的。

村口的大樟树是最古老的树,树冠像一座山峰,主干底部中空,像一间小房子,里面可以放一张桌子,人都可以走进去。树根沿着一个斜坡散开来,露在外面的部分像肚肠一样盘成一面墙。这么大的树让小孩子们感到非常惊讶。每年立春那天,全村的人都会背着斧头去砍几块下来,燃出满屋的樟树香来,算是煝春。每年五月最后一天就是它的生日,全村都要去祭拜。

贩牛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桃树,就在他家茅坑屋后面。春天到了,桃花开得很灿烂,贩牛公家的茅房也像花孔雀了。

聪明人家的菜园里有一棵老梅树和一棵橘子树,这是全村小孩偷水果的首选对象,因为大家知道聪明人就是发现了也不会打,最多告诉小孩的父母。

乌炭家有一棵梨树,个子不大,但品种很好,叫做苹果梨,可多宝家和他们家吵过架,所以多宝从来没吃过他家的苹果梨。

山上的树就更多了。山上主要是松树,松树林里夹杂些板栗、榛子、苦槠、枫香、黄檀、油茶、合欢、棕榈等。

除了树还有藤,有一种藤还能长猕猴桃。还有各种灌木,如黄栀花、山楂、毛爿、柴爿花。长得最多的柴草就是狼鸡头了。

毛栗因为很好吃,所以让人很早就认识了。毛栗有一个带刺的壳,要晒干了才能自己爆裂开来。一户人家往往只能收几斤毛栗,放在番薯上面蒸着吃掉一些,客人来了炒掉一些,剩下的就过年当作一盆请客的菜了。

乌桕树上的乌桕籽还可以卖给生产资料站,据说可以榨油。秋天的时候,乌桕树的叶子火红,籽洁白。

树本身的用处很多。

房子的栋梁和隔栅要最好的树,板壁和地板要比较大的树,椽要笔直的树,门和窗都需要树。

床是木床、箱是木箱、橱是木橱,谷仓和豆腐桶都是树做的,粉甑果盘也都是树做的。做棕绷的木架最好是用枫木做的,牢固且不虫蛀。

农具也需要树,犁、耙、牛轭、锄头杆都需要树为主要材料。

河上铺桥的除了石头就是树。

所以人们见到一棵树总在心里谋划着可以做什么用场。他们每年把树的一些旁枝砍掉,为了让主干长得更快。

那时候农村烧饭、炒菜都是靠柴火的。

松树的树枝是柴火的首选,烧起来好像里面有很多油。聪明人说,没有煤油灯的时候,晚上最普遍的照明就是用松明脂点起来当灯,地主家则用菜油点灯。

秋天到了,松毛丝落得满地金黄,踩上去像是踩在地毯上。人们一口袋一口袋地扛回家。

村里每年要在冬天开山。春夏是不开山的,因为春夏时节,柴草都是浆汁饱满,很重,砍回家被太阳一晒就没多少东西了。

开山的时候,全村很热闹。全村上山,将柴砍好担回村里,大队干部在那里称斤两,你抽签抽到哪担,就把这担柴挑到谁家。中午开始,村里的房前院子,路边两岸,晒场全都铺满了柴,浓郁的柴香会在村里飘好几天。

聪明人长得很高但比较瘦,有点像四季竹,所以挑担不是他的强项。聪明人和很多人一起担柴,全村的人都能够远远地认出来。因为他的柴捆得不大,但捆得干干净净。

关于树,聪明人还讲过一个文绉绉的故事:

以前有户人家要分家,大兄弟欺负小兄弟,把树长得好的山都占为己有。写纸(协议)的人看不过去,就说,“哥山上是树归弟”,哥一想,“柿树”只有一棵,归弟就归弟。两兄弟都是不识字的,就按了手印。后来弟弟长大了,写纸的人就告诉他,你哥山上的树都是你的。结果打官司打到县官老爷那里,县官老爷一看纸上写的是“是树归弟”,意思是说,凡是树都属于弟弟的,就把山上的树都判给了弟弟。

老乌鸦停到谁家门前屋后的树上叫是不吉利的,预兆着谁家要出大事了。

有一年,老乌鸦在聪明人屋后的梅树上叫了几声之后,村里却通了电。做电线杆的还是树,那可要又大又直的树啊。

聪明人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大桥最聪明,据说小学没读毕业时就能做高中的数学题,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人们嘲笑他为“大学生”和“读书人”。也是大桥告诉大家,电的速度是不要速度的,镇上一拉上电闸,村里就到了。因为村里只有大桥懂点电,所以,他就管村里的电,每到天黑,开电,每到夜深,关电。在每次电来了的黄昏,孩子们就高兴地唱新歌谣:“电灯亮,打炮仗,点灯乌,打屁股”。

也是因为大桥是管电的,他经常发明一些新的玩意,比如用电拉到溪坑里去电鱼,用电拉到秧田里去电老鼠。这些方法也被里村的人学去了。

村里通电后的第二年夏天,聪明人一大早去放田水,经过里村的一块秧田时被电倒了。当多宝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被抬到河边,满山野都是青蛙的叫声,聪明人从手到脚浑身洁白如纸。癞头阿钟说这是电倒在田里后抽进去了太多水的缘故。

十四、猪

一次酒席上,先上来豆腐,一个人就猛吃豆腐,他说:“豆腐就是我的命。”后来肉上来了,他就专吃肉。有人问他:“你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他说:“是啊,但见到肉,我命也不要了。”

这是癞头阿钟讲的一个故事。其实阿钟头发很正常,并不是癞子,但他说话老不正经,人们都叫他癞头阿钟。

故事里的肉指的是猪肉,村里吃的肉主要是猪肉,所以就称猪肉为肉,其他肉则要具体叫鸡肉、狗肉、羊肉或牛肉、兔肉、蛇肉,甚至是猫肉、蛙肉、老鼠肉、穿山甲肉。

猪肉那么好吃,但猪又脏又臭,是被村里人用来骂人的。如果哪个人很邋遢,很馋嘴,很懒惰,或者很愚蠢,就被人骂为猪、笨猪、瘟猪、猪头、猪脑、猪胚、猪生的或者猪八戒,甚至是挨千刀的。陈多宝的生肖是猪,这让他有点尴尬。

村里家家户户都至少养一头猪,多宝爷爷家每年养两头猪。养一头猪的自留一半,卖给政府一半,有两头的,一般自留一头,卖给政府一头,每户根据人口多少都有具体的数量规定。卖来的钱可以置办年货,买把新锄头、新镰刀或者添件新衣服,子女读书的,学费也在这里面。当然还要买小猪,否则明年就没有猪肉吃了。还有多余的钱存到信用社去,将来可以造房子、娶媳妇。

老百晓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只养狗而不养猪的,他把每餐吃剩下的饭菜都送到聪明人的猪槽里,平时上山回来如果带回来草也送到聪明人的猪圈里。每年冬至前,聪明人的杀猪酒也有他的一个位置,也会分给他几斤肉,小年夜吃猪头的时候,也会叫上他。他相当于在聪明人的猪身上搭了点股份。

每年冬至前,家家户户要杀猪。杀猪前,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买小猪。大猪要欺负小猪,要抢食,要咬,所以,有两头猪的时候得要把它们分开来养,没有两个猪圈的人就在中间树一个木栅栏或者石板。

冬至快到的时候,从一大早到黄昏,村里总是充满猪的嚎叫,村里那些此起彼伏的嚎叫是过年开始的一个标志。村里上百只猪都是长脚杀的,所以冬至前,长脚就不再上山干活,从早到晚忙着杀猪。要杀猪的都提前找长脚预定下日子。

为了猪杀好后大肠里少点猪粪,头天晚上就不给猪喂干食了,要喂也是喂些平时只有人才能吃的面条、稀饭之类。

杀猪前,要到河边的水井里挑来水,把家里的缸都挑满。把早就准备好的干燥而硬朗的上好柴火放进灶孔里,烧满满一大木桶热水。

猪从猪圈里放出来后,一看见套着黑色皮围兜的长脚,就拼命往角落里退,嘴巴呜呜似哭似嚎,有时甚至张开大嘴想咬人的样子。大伙儿一起用竹棒赶过来,一到长脚身边就被长脚手里的杀猪钩一掏就掏进了耳根。长脚拖着它往杀猪长凳上靠,众人上前捏住猪脚将猪整个提悬空,抬上凳子,再将四只脚相向或拉或推按到它没力气动弹为止。这个时候,猪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嚎叫声充满整个庭院,冲上云霄。长脚拿起尖刀轻轻地在猪脖子上一推又拔出来,只见鲜红的血跟着刀直涌出来,像喷泉一样地涌到接在下面的木桶上。开始时猪还会嚎叫,渐渐地叫声越来越轻,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少,鲜血越涌越少。几只狗旋在边上看热闹,跑来跑去,好像也要分到点什么,雄鸡母鸡却害怕得咯咯大叫,边叫边跑得满天飞。

猪终于杀倒了,长脚这个时候笑眯眯的,俨然成为一个将军,而这头已经没有声息但仍旧尸骨未寒的猪是他的战利品,他抽着香烟,笑眯眯地看着猪。癞头阿钟不会捏猪脚,但喜欢赶热闹,无论谁家杀猪他都尽量赶过去看,他抽着杆老烟筒,总是笑眯眯的,把眼睛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人们都看不见他的眼珠。

一支烟还没结束,又是众人协助长脚把猪抬进倒满沸水的圆木桶里,给猪洗澡。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后,长脚拿起他的铁耙在猪身上耙,耙到哪里,猪毛就掉到哪里,露出雪白的皮肤。猪毛放在一个畚箕里,晒干了还可以换粽叶糖吃。猪一辈子就洗一次澡,在断气之后,剖肚之前,洗澡后,就不是一条命,而是可以吃的珍贵的肉。转眼之间,一只会走会叫、知冷知暖、怕痛怕饿的猪就成了没有感觉的肉。

洗干净后,众人又把猪抬到凳子上,长脚先把猪头给割下来,挂到旁边的毛竹撑上。然后众人把猪四脚朝天摆好,长脚把猪从脖子到尾巴剖开,露出胸腔和腹腔,他把胸腔里的连着黄黄猪苦胆的暗红色猪肝、像烂伤疤的猪肺和小拳头一样的猪心一一挖悬割断,挂到毛竹撑上。多宝的妈妈马上割一块新鲜猪肝去炒了。越好看的就是越好吃的,猪肝比猪肺好看,所以猪肝比猪肺好吃。

长脚再把腹腔里的猪肚、大肠、小肠挖出来,把猪的板油和腰挖出来。然后,他用小板斧就猪的脊梁骨把猪砍成两半,把尾巴单独割出来塞到猪嘴巴里。主人这个时候可以抬来杆秤称一下猪肉的重量,长脚则忙于把大肠里的猪粪倒出来。猪粪也不随便扔掉,而是全部倒在刚才给猪洗澡的桶子里,等会儿倒进粪坑,猪洗澡后的汤是很好的肥料,所以,杀猪前还得把粪坑挑干净。

只有一只猪的人家,除了卖给食品公司的那一边,自己吃的那一边则由长脚割成一刀一刀的,割到猪脚的时候,主人要送丈母娘的,或者送师傅的,或者送老继爷(干爹)的,或者谢媒人的,则会跟长脚说大概要留多少肉。不打算派用场自己吃的话,猪脚则被割得只剩一个脚棒。在边上观看的孩子们都等着长脚敲下猪脚蹄,当然这猪是谁家的,这有点像塑料的脚蹄也归谁家的小孩,孩子们还要攀比着谁家的猪脚蹄更大,当然到第二天就觉得没劲,随手扔掉。

杀好猪,杀猪酒往往也烧好了,一盆鲜炒精肉,一盆鲜炒猪肝,再凑盆鲜肉丝炒青菜面干,一壶老酒温得滚烫,多宝的爸爸、长脚、捏猪脚的叔叔、伯伯还有爷爷、奶奶一满桌,有说有笑地吃一顿杀猪酒。

按惯例,要给长脚几块钱或者一副小肠,但长脚很少接人钱,也很少拿人小肠,他就这样免费为村里人杀猪。大家觉得难为情,过几天就给他买去两包香烟。过年的时候,长脚家香烟很多,村里小店的那几包好香烟全部到了长脚家,长脚吃不完,又放到小店去卖。

吃了饭,为防止被狗偷吃,放在门外的肝肠肚肺搬进家。为防止风干脱水,明天要送到镇里食品公司的那边猪肉要盖上点什么。家里一下子多了一大板猪肉和一箩筐猪肉,显得拥挤了点,也显得新鲜了点。

猪是一个神奇的转换机器,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猪吃的是草,是残羹冷炙,是下水料,拉的是肥料,杀出来的是白花花的肉,还有比肉更高级的猪肝、猪心、猪肠、猪腰。猪头有猪头的味道,猪脚有猪脚的味道,嘴巴有嘴巴的味道,尾巴有尾巴的味道。另外,鲜肉有鲜肉的味道,咸肉有咸肉的味道。

第二天一大早,多宝爸爸就用手拉车把猪肉拉到镇里卖给食品公司。

接下来的四五天,主菜就是猪血炒咸菜,很香很香。碰见邻居有迟一点杀猪的,多宝妈妈就会送过去一块猪血。不过,鲜猪肉只能吃三五天,每个菜也只是放一点点肉。卖给国家后,自己只剩下六七十斤肉,腌在一口缸里,要吃上大半年。

卖给国家后,自己还剩两只猪脚,一只是冬至那天吃,另一只是大年夜吃。

冬至大吃一顿后就只有等到过年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多宝妈妈不时地拿出腌大肠给大家吃几顿、腌猪肺给大家吃几顿。腌猪头留到小年夜吃,腌猪尾巴、猪耳朵要留到元宵节吃。

大年夜前一个晚上,村里家家户户要煮猪头。上午,先把猪头从猪肉缸里拿出来放在水里泡着,下午,把猪头擦干,点燃一根苎麻骨,烧掉猪头上面的毛,带把菜刀到河边去冲洗,把毛刮干净。

过年少不了祭祀。挑着嘴里衔着猪尾巴的猪头,从头到尾都在,让神灵以为是全猪。先到神庙里请一下,再放在庭院里请一下,再到猪圈里请一下,再在灶司爷那里请一下。方方面面神爷都要感谢一下,感谢他们一年来对家里的人、猪、鸡和各种农作物的保佑,并希望明年继续保佑。每次祭拜前,都要先洗一下手,表情总是很严肃。

吃了晚饭后,猪头就放在锅里煮,煮到八九点钟,猪头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已经在边上等得打瞌睡的孩子又充满了精神,已经入睡的孩子也会被这香气从梦中惊醒,起床来到灶前。锅盖一揭开,用一根筷子在猪头上东戳戳、西戳戳,感觉很烂了就退了火,把猪头捞起来。孩子们都喜欢吃猪嘴唇,妈妈就先割一块猪嘴唇下来,切成片,兄弟姐妹都抢着吃,不沾酱油不沾醋,与猪脚一样,猪头肉也是油而不腻的,但猪头肉更香。

第二天就是过年了,用煮猪头的汤用来烧卷麦焦的菜。大人规定,平时每张麦焦皮只能卷一小块肉,多卷些毛芋、海带、豆腐、豆芽、萝卜丝和豆面,但过年你要卷几块都不来管你。

到了大年夜,肚子里其实已经油够了,对肉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但大家还要吃猪脚。多宝多次提出来提前先吃或者留到明年再吃,但妈妈说:“小孩子不要多嘴,什么烧熟就吃什么,没有猪脚哪像过年呢,哪家过年可以没有猪脚呢?”

不是节日的普通日子里,多宝家很少有油水。冬天和春天时吃了猪肉如果有骨头也不扔掉,重新放到咸肉缸里,到了夏秋季,没有猪肉时,再将骨头拿出来煮骨头粥吃,或者将骨头放着煮菜,菜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孩子们用竹筷在里面捅捅,搞一个麦茎棍来吸出骨髓,骨头里面的骨髓特别美。煮了骨头粥,熬了骨头菜,还是不扔,骨头放到墙外窗台上晒晒干,还可以换粽叶糖吃。

猪是家里重要的一个活口,它像老爷一样的,要给它一日三餐送饭,送迟了,或者量不够就哇哇大叫,自己听着心疼,邻人听了丢脸,一户人家连猪都照顾不好是很不光彩的。到了过年,谁家猪大,主人脸上就有光。有猪和鸡的人家,女主人就离不开家,实在必须外出的,也要拜托邻家喂好每一顿。聪明人对猪更好,夏日里怕猪被蚊子咬,就在猪圈里点上能够驱蚊的蒿草。

除了每餐的剩饭,猪一年到头吃得最多的是谷糠和番薯藤。有一年,村里流行让猪吃酒糟汤,全村都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酒厂拉酒糟汤。往往半夜出发,第二天中午拉回家时还是热乎乎的,放到猪水缸里还是香喷喷的。

猪不吃草,但是需要草来给它睡觉。冬季和春季是用稻秆来垫,夏季和秋季,则是孩子们到山上去割草。暑假里,多宝和小伙伴们都要上山割草。早晨和下午各一担。青草一垫,猪圈就像草坪,猪开心地在上面跑来跑去,臭味好像也少了很多,猪圈里充满青草的香味。但过几天,草枯黄了,被猪踩得又黑又湿又臭。

草踩烂了就成为猪烂,是最能让田地变得肥沃、让庄稼长得茂盛的肥料。猪烂满了,就要挑到山上去。多宝和妹妹则拿着一根竹枝看猪,别让猪偷吃或者踩坏了别人家的东西。挑到山上后,再用双手均匀地分摊到地上。满手是猪粪,又脏又臭。

癞头阿钟讲过一个关于猪肉的故事,这是他讲的最好听的故事了——

有一个男子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刀肉,放在家里就上山干活去了。傍晚回家,他老婆已经烧好了面条。他吃了一口,觉得太油了,筷子在桌子上一拍,问他老婆:“怎么这么油,你用什么东西烧的?”他老婆说:“我没有用肉烧,我只是用缚肉的那根棕榈绳煮的面条。”他冲过去打了他老婆一巴掌,责骂道:“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怎么可以这么不节俭?如果把这根棕榈绳放在水缸里起码可以油一市(五天)啊。”他老婆觉得很委屈,饭也不吃跑回娘家。她娘听了她的诉说后,很是生气,也给了她一巴掌,她娘对她说:“他打了我女儿,我把他老婆也打了,算是扯平。你回去跟你老公说,他也错了,这根缚肉的棕榈绳放在水缸里只能自己家油一市,让他放在溪坑里,邻近三村都可以油上一市。”

十五、鸡

一个冬日的正午,多宝和妹妹在院子门口玩办家家,癞头阿钟正好从山上回来路过。他笑眯眯地问多宝:“小百晓,我考你一考,你说这世界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多宝想都没想就说:“当然是先有鸡,因为蛋是鸡生的。”

他问多宝:“那没有蛋哪来鸡呢?鸡是蛋孵出来的呀!”

多宝一想,这问题还真有点麻烦。从此后,他见到鸡就会想起阿钟,这个人怪神气的。

村里每户人家都养一群鸡,村庄每天都在雄鸡此起彼伏的啼叫声中醒来,在楼下的母鸡的呼噜声中入睡。家里和庭院里满地鸡屎,鸡犬相闻,经常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偶尔鸡飞蛋打,指鸡骂鸭。鸡总是不断在觅食,鸡吃蝌蚪,吃蜈蚣,吃蜘蛛,吃树上掉下的知了,吃垃圾堆里冒出来的蚯蚓。每一天,院子里总反复上演这样的镜头:雄鸡发现一粒饭,正发出咯咯声呼唤一只母鸡;雄鸡正爬在母鸡的背上。在初夏时间,则总有一只母鸡正在护着它的一群小鸡。

吃了早饭,多宝妈妈总要喂鸡,她将母鸡抓起来,手指伸进鸡屁股探一下是否有鸡蛋要生。若探明今天要生鸡蛋,那么就安排孩子们盯牢,千万别让这只母鸡吃在自己家,蛋生别人家。如果生在别人窝里拿不回来,妈妈们就要互相吵架了,先骂自己家的畜生不听话,然后骂到对方身上,逐渐骂到对方的过去,骂对方祖先曾经是讨饭的,曾经是做鸡的。村里就热闹了,小半村的大人小孩都汇拢过来观看。

小孩子读书了,听到鸡叫三遍就要到山上早读,老师说这个叫“闻鸡起舞”。小孩子放学了,就在操场上玩“老鹰捉小鸡”。小孩子不听话,旁人就劝他父母说,“硬压雄鸡不会下蛋”,你还是由着他吧。有人脚踩两只船,旁人就会劝他,不要手捏鸡蛋两头脱啊。

每户人家的食橱里都放着一碗鸡蛋。多宝每年可以吃到几次鸡蛋心里很清楚。清明节的时候,妈妈会摊一个鸡蛋饼用来扫墓,扫好了墓大家把它吃掉。被阳光晒过,泥土粘过,香和蜡烛熏过,映山红拂过,有时候甚至被雨水淋过,这个鸡蛋饼吃起来反而更加香。

过了清明就是多宝的生日,妈妈会烧碗鸡蛋茶给他吃。她把一只鸡蛋在碗里噼里啪啦地打散,加点红糖加点水,蒸熟凝固起来是满满一碗。鸡蛋茶当然好吃,甜甜的,感觉吃进去的就是神秘的力量。

接着是立夏。这一天,村里每户人家都煮茶叶蛋,每人一个。多宝有两个鸡蛋,因为他奶奶还会给他一个。

在每年的忙月也能吃到一两个鸡蛋。割麦子、种早稻的时候,收番薯、收晚稻和种麦子的时候,这是村庄里最忙的两个月,大人小孩都干得筋疲力尽的。多宝妈妈总会打一斤老酒,加一个鸡蛋,热一壶蛋花酒,大人吃大盏,小人吃酒盅,每人都能分到热腾腾、香喷喷的蛋花酒。

当然生病的时候也能够吃到鸡蛋。多宝有一次割草割到手指上,流了一些血,他妈妈就给他烧了一碗鸡蛋茶。

有时候在垃圾堆里就能捡到个鸡蛋,那肯定是谁家的鸡来不及回窝就生下来了。多宝就学他爸爸的样子,用剪刀头戳一个小孔,拿根麦秆棍吸出来生吃。他觉得腥腥的,吃了一次再也不敢这样吃了。也有几次非常高兴地看到个鸡蛋,捡起来却是一个空壳而已。

如果村里有人娶媳妇,那孩子们也能赚个鸡蛋吃。红鸡蛋是婚礼的象征。每次结婚,伴郎们和伴娘们都要举行唱歌比赛,比赛结束,在场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分到一个红鸡蛋。结婚往往是冬天,为了等这一个红鸡蛋,真是冻了一长夜,有时候等到的还是个只能充数不能吃的咸鸡蛋。分到后先判断一下,如果是咸鸡蛋就交给妈妈,下次村里谁出嫁,妈妈就可以把它混进红鸡蛋送给谁。

除了鸡蛋,鸡肉其实也很香,尤其是整只鸡炖起来吃。多宝爷爷过生日的时候和过年的时候,多宝爸爸都会杀一只雄鸡。妈妈烧好汤后爸爸就动手杀鸡。爸爸在地上放点米什么的,等鸡们来了,爸爸突然袭击,把要杀的雄鸡一把逮住。他把雄鸡的两只翅膀拉到背后,把雄鸡的脖子往后仰,拔掉脖子上的一些毛,用菜刀轻轻一拉,血就出来了,流到放在边上的碗里。爸爸把鸡扔到地上,它还会站起来跑,很是让多宝惊讶。

雄鸡在汤里一泡,鸡毛一拔,就成了一个白净的肉体,看上去比被杀掉前小了一大半。

鸡肉的香味飘了好几个小时后,天黑了,叫来爷爷和奶奶,点上煤油灯,倒上红色的老酒,大家开始吃鸡肉。爸爸说吃鸡爪长大了会耙田,于是多宝就吃鸡爪。他每次吃鸡爪就想起春日里爸爸站在耙上,手捏牛尾巴飞奔的样子。

过年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要杀雄鸡,所以,过年后,村子里打鸣的雄鸡很少,早晨安静很多。

除了过年,鸡有时候会自己死掉。比如掉入茅坑,比如吃了老鼠药,比如偷吃了谁家的菜被谁一石头打死了,或者发鸡瘟,妈妈都舍不得扔掉,跑到出事地点朝四周骂上几声后就回家煮鸡肉吃了。

村里似乎每户人家都有鸡吃过老鼠药,但吃了老鼠药不一定死。有一次,多宝妈妈发现一只母鸡傻傻地卧在地上吐白沫,她马上给鸡做手术。她剪开鸡肚,把里面的东西倒掉,用水洗干净又用缝衣服的针线缝回去。过了几天,这母鸡竟然又好了。但这只母鸡产蛋停了好久,恢复生产后,产量也远不如前,后来还是把它给杀掉吃了。

多宝家每年都养十几只鸡,其中两三只是雄鸡,其他的都是母鸡。

春天的时候,有些人家就要孵小鸡。老母鸡到了春天往往都要发花痴一样地进入孵育阶段,不再生蛋,整天坐在窝里。要孵小鸡的人家就在她身体下面放几个蛋。多宝妈妈在孵小鸡前先用手电筒把一个个蛋照过去,看有没有坏掉的。据说,有没有被雄鸡骑过的也看得出来,真需要学问啊。然后一切都可以交给母鸡去完成。母鸡像上班一样,除了起来吃东西,平时都严肃地坐在窝里。过了个把月,一个个小鸡就自己从蛋里面啄壳而出,落地就会叫、会跑,会缠着鸡妈妈吃虫、吃米。

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门前屋后找东西吃,像是皇帝出巡,只是皇帝要罩着这群小鸡。小鸡的颜色黄黄的,叫声嫩嫩的,特别可爱。如果小狗、小猫要欺负小鸡,老鸡娘就呼的一声展开翅膀,空气一下子也紧张起来,狗啊猫啊一般无趣地走开。

一窝小鸡,使得家里充满了生气。树叶长满了梨树,花开了,蜜蜂又出来了,燕子又来了。多宝和妹妹总是蹦蹦跳跳,每年总要踩死一两只小鸡。踩死了的小鸡就像一堆狗粪,只好把它扔到河里去。

自己没有孵小鸡的人家,等有人到村里来卖小鸡的时候,用两只鸡蛋换一只小鸡,比起妈妈来,孵小鸡的人更为内行,随便一看就知道鸡蛋的质量了。

不要孵小鸡只想多生鸡蛋的人家,或者已经过了春天,那些想孵小鸡的母鸡就要受到妈妈们的干涉了,妈妈们对鸡也是实行计划生育。孩子们在妈妈们的指使下把鸡放到水沟里冲,弄清醒母鸡。或者在母鸡的尾巴上绑上一片粽叶,跑起来唰唰唰地响,它就不断地跑来跑去,逐渐消瘦,慢慢清醒,脱离孵育期,进入生产状态。

到了晚上,晚饭后,煤油灯下,妈妈在织毛衣,爸爸在搓稻秆绳,多宝给爸爸递稻秆,或者爸爸坐着发呆,多宝也坐着发呆,妹妹扑在大姐身上睡着了,多宝又缠着爸爸讲故事。

爸爸说:“故事都忘光了,都讲不全了,就讲一个横头戴人的笑话吧,今日在生产队里干活时,癞头阿钟讲的。说天台横头戴有一对夫妇,太阳照到被子上了还没起床。他们家的板壁上有一个圆圆的洞,阳光在被子上投上了圆圆的一块。老婆说,如果这是鸡蛋多好啊,我就可以把它炒了吃掉。老公给了老婆一巴掌,他说,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鸡蛋应该养成鸡,鸡再生很多蛋,蛋又孵成鸡,鸡大了又生很多蛋。这些鸡,这些蛋卖了,我们不要几年就可以买一头牛了。而一头牛竟然被你这不会过日子的人一顿吃掉了。”

十六、牛

牛确实是村里最受尊敬的动物,是农民最大的帮手,和农民一样实在、善良。看到牛,农民们就具有了翻田耕地的底气,看到牛,觉得做人也不是最苦的行当。

村里有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有两三头牛。多宝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两头牛,一头黄牛,一头乌牛。黄牛是全村脾气最坏的一头牛,绰号牛皋,经常要和别的生产队的牛打架,大多是赢的。乌牛是母牛。它们像是一对夫妻,住在同一间茅草屋里,中间隔着几根木栏,它们总是一起出门,一起耕田,一起回家。一年冬天,癞头阿钟小儿子小癞头差点把牛皋烧死了。

小村子很少有让外村人惊讶的新闻。村里没有人正在当兵,没有人在公社或者公安局做官。就是着火也是多宝爷爷还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次着火后重新造的房子都已经墙壁漆黑了。冬天的晚上,经常会看见山那边火光冲天,如果有亲戚在那个方向就要打听,甚至直接去看望。据说有一次烧死了一个人,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下一个胃。多宝听了不是感到恐惧而是有点好奇。就像看了电影上的打仗,多宝不是害怕而是向往早日成为解放军。

一个冬日的午后,小癞头从家里偷来火柴约上几个小伙伴去点火,把生产队关牛的一排茅草屋给点燃了。火势一起,全村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全村的人都紧张地追过来,全村都沸腾了。妈妈不让多宝靠近,站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火的热,比夏天的阳光都要烫。只见稻秆随着烟往天上冲。那天,生产队的两条牛在里面休息,牛栏还锁着,牛出不来,火很猛,人进不去。那头浑身漆黑正怀着小牛的乌牛一下子就跳出后面墙,竟然只烧了几根牛毛,身体没有受伤,过了好久,牛皋也从后面墙跳出,背脊已经烧得红通通的,且沾满了灰。但毕竟自己逃出来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癞头阿钟却说:“烧死了我们可以吃牛肉,已经十几年没吃过牛肉了。”多宝还从没吃过牛肉呢,不知道牛肉是什么味道。大家似乎兴高采烈地看着生产队的牛圈烧光了,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是哪个人放的火,查出来的话是要被公社抓去关起来的。”癞头阿钟说:“什么关起来,查出来的话就扔到火里烧死。”癞头讲话总是喜欢和别人不一样。

那天晚上大家就知道火是小癞头放的了,因为吃饭了他还没回家,跟他一起的小朋友也没回家,他们的父母一起到山上的番薯洞里找到了他们。据说公社没抓他们,是村长决定,罚他们的家长一起出钱给村里放一场电影。

第二天,兽医老六骑着自行车来到村里,他给牛皋清洗背上的伤口,给它挂吊针,这是多宝第一次见到挂吊针,很是新奇,那时候,他还以为只有牛才打吊针的。这本来是村里最高大威武,最帅的一头牛,这样一来,它破相了,成为一头有病的牛了。这个有病的牛皋也好像少了往日的神气。

第三天早上,多宝还在床上就听到村里很热闹了,约略听说乌牛生了一头小牛,却死了。多宝赶紧起来跑到生产队已经修复好了的牛栏,很奇怪,乌牛生出来的却是小黄牛,有点像电影里的梅花鹿,乌牛泪汪汪地舔着它,好像想把它舔醒过来。他摸了一下小牛的小腿,冰冷的,硬邦邦的像石头。队长跟阿钟说:“电影你也出钱,小牛就给你吃吧。”于是,他又随着一大帮孩子跟着阿钟来到了溪边,看他剥牛皮,看他剖牛肚。后来,多宝妈妈以生病的爸爸想吃的理由去阿钟家讨来了一块牛肉。这样多宝第一次吃到了牛肉,这香味高级,是猪肉不好比的。

慢慢地,牛皋一天天活泼起来,但是背上的伤口就是不见好。牛皋本来是村里最有名的看牛细佬乌炭管的,自从着火以后队里就让多宝爷爷照顾。爷爷老要多宝跟他上山锻炼筋骨,其实这头牛就属多宝管了。看牛细佬都有一头狗,一把刀的,所以多宝就叫妈妈到娘舅家讨来一只小狗,并特地为他买了一把草刀。

所谓看牛其实很简单,天亮了去牛栏里,把牛栏门打开。牛皋很聪明,一见多宝进来就站起来。然后它把牛头伸给多宝,他把缠在牛角上的牛绳解出来,解好后说声“走”,它就走。它如果走得太慢了,就说声“快”,它就走得快一点。一边在它腿上抽一下小竹枝。经过有点滑的地方就不断提醒它“脚,脚,脚”,如果转弯则说声“撇头”,如果叫它停住就说“立”,同时拉紧牛绳。这些都是爷爷教他的。

牛皋毕竟是牛皋,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听多宝的话。开始的时候它经常吓唬多宝,假装要用牛角来顶他,爷爷说是跟他开玩笑的,不会真的顶他。他要尿尿牛皋则扑过来咬他小鸡鸡,后来才知道它是想吃尿。牛很喜欢吃人的尿,多宝爷爷每天早上都将尿壶里的尿送到牛栏给牛皋喝。

乌炭看牛的时候总骑马一样地骑着牛出门,骑着牛归家的。但牛皋现在受伤了,多宝不能骑它,这一点让他感到很遗憾。

最让人恶心的是苍蝇,嗡嗡嗡地盘绕在牛皋背上的伤口上。他爷爷特地买了一把头梳,给它梳理身上的毛,将一颗颗硕大的牛草甲梳出来,它则舒服地抖动着,好像怕痒一样。

有一次多宝光顾着自己采草药,不觉天将黑,爷爷说:“下雨了,你牵着牛先回家吧,我还要把这点活干完。”天真的下起雨来,并且越下越大,多宝沿着山路往山顶上找,黑乎乎的,还有坟墓,越走越怕。他不断喊叫“牛妈”“牛妈”,但是没有回声。他害怕天黑下来的树林,更害怕丢了牛,牛可是生产队里最贵重的物品啊。爷爷叫他别哭,说不定牛皋已经自己回去了。等他哭哭啼啼回到牛栏,牛皋竟然真的已经卧在那里休息了。他命令它起来,给它缠好牛绳,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他的狗也朝它狠狠嚎叫了几声。

到了冬天种小麦的时候,病休了一年的牛皋终于好了伤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疤,背上就好像是癞头,又能重新上田干活了。多宝和爷爷也不再看牛了,还给乌炭。后来,它被贩牛公卖到宁海县,据说是没力气了,买去的人是杀掉卖肉的。

多宝第二次与牛亲密打交道是大桥养蘑菇的时候。大桥养蘑菇需要牛粪,干燥的牛粪粉五毛一斤,一斤牛粪可以换十多根冰棍啊,村里就兴起了捡牛粪热。

他一大早起来就往里外三村的路上走,背着一把锄头,提着一只簸箕,看见一堆牛粪就眼睛一亮,将它拨进簸箕。有些牛粪等他发现时已经千疮百孔了,只看见边上萤火虫一样的牛粪九(屎壳郎)到处飞舞,真是遗憾。牛粪提回家后先堆积在猪圈的角落里,等有太阳的日子再移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一根小树棒敲成粉,再用一个米筛筛一下,去除杂质。最后将它装在塑料袋里拿去卖给大桥。这样的牛粪粉干净、细腻,并具有青草的香味。奇怪的是,这些从没人教过他,但他做得头头是道。可惜大桥养蘑菇养了一年后因为亏本就不养了,但多宝每次看到牛粪总还是有点激动,就像见到一个硬币。

牛最享受的就是冬天了,农活都完成了,山上也无草可吃了,阴雨天在家睡懒觉,有太阳时就被牵到晒场晒太阳,边上放点稻秆,它慢慢咀嚼,眼神特别安详,时不时还朝天“牛妈”一声。这个时候农民们总聚在一起打牌、赌博。

十七、狗

三四岁的时候,很多东西今天知道了,明天又忘了,因此多宝经常被人捉弄。总有人问他:“多宝,要不要老婆啊?”什么是老婆?他好像知道一点,好像又不知道。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要啊。”于是大人们继续问他:“那细毛相给你做老婆好不好?”他说:“好啊。”边上的人听到他认真的回答就哈哈大笑,继续问他:“细毛相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他摇摇头。大人们告诉他答案:“细毛相就是狗,正好给你这个小狗做老婆。”

这个问题奶奶要问他,姑妈要问他,几个姐姐要问他。这可能是个女人问小孩的问题,除了癞头阿钟,再没有男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别的男人也不像阿钟那样喜欢和女人搭话。

谜语也是奶奶或妈妈或姐姐出题,多宝和妹妹来猜。靠的也是记性还不好,今天刚猜,过几天又想猜,同样的谜面,同样的答案,但每次猜起来都让人特别能集中精力,特别能满足好奇心。谜语的谜底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东西,比如脸上的某个部位,比如猪狗鸡羊,某种农作物或生活用具等。

牙齿——高高山头一间老爷殿,三十二个白娘子坐个遍。猜你自己身上的一样东西。

羊——一个白胡须老倌,沿路卖乌药丸。猜一动物。

棕榈——高高山头一株老芥菜,越剥越生瓣。猜一种树。

勺子——长头梅,独只脚,吃多少,吐多少。猜家里的一样东西。

瓦——做谜做谜猜,一拍四块开。猜一样东西,我们家里有的。

酒壶——高高山头一只老雄鸡,见客来就要啼。猜家里的一样物品。

癞头阿钟也给他做过一个谜语,他说:“人细丁丁,屁股穿根绳。打你娘经常用的一个东西。”什么屁股啊,娘啊,加上多宝妈妈身材细小,人们本身就叫她毛楂的,他想这个坏人肯定没有什么好谜语,他不肯猜。小癞头正好和多宝在打纸拍,他抢着说:“我知道,是针。”一想,也有道理。

多宝说:“那你还有别的谜吗?”阿钟说:“前扛铜锣后扛旗,四只大蒜撮撮齐。猜一样动物。”多宝觉得这个谜语特别像歌谣,但真想不起来还有这样的奇怪动物。猜东猜西就没想到答案是:狗。

村里养狗的人不多。看山的老百晓养狗,像儿子一样与他形影不离,看牛的乌炭养的是一只狗娘,像老婆一样与他形影不离,里外三村的狗基本上都是她的子女或者她子女的子女。老百晓和乌炭两个人每年都养狗,狗被偷走了,狗老了死了,就会马上养一条新的狗,而其他人家的狗都是不固定的,偶尔养一只就不养了。

多宝对狗的认识也是慢慢增多的。首先,他知道狗喜欢吃人的粪便。所以,村里说那些戒不了赌博的人是“狗改不了吃屎”,说那些把还未想好的事情就跟别人说的人叫“未脱裤,先呼狗”。村里穿开裆裤的小孩都是把大便拉到院子里的,然后叫一条狗来吃掉。一般来说狗看见小孩拉大便的动作就焦急地等在边上了。当狗没有自动来的时候就要朝远处呼叫“Luan——”,很快地就会有几条狗飞奔而来,把一堆大便给分抢掉,一边还用力摇着尾巴致谢,迟来的狗只好悻悻然,像是在叹息。

狗的第二个特点是会嚎叫,甚至会咬人,狗要欺负陌生人,欺负小孩子,欺负衣服穿得差的人。多宝就被乌炭家的狗咬过。那次,乌炭家的狗刚生了一群小狗,多宝想去摸一下可爱的小狗,没想到大狗呼的一声就咬在他脸上。他被吓坏了,哭着回到家里,妈妈就用一点红糖敷在伤口上,没几天就好了。从此后他看见狗就很怕,看见外村的狗更怕。爷爷教他一个方法,狗来追你,你千万不能跑,而是蹲一下,它以为你要捡石头,它就自己跑了。后来试了几次还真灵光。

狗的第三个特点当然是可爱啦。多宝跟爷爷看牛以后,第一次养了一只狗。这只狗全身是黄色的,刚拿来的时候还没有小板凳高,像娃娃一样可爱。它对多宝家里的人和鸡都充满讨好的样子,对多宝更是好了。每天早上,多宝一醒来,它早就在门外等着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往他身上爬上来拥抱,尾巴摇得像拨浪鼓。他走到外面,它在四边跑来跑去,像个卫兵,又像个开心的小伙伴,让他觉得很威风,也很开心。

每次放牛,狗都跟着他。如果看到蛇,它就嚎叫,蛇就跑了,他就安全了。

半年后它就长成大狗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活泼,但对多宝还是很亲热,每天早上还是在门外等,一看见就摇头晃尾扑上来拥抱。

狗的可爱还体现在对主人不记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踢它一脚,叫它滚远点,但等会儿它又来了,他去哪里它还是跟到哪里。狗大概就是这样犯贱吧,所以,人们称很犯贱的人为狗东西。

狗的第四个特点是肉好吃。多宝还没吃过狗肉,但经常听到人们谈论吃狗肉。“和尚不吃荤,狗肉甄加甄”是说和尚其实要吃荤的,说以次充好就叫“挂羊头、卖狗肉”,似乎羊肉比狗肉珍贵。说狗肉吃了身体很暖和,所以夏天不能吃,吃了要生疮,冬天吃狗肉好。说狗肉不容易烧熟就讲:“狗肉只要多蓬柴”。

多宝养狗的第二年冬天的一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好像少了点什么,因为狗没有来抱他。他问妈妈,妈妈也警觉起来,她说:“是啊,我早上也一直没看见。”

他就去它经常去的几个地方找,包括它和村里的狗朋友撒欢的竹林、菜园、溪坑边都去过了,就是没有它的影子。他问村里所有的人:“有没有见过我的狗?”大家都说:“没见过。”有些人说:“昨夜还在大樟树脚下看到过的。”只有癞头阿钟阴阳怪气地跟他说:“你的狗已经被人剥皮了。”他将信将疑,问他:“是哪个良心被狗吃了的恶贼把我的狗打吃了?”他说:“我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回家告诉爸爸。爸爸说:“总被人偷去了,再打听打听,实在没有就算了,改天到娘舅家再抱一只来养就是。”他伤心得早饭也吃不下了,坐在院子里发呆,周边像是无边的寂静,他多么希望他的狗突然出现,像往常一样扑上来和他拥抱啊。

不久之后,他去娘舅家拜岁又抱回一只小狗。妈妈反对养狗,因为狗只吃东西,却不会生蛋,不会犁田,到头来总会被人偷走。新小狗全身都是乌黑的,就叫他乌狗,以区别原来的黄狗。乌狗似乎比黄狗更可爱,它的种种动作都使多宝想起黄狗小时候的模样。

但不久,乌狗也死了,它死于狗的第五个特点:要拉人不喜欢的狗屎。

多宝有个邻居,大家都叫他“头世人”,意思是这一辈子还只是第一次做人,没见过世面。他走路总是眼睛盯地的,看见一根稻草也要捡回家。有一天他一锄头打死了乌狗,他说乌狗把狗屎拉到他的猪圈,所以被他打死了。多宝妈妈跟他说:“你把它打死么也太恶良心了啊!”他说:“又不是第一次了,自己养的狗不管牢还怪我没良心。”多宝去摸摸乌狗,眼睛突出,好像还充满恐惧,脑袋已经被打开了花。他心痛得流下了眼泪,一边又想,爸爸生病了,村里人都来欺负自己了。

妈妈叫他把乌狗拿去扔掉,他就叫上小癞头一起把乌狗扔到村外的溪坑里。

接连死了两只宝贝狗,他妈妈再也不让他养狗了。但这两只狗,他一直都记在心里,尤其是那只黄狗。

十八、鱼

奶奶说癞头阿钟人并不坏,就是不正经,儿子都快要成后生了,自己却还像个小猢狲。阿钟也有一些让孩子们羡慕的东西,他家里有好几根细竹竿做的钓鱼杆,有专门用来捕鱼的丝网和虾兜。没有农活的时候,别人在赌博,在闲聊,他总是在水库里钓鱼,村里很多人都说,水库里的鱼有一大半是被他钓走的。喜欢钓鱼,这是阿钟不正经的证据之一。但奇怪的是,听说他并不吃鱼。

鱼是美妙的动物,它们竟然能够一辈子在水里生活,它怎么睡觉呢,真是不可思议。并且鱼的味道很美。因为鱼的存在,水库和溪坑都具有了神秘的吸引力。

山上最多的是松树,水里最多的是泥鳅。多宝姑妈做嫁妆前那年,一个晚上,小叔叔将一担油茶子捣碎后倒在门前的溪坑里,火把下,水面全是半死啷当的泥鳅,多宝爷爷一家加上多宝共五个人,只管用鳗剪去夹,到后来足足抓了两满水桶。奶奶将泥鳅晒干,足足摊了两张竹帘。泥鳅干藏起来,作为请老司的一个主菜。

每年冬天爷爷犁田的时候,多宝就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竹篮捡泥鳅。冬眠在旱田里的泥鳅与死了的差不多,随便捡。拿回家放到脸盆里又变得生龙活虎了,看它们那个游动的样子根本不知道已经被俘虏了,即将被油炸了。烧饭时候到,妈妈在脸盆里放一撮盐,泥鳅们立马口吐白沫僵硬了身子。然后放到油里一炸,香得很。

这样的好事一年也只有一次,更多的时候还是自己想办法。捕鱼的事好像是无师自通,多宝和妹妹到屋后的一条小水沟,在某一段开个口子,把水引到田里去,再将下面小水潭的水戽干净,小鱼就很容易抓了。但被孩子们经常抓,鱼也不多,一次只能抓到四五条,有些还小得都不想要。

那就往上走一些,他们去捉蟹。蟹总是躲在石头下面,小石头一挪开,就看见蟹了,迅速地按住背脊,先将两个咬人的大脚拔下来吃掉,再将法海和尚变的肚脐挖掉,毛毛的东西不能吃,其他的都吃掉。吃了几个后,多余的放在塑料袋里带回家让妈妈放在油里炸一下再吃更香。

说是捉鱼,其实就是玩水,而水是玩不厌的。有一阵子,他和妹妹,还有邻居的小弟妹一起,每天都玩水。他和妹妹捧来小石头,从旁边的稻田里挖来黏性很好的黄泥造一条小水坝。将水沟的水拦住,让水位升高。水坝底部还用一片薄薄的石片做一个小闸门,当把小闸门拉掉,就会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当水快放干时,漩涡会发出老牛喝水般的咕咚声。如果将整个大坝突然挖掉,就会形成“洪水”,甚至能冲掉小伙伴造的下一道水坝。有时候还拿着一把小锄头挖一条水沟,将水绕过伙伴的水坝后面,小伙伴的水库就断了水源啦。

除了泥鳅,他还捉到过黄鳝、小草鱼、虾、蛤蟆(青蛙)。蛤蟆是个奇怪的东西,蝌蚪的时候像鱼游在水里,比鱼笨,很容易被小孩抓住。长大后尾巴哪里去了,却生出四只脚来,长得像个陆地上的动物了,还会唱歌,夏天里叫得最响的就是蛤蟆和知了。它最喜欢生活在稻田里或者杂草丛生的水塘里,不知道为什么要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尤其是刚下过雨的夜晚叫得最厉害。夏天里,村庄是不得安宁的,白天是知了叫到晚,晚上是青蛙叫到天亮。

阿钟曾钓到过十几斤重的大头鲢鱼,钓到过能吞蛇的乌鳢鱼,鲫鱼就更多了,他还到十几里外的鬼叫坑捉到过几斤重的鳖,吃了以后的那个鳖壳都有小孩子的脸那么大,是小癞头最得意的玩具之一。

但大桥用三担劈柴从镇里修拖拉机的阿毛那里换来了一个电瓶之后,村里的鱼主要归大桥捉了。大桥从长脚那里借来杀猪用的皮靴穿上,肩上背个电瓶,一手一根竹竿,右手算命先生一样的在水里一点一点,发出吱吱的声音,鱼就翻白肚了,左手竹竿脑头上装了一个网,将死鱼轻松网进去。

边上看的大人小孩很多,大桥很是得意,脸上都有了威风,而阿钟的脸很复杂,好像最羡慕,又好像最讨厌。阿钟阴阳怪气地说:“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这样溪坑里的鱼就要断子绝孙了。”大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阿钟说了他老爸的绰号,他也不生气。

每个集市,大桥都要骑着自行车,车屁股上绑着电瓶到仙岩街去充电,前把上挂着一袋溪坑鱼是一大早电来的,送给小毛当电费,中饭自然也是在小毛家吃的。据说,小毛和他是中学同学。

其实村里平时是不大见得到鲜鱼的,平时餐桌上总是吃龙头潺(咸豆腐鱼干),是海鱼,很咸的,但和咸菜相比也算蛮香的。过年到了才会买一条鲜带鱼,是用来请客的,多宝在过年能不能吃到鱼是看舅舅家客气不客气,因为他是去舅舅家做客的。家里的鱼腥味除了龙头潺就是虾皮了,一般是常备的,烧汤、拗麦饼都经常用到,很能吊人胃口。

多宝吃过最香的鱼是大黄鱼。姑娘出嫁第一年过年,新女婿是要送很多东西的,包括一只大猪脚,还有一条大黄鱼。奶奶隔壁玉珍姑妈出嫁那年,她老公用自行车送来一条大黄鱼,大家都围着看,这也是多宝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黄鱼,颜色果然有点黄,看起来就很有味道。当夜就煮,香气都跑到奶奶家里。后来玉珍的妈妈送过来一小碗给奶奶,奶奶用筷子小心地夹了大拇指那么大的一小块给多宝吃,他感觉比猪肉香一百倍,吃了以后感觉比猜对了一百个谜语还提精神,感觉心里辽阔无比。

那年冬天,村里开始学大寨,要将一座小山移掉,将一个山谷的几块梯田连成全村最大的一块田。阿钟也加入了放炮小组,并且不用抡大锤,而是管炸药和把炮钎。

一天他在河边水最深的一个潭边点着一个雷管准备炸鱼,结果把自己的两只手掌炸飞了。大桥和牛皋(不是多宝放过的牛,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用手拉车将他拉到仙岩街,在仙岩街请了一辆拖拉机送到宁波。好几天后阿钟回来,两只手都没有手掌了,像两根木棍,还缠着白纱布,两只手都背在脖子上,样子特别怪。

还是大桥出了一个主意,跟公社说阿钟是为大队造田伤的,是工伤,药费由公社出,并且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店。从此后,阿钟就像城里工作人员一样都在自己的小店上班了。很多外村人为了看看他的这双断手而到他的小店买包香烟或者买盒火柴。他能够用断手开抽屉,找钱,还能自己吃饭,讲话还照样是寿头寿气的,就是再也不钓鱼了。

十九、虫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为大人而存在的,比如田地,番薯稻麦,有些东西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各有各用场,比如牛羊啊,兔子啊,鱼啊,而有些东西却好像单单为小孩子而存在的,比如蝴蝶、蜻蜓和蚱蜢。它们很可爱,但没什么作用,大人们是不应该感兴趣的,而孩子恰恰很喜欢,它们是孩子世界的主角。见到它们,孩子们总是或惊喜,或恐惧,世界因此而很好玩。

蝴蝶是和春天的花朵一起出现的,在门前屋后的草丛中,在菜园里都能看到,颜色各异,大小有别,飞起来就像翩翩起舞的花朵。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翅膀较大纯黑或者纯黄的蝴蝶,每见到必惊呼“梁山伯”,大家都认为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变的,然后念起歌谣“梁山伯,祝英台,要屎吃,跟我来”。但蝴蝶很聪明,眼睛好像长在翅膀上,你很难抓住它,抓住后也没什么意思,身体又小又软,还有脏兮兮的粉。所以,孩子们喜欢蝴蝶纯粹是喜欢它的美,或者是因为大人介绍蝴蝶时的那种欣喜的语气影响了他们。

蜜蜂也和蝴蝶差不多,哪里有花哪里就有蜜蜂。村庄里有三种蜂,个儿最小的是小蜜蜂,一般住山上,不小心碰到了就被刺,毒性也不大。见得最多的是南瓜蜂,专门在南瓜花上采蜜,个儿较大,颜色赭红,没有小蜜蜂精神,孩子们一般连花摘下来,听他呜呜叫几声就放了。他们最怕的是住在高山的九里达,个儿更大,速度很快,他们听到这个名字就好像听到大虫、豺狼一样感到可怕。谁要是被九里达咬了脸,就满脸红肿,要马上去卫生院打针了。

蜻蜓没有蝴蝶那么多,看上去比较干净,身上像是黏了一层塑料纸,亮闪闪的。在割早稻的时候,黄岩蜻蜓(一种红蜻蜓)会在黄昏时分云集在晒场上空,欢乐地飞舞着,像是庆祝丰收。蜻蜓也是很灵光的,空手很难捉到,孩子们就用一根竹枝,脑头上缠着足够多的蛛丝,然后用这个蛛丝团去粘。

夏日的晚上要捉萤火虫,飞得不快,又不高,很容易捉到。捉到后仔细看看也不好看,屁股上像装了灯泡,闪着绿光。孩子们将萤火虫塞到麦秆棍里,做成一根萤光棒。

知了是最有趣的,因为它叫得很响,样子也蛮有趣。一听到知了的叫声,你就知道火热的夏天到了。知了总喜欢停在很高的树上,村里每个男孩都有一根捕知了的长竹竿,脑头缚着一个塑料袋。通过听响声找到知了后,用竹竿上的塑料袋去扑。不管扑到还是没扑到,整棵树上的知了都会全部飞走,但它们好像不大喜欢飞,飞起来一下后又停回原来这棵树,或者就近停到另一棵树上。有时候一个中午能够扑到四五只。孩子们将知了放在火柴盒里,不停地听它们的呼叫。不几日就死了,死了就扔掉。知了都是在从地上钻出来再爬到树上的,所以,夏天的院子里就有一个个小洞。多宝用小锄头把地挖开,就能看到很多没出洞的知了,但不会叫,没什么意思。上树的知了要脱壳,这个壳比较好看,还可以当中药材卖给收购站。

夏天还捉蚱蜢和螳螂。蚱蜢多见于番薯地或者草丛,脚如蟹脚,并且是有齿的。样子很警觉,一跳一跳很快,但捕捉起来非常容易。螳螂浑身碧绿,像坏蛋一样有精神,头棱角分明,是要咬人的。捕捉到以后就用一根线在它的脖子上缚住,再寄在蚊帐内,让它捉蚊子。被折腾一番后,大多自己死了或者被孩子们随便处死。

冬季,别的昆虫好像都消失了,但家里灶台上的蟋蟀却特别多。动作灵敏得很,多宝从没捉到过,所以它们总是旁若无人地出来逛。也不知道它是吃什么的,怎么喜欢睡在灶台的缝隙里。叫声很好听,一入夜,叫声就连成一片。

也有孩子们不喜欢的虫,最讨厌的是苍蝇和蚊子。苍蝇很脏,因为地上的鸡粪它要叮,桌上的饭菜也要叮。据说,如果不小心把苍蝇吃下去,那么你的肚皮就要鼓胀起来。孩子们到山上砍来棕榈叶子编成扇子打苍蝇,或者用一点红糖涂在瓶口,瓶里灌上水,看讨厌的苍蝇掉入水中。妈妈则趁机让多宝数一数一共有几只,他慢慢就学会了数数。苍蝇如果说做出了什么贡献,那就是它可以喂蚂蚁。

人对蚊子的讨厌似乎甚于苍蝇,它们要吸人的血。每当大家在乘凉,它们就趁黑而入,每当大家想入睡,它们就呜呜呜地飞在你耳边。为了对付蚊子,夏天要挂布帐,大热天还特意拦一层布在床四周,都是蚊子的罪孽。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大人们都在院子里烧蒿草,把蚊子薰走。

比蚊子更恶心的是蛔虫,像是白色的蚯蚓,寄生在人的肚子里,让你没有营养,并且经常肚子痛。有一次,它还爬出多宝妹妹的鼻孔,真是恶心。

跳蚤也是蛮恶心的,钻在被子里,钻在衣服里,吸人血的本事不比蚊子差。你很难抓住它,它个儿小,跳得又高,抓住了被人用指甲一按就啪的一声碎了。多宝妈妈用一团棉絮浸上敌敌畏挂在床底下,跳蚤是跑了,但也够臭的。

男人头发短,很少有人生虱,但女人们生虱是很平常的,这种坏虫个子比跳蚤都小,但让你奇痒难熬。冬日里,在阳光底下,经常有小姑娘给老奶奶抓虱,最灵光的办法还是敌敌畏,滴一滴在脸盆里,头发泡一下就死光了。

蜘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它的尿落在你身上,你就要发痒,如果蛛丝飞到你眼里,你眼睛就要红肿。但它们做网的水平还是很让人佩服的。它能够在高高的屋檐上织一张大网。多宝就知道一个答案是蜘蛛的谜语——老司头技术高,不带斧头不带刀,造间小屋半天高。

山上比较恶心的虫是毛毛虫。春天到了,山上就开始有毛毛虫,看上去就比较恶心,特别是一种叫皮机甲的,五颜六色,看见就让人很恐惧,一旦被咬那就红肿一大块。

蜈蚣也是蛮可怕的,一旦被它咬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但它很漂亮,身上金灿灿的,动作很精神,脚有几十只。阿钟还有手的时候,捉蜈蚣也是很老手的,以前他家里总泡着蜈蚣烧酒,据说吃了能够治痛风。鸡见了蜈蚣就追,并且直吞下去。所以人们用“蜈蚣见鸡”表示一物降一物,表示毫无办法了。

山上最可怕的就是蛇了,没有脚却跑得比人快,上坡如飞,还有剧毒。尤其是穿着海军衫一样的寸白蛇和瞎眼蕲蛇、乌梢蛇、火铁链,都是很可怕的毒蛇。夏日的晚上,墙外三角坛如果有人讲起蛇,那么又可以讲一长夜了。什么蛇盘在谁家屋栋上,盘在谁家的锅里,盘在谁家的床上,这些你都不能打,只能请出去,否则你家就有灾祸。蕲蛇没有眼睛,往往在早晨和黄昏,像一堆牛粪一样盘在路中央,在四周布了丝,谁一碰到就咬谁。被蕲蛇咬了基本救不活了。寸白蛇又叫五步蛇,被它咬了不能走,走到五步就死了。

老百晓讲过一个故事:“一种蛇要与小孩比高,如果它站起来比你高就咬你,如果它比你矮就偷偷溜掉。一个看牛细佬很聪明,看见一条蛇要和他比高低,他就用一颗石子抛起来,蛇见他那么高就走了。”

最常见又不毒的是油菜花蛇,不会捕蛇的人就先在油菜花蛇上下手。一次,小癞头叫多宝跟他去坟山捕蛇,一条几斤重的大油菜花蛇爬进了一座坟。小癞头叫多宝一起抓尾巴,他自己抓身子,一放一拉,硬硬地把蛇拉了出来。结果多宝的手很臭很臭。到街上卖了一块多钱,分给多宝两毛。

阿钟手还好的时候是村里捕蛇的第一高手,蛇被他看见了就等于判了死刑。他手到擒来,就像捡一根绳一样。哪怕跑掉了,他也能判断出它住在哪里,改天去捉还是捉来了。阿钟捉来的蛇有卖到收购站的,也有自己吃的。有人说,阿钟的手被炸了是触犯了土地神,他把这一带的鱼啊、蛇啊捕捉得太多了。

菜地里有蚯蚓,没什么好玩,但用来钓鱼是蛮好的,阿钟手断了以后,不但鱼高兴,估计蚯蚓也是高兴的。

田里有一种土狗,不知道为什么叫土狗,一点也不像狗。它的身上好像穿了防水的衣服,从水里出来还是浑身不沾一滴水。爷爷和爸爸们都比较讨厌土狗,因为它会钻空田底,让田不能盛水。

远远地看,山野上除了一些高高低低的植物或一些飞鸟,并没有什么别的生命,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山野竟然发出很大的声响,除了水声,风吹过树林的涛声,更大的声音是虫的声音。万物都入睡了,虫的声音响遍山野,但又看不见它们,这让多宝觉得非常神秘。

二十、鸟

多宝经常听大人讲自己做梦,梦见过很多神奇的事情,有人梦见和一些死去多年的人聊天,在梦中他并没觉得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有人梦见自己被大水冲走了,醒来后好好的,松了一口气,有人梦见了满谷仓的钱,醒来后真后悔醒来。

多宝为自己还不会做梦而苦恼,但在入睡前他会想象披着家里的蓝底白色印花的老被单飞到后门山顶。后来终于好像学会做梦了,他反复做的就是三个梦:梦见满地的黑蛇在爬,他像鸟一样地飞上了山顶;梦见一只很凶的狗追他,可他却根本迈不开脚步,直到被吓醒过来;还有一个梦做的时候最兴奋,醒来以后最失落,总是梦见自己在奶奶邻居的一面墙的石头缝里取硬币,取也取不完。

鸟首先吸引多宝的就是会飞。鸟要上树,它不用爬,飞上去。鸟要过河,过山谷,不用走弯路,直接飞过去。鸟碰到有人要打它,它可以飞走。

多宝经常这样想:如果我们人也会飞,那么去仙岩街或宁波城就可以笔直地飞去,不要绕那么远的路,还不要车费。就是飞本身也够好玩的,飞到空中看村庄的景色肯定是和站在平地上看到的不一样。如果像聪明人说的,人都是灵魂投胎的结果,那么他宁愿这辈子做一只鸟。如果做什么鸟可以选择的话,他要做一只燕子,它可以和人亲密相处,更可以天南海北地飞。

鸟的叫声好听。布谷鸟会叫“布谷、布谷”,黄鹂鸟会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像癞头阿钟看见女人时吹的响亮的口哨。乌鸦会“哇——哇——哇——”地叫,像老生的唱腔,雄浑,苍老。一到山上,各种鸟齐鸣,耳朵听了仿佛更亮了。山因为有了鸟而具有了声音和欢乐。

鸟好看,鸟要比树好看,比虫好看,它们的动作都是舞蹈,它们的样子都可以入画,所以,油漆匠给人画花眠床的时候,总是画花和鸟,鸟语花香的春天就如在眼前。

鸟还好吃。鸟肉鸟蛋都好吃。大桥说过,鸡的祖先是雉鸡。孩子们除了燕子不抓外,其他不管什么鸟都要抓,什么鸟窝都要掏。每个男小孩都有一个弹弓,就是用来打鸟的。但大部分小孩都是比较笨的,只有小癞头和看牛的乌炭眼火准,打的鸟多,连大家都不敢打的燕子他们都打。大人们以及大一些的孩子们教导小一点的孩子们:“燕子是给我们捉害虫的,打死燕子是罪过的,吃了燕子是要烂肚肠的。”

小癞头和乌炭有一次还一起打下一只猫头鹰,这可是最奇怪的鸟了,身体比乌鸦还要大,脑袋像猫,两只眼睛比人的眼睛都要大,充满警觉。大桥说:“猫头鹰是捕老鼠的,按理说也不能打。”

所有的鸟都是神秘的,包括麻雀,因为它们竟然会飞,竟然不像人一样生活,夜晚在树上睡觉。下雪的日子不寒冷吗,怎么都能找到过冬的食物?打雷下暴雨的时候都躲在哪里?山上有那么多鸟,但多宝从来没看见过鸟的尸体,难道它们也会把尸体掩埋起来?

让人觉得最亲近的鸟是燕子。燕子浑身漆黑,显得干干净净,飞起来的时候,尾巴如剪刀错开。每年清明过后,燕子就赶集一样地来到村里。到了村里,它们总是不急着进家,先在田野上翻飞几圈,然后再各自找一户人家。有了燕子,春天就像春天了,村庄也像村庄了,尤其是刚犁好的水田,如果没有燕子盘旋该多么无趣。妈妈们都说:“有燕子居住才像一户人家,而红下巴燕飞到谁家,谁家就有好运气。”所以,大家都视燕子为奇怪的亲戚,很亲切。

燕子直接把窝筑在家里的楼板下,早晨一开窗,燕子就叽叽叽地飞出去,晚上,总赶在天黑前回到窝里。碗那么大的燕窝是燕子用嘴巴衔着一口一口泥浆筑成的,燕子要拉屎,像聪明人那样爱卫生的人家就在燕窝下面挂一顶不用了的凉帽,以免粪便拉到地上。

燕子也是一对一对的,不久就会孵出三四只小燕子,就像一家人。大燕子飞到田野上抓来虫喂给小燕子吃,每到大燕子回来,小燕子们都张开嫩嫩的小黄嘴,拼命地叽叽喳喳叫着,争着要那条虫。

等小燕子学会了飞翔,就要自己另外筑一个燕窝了。村里娶了媳妇的人就要分家,分家的时候,长辈总要说“树大要分杈,燕大要分窝”,来证明娶了老婆分家是必然的步骤。

当台风不再来了,冷空气即将来了,燕子就突然消失了,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大人们说:“燕子是飞到天气更加暖和的南方去了。”多宝就想象着燕子在南方是住在怎样的村庄里,一点概念也没有。看着楼板下的空巢,等待着明年春天。

村里最常见的鸟是麻雀。晒稻谷的时候,小孩们的任务就是站在晒场赶麻雀。稻田里做几个稻草人,就是为了吓唬麻雀。

麻雀不敢住到家里,但也喜欢挨着人家住,它们喜欢住在墙壁的洞里,或者筑一个茅草窝在树枝上,没事的时候也爱往院子里飞。

男孩子们都掏过鸟窝,十有八九都是麻雀窝,把麻雀蛋拿来吃掉,把不会飞的小麻雀捉回来养着。据说吃了麻雀蛋要长雀斑,但麻雀蛋味道不比鸡蛋差,孩子们都不管长不长雀斑,掏到麻雀蛋都是照吃不误的。掏鸟窝时,麻雀娘不会飞远,看见孩子们毁了它的家,恐惧而又凄惨地鸣叫。孩子们可喜欢小麻雀了,将米在水里泡软,挖来蚯蚓喂它吃,小麻雀一般不吃东西,不久总是死掉。

弹弓主要也是打麻雀。还活着就养几天,打死了的就炒炒吃掉。

冬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树落光了叶子,麻雀们停在树上一清二楚。孩子们也有不想取弹弓的时候,任凭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开会。有时会抛一颗小石头,高兴地看它们呼的一声飞起来。

老鹰、黄莺、雉鸡都住在深山里,秋天的时候,到山上去收花生、挖番薯、砍柴的时候时常看见它们,听见它们。

老鹰是山里最大的鸟,能够叼着一头野兔飞,还要飞到村里来,将院子里的小鸡叼走。但孩子们比较尊敬老鹰,做老鹰抓小鸡游戏时,大家都抢着做老鹰,其次是鸡娘,最不喜欢的就是做小鸡了。

山上鸟叫声最像小姐的就是黄莺了,样子也细小。多宝跟爷爷放牛的时候看到过一窝小黄莺,但爷爷不让他拿回家,爷爷说:“你拿回去就害几条性命,罪过的。”多宝没有拿,跟小癞头说了,小癞头第二天就去拿回来。

雉鸡叫起来像家里的母鸡,飞起来有一根长长的尾巴,很漂亮。爱鸟的爷爷碰到雉鸡蛋却是不放过的,带回家来做蛋汤,与鸡蛋相比有点腥味,但还是很香的。

还有白头翁,喜欢住在茶地里。

水库里有时候能看见长脚鸬鹚,浑身洁白,飞起来的时候像电影里的海鸥、仙鹤。

水库里偶尔会看见一群水鸭,浮在水面和鸭子蛮像,只是个子更小一点,羽毛更灰一点,飞起来更厉害一点。

还有一种很常见的鸟叫茅坑鸟,又叫数瓦片鸟,经常在一些窄窄的弄堂里贴地飞翔,在人家屋顶上一跳一跳好像在数瓦片。

乌鸦是一种比较奇怪的鸟,往往住在深山里,但好像怕寂寞,经常会飞到村庄前后来。

乌鸦长得是有点鬼兮兮的,叫声又好像是半人半鬼的声音,是有点让人恐怖的。人们认为出门听到乌鸦叫是不吉利的,所以称那些讲不吉利的话的人为乌鸦嘴。

癞头阿钟就是村里最有名的乌鸦嘴,但讲了一辈子也没见他灵光过。而他老婆只讲了一次就灵光了,那天他炸鱼去之前,他老婆叫他不要去,她说:“安稳点好,不小心会把手炸断的。”

二十一、游戏

村里每一个年龄段里总有一两个人特别突出。老头子里最可怕的是贩牛人,多宝或他妹妹晚上要哭,妈妈不是用大虫来吓他们就用贩牛人来吓他们。孩子们后来才知道,贩牛人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他与谁吵架就举起个大石头来,但从来都不敢打到别人身上,而是砸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当有人威胁别人将要怎样,大家就嘲笑他是贩牛人。尽管如此,贩牛人经常露出一副见多识广的神情,还是个了不起的人。

中年人里最可怕的是杀猪人长脚,因为他从来不和小孩说话,并且全村的大人好像也都很怕他。后生里面最可怕的是乌炭,他脾气暴躁,谁如果犯了他,不管老头还是小孩他都不与你客气的。与多宝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里面,最厉害的就是打不死鸭了,他是癞头阿钟的小儿子,所以又叫小癞头、小阿钟。孩子们说他的脑袋是鬼脑袋,经常出鬼主意,脚是鬼脚,他是小孩中跑得最快的,像鬼一样一闪就闪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眼是狗眼,鼻是狗鼻,灵光得很,嘴是拉屁嘴,经常撒谎、赖皮。手是鬼手,做戏人的胭脂不见了肯定是他偷的,生产队的第一颗六谷、第一株番薯肯定是他偷的,村里牛栏的那场火也是他放的,村里凡是出了什么坏事,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癞头阿钟嬉皮笑脸从不管他,癞头老婆还是蛮凶的,经常在村里或山上追来追去要打他,他的绰号就叫“打不死鸭(陀螺)”。孩子们有时讨厌他,有时又有点羡慕他,所以他们叫“打不死鸭”的时候还是有点崇拜的。打不死鸭是村里的小人头脑,玩打仗游戏时的司令。

孩子们没有一天不玩游戏的,没有一天不嘻嘻哈哈又哭哭啼啼的。游戏像是孩子们的工作,每天都有玩不完的游戏,每个男孩子都有一大堆玩具。没有玩具,孩子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玩法,连下场雨,他们也要在屋檐下抽手刀,将手快速劈过屋檐下的一根根水线,手竟然不湿,卷起裤脚踏水塘。他们都像永动机。多宝的妈妈老责骂多宝:“一刻都不空,一日吵到晚。”

最初的游戏都是和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玩的。爸爸扑在地上当马,多宝骑在爸爸的背上。多宝还没见到过真的马,但感觉就是这样的人头马骑起来也很舒服。高高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双手像翅膀一样一上一下或者抓住爸爸的耳朵,屁股一起一伏,嘴里叫着电影里学来的“驾、驾”。

或者坐在长辈的脚背上,大人的双手拉着多宝的双手,他的脚一翘一翘,就是人体跷跷板啦。

多宝最喜欢和奶奶玩拉锯游戏。他张开双腿,坐在奶奶的大腿上,奶奶的双手和他的双手相牵,两人一仰一合像拉锯子一样反复,嘴里有节奏地念着儿歌。

还有摇篮和打夯。摇篮就是四个人抬着你的四肢悬空,然后左右摇晃。打夯是两个人或者四个人抓住你的四肢,将你悬空又放到地上,配以“嗯哟、嗯哟”的声音,如此反复。每次提起、放下,都会激起小朋友一阵阵笑声。

多宝还经常和妹妹将一条凳子当马,自己手提着前进,自己配上“滴答滴答”的马蹄声,还不时地“驾”一声。有时将凳子翻过来四脚朝天当马骑,后面有时还拖挂上一条小凳子,也是仰着肚皮,里面可以塞点行李,像是电影里看到过的火车。

他们还玩钉称游戏。两个人就可以玩,手指撮住手背,形成一串,一边念着“钉称钉咚乓”一边让最后面的那只手移到最上面来,不断反复。

其他如在腋下搔痒,偷偷走到别人身后大叫一声来吓人,对着镜子或者两个人互相做鬼脸,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将眼眶上下拉开,露出里面红红的肉,这些都是他们经常玩的。

小孩子自己也能组织很多游戏,有玩办家家、捉迷藏、打斑斑、挤山堆、争山岗头、摔跤、老鹰捉小鸡、跳山羊、跳格子、转圆圈等。

男孩子爱玩跳山羊,就是一人做山羊,其他人从他头上跳过去。做山羊的人从蹲着慢慢升高到一直到站直,每一轮慢慢升高,最先跳不过的人就做山羊。打不死鸭有一次在跳山羊时跌断了手骨,去了公社卫生所,回来后一只手臂上缠着白纱布,夹着竹板,挂在脖子上,像是电影里的伤员,让多宝羡慕了一阵。

就是自己转圆圈也很快乐。自己不断转动,看见四周的房屋、山野都朝相反方向飞速旋转,转到自己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

稍微需要点工具的是摸盲、踢毽子、跳绳子、捉子儿和拆绳。

男孩子不会停留在这些游戏上,还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打不死鸭,就是陀螺,是男孩子最喜欢的一种玩具。做打不死鸭需要四样东西:一段长十厘米左右、直径五厘米左右的圆树,一颗钢珠,一根柴棒,一根绳。将树段下面削成圆锥形,有钢珠的在锥尖上嵌进一颗钢珠,打不死鸭就做成了。柴棒比较随便,一端缚上一根绳当鞭来抽打。五六岁的小孩一般都会自己使锯子、柴刀,自己制作打不死鸭。每个男孩都有大大小小两三个,而人称打不死鸭的打不死鸭全村最大,是山根陈村所有小孩子的打不死鸭王,他打打不死鸭的水平也最厉害。打不死鸭可以一个人玩,也可以好多人比赛。在晒场上,让打不死鸭互相碰撞,把小的打不死鸭撞倒,或撞出划好的界线,就算赢了。在不下雨的白天,晒场上到处都是打打不死鸭的人。

打纸拍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将一张作业本或者书本撕下的纸叠成长条,再折叠成方方的纸拍,一面是有对角线十字交叉的,一面没有对角线。两个人以上就可以玩,每人按顺序轮流打一次,把别人的纸拍打翻过来或者打出界线就赢来归自己,自己打出去了就归对方。

纸的用处还很多。可以叠成纸飞机,在晒场上飞来飞去。可以叠成纸船,放在河里漂流。还可以折叠成皮夹、照相机、皮带。可以做成纸阄,玩“官、打、捉、贼”游戏。

滚铁环是从街里传进来的。滚铁环与打不死鸭有点相像,都是圆的,你不给它动力都是死的,你抽它推它就活了,就是暂时不给它力量也能继续旋转。

盘轮车村里只有打不死鸭有,每次都是他坐在上面,其他小孩在后面推车,盘轮和黄泥地擦出吱吱声,然后大家都能轮流坐一下。小孩子们通过坐盘轮车感觉坐车的快乐,但一不小心就会车仰人翻,来个嘴啃泥或者身上擦出点血丝是很平常的。

小男孩人人都有武器,如弹弓、弓箭、手枪、水枪、链条枪。他们都希望长大后能够当解放军,就是为了穿上漂亮的绿军装,为了打枪,扔手榴弹,哪怕打死了也成为永垂不朽的革命烈士,全家都光荣。他们人人都会自己造枪,经常玩打仗游戏,分成两组,两边都有司令,有特务,把敌人俘虏来以后要打十八洞、开批斗会,将电影里和村里开批斗会上看来的都模仿。有时候还要枪毙特务,一根链条枪打响了,被枪毙的人要做得很像,否则要重新枪毙。有些小孩就是在被枪毙的时候真的哭了。家长来干涉,小朋友们就说是玩玩的,家长也不好多说了。

打不死鸭有一副扑克,他常用这副扑克和小朋友赌博。扑克牌有三十二张,和大人赌博的扑克牌一样。孩子们在大人赌博时看多了,早知道“天地人和、长衫板凳、牛头梅花、铜锤乌龟”等称呼,知道怎样算点数,谁大谁小。他们先是赌纸拍,再是赌香烟壳,后来赌火柴,一盒火柴一百根抵一分钱,再后来就直接赌钱。打不死鸭还用这副扑克和小朋友翻皮蛋、打上游、打挂胡须、打刮鼻头等,大家的扑克技术天天在进步。

他们还走军旗棋,军旗棋就是陆战棋,因为军旗是比司令都大的缘故所以得名吧。他们有走明棋的,也有走暗棋的。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军旗棋的,买不起军旗棋的人就到水库里挖来青丝泥自己做军旗棋,晒干,再在一边贴上职位。多宝就自己做过一副军旗棋,但青丝泥军旗棋木乎乎的,根本没法下。

大人下棋一般是在夏日的正午。很多人不睡午觉,喜欢到樟树脚下或者某个弄堂坐着,下棋的下棋,打牌的打牌,其他人或者围观,或者坐着打瞌睡,也分享点热闹。村里象棋下得最好的是大桥,全村加起来也下不过他一个人,所以他在下棋的时候反而是一点不认真的样子。象棋太花心思了,小孩子一般看个热闹,很少有人去学。

孩子们倒经常下茅坑棋。在地上画个棋盘,螺旋形转到中心,用石子当棋子,孩子们用“石子剪刀布”,赢的走一步,谁先到达中心谁就赢了。

他们总能把所有的东西变成玩具。黑夜里,他们会将一头燃着的木棒快速绕圈,就成了一个火圈,他们会用一根筷子插在铁锅盖上,另一只手敲它边缘让它转动。

在山上他们还有很多游戏。捉蚱蜢、盐蚂蟥、捕鱼、游泳,无不是游戏。

有一种草的草茎可以从中间撕开,两个人从两头撕开,他们说好是猜谁的母亲生孩子,分三种结果:生儿子、生女儿和生死掉。

秋天到,茅草心和茅草根都很甜,他们经常去挖来吃。

夏天的时候,把蛤蟆打死,又要救活它,否则担心走路的时候脚趾头踢到石头上。他们会用三根草放在死蛤蟆身上,然后念歌谣:“打死蛤蟆无棺材,三根稻草救转来。”这样反复念几遍就把蛤蟆放到水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仪式举行过了就安心了。

这么多的玩具和游戏,把多宝童年的每一刻都填得密密实实,充满欢乐。

二十二、讨饭

在山根陈村,人们讲话中会经常出现“讨饭人”。如果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把他送给讨饭人,甚至把他赶出门去讨饭。这样,孩子们就知道讨饭人是最可怜的一种人。如果衣服不干净整齐,人们就说你像讨饭人。如果吃饭时间你站在别人餐桌边或门口,那么大人就会说你像讨饭人。如果吃稀饭或者煮番薯丝的时候,所有的菜都拌到碗里,大人就说你是“讨饭吃”。如果你吃饭拿碗不是手抓碗岸、碗壁和碗底而是单单托在碗底,大人就说你是“讨饭擎”。因而,小孩子也知道讨饭人是最低贱的人。

但小孩子却喜欢见到讨饭人,就像见到故事里的人真的来到生活中,给村庄带来欢乐。有些讨饭人还会唱戏跳舞,有时候甚至还会带来一只猴子或者一只可爱的小狗。

经常来的有四个讨饭人,全村男女老幼都知道他们的名字,是世宝、小伟、神光和徳富。

世宝是外村人,长得高高大大,声音洪亮,裤脚卷得半天高,走路一跳一跳的,笑起来牙齿全部露在外面,有点贱相。

世宝是来得最勤的讨饭人,每个节日都来。春节过后第一次来讨饭,他还带着一个自己做的鸡毛掸刷,要给每一户人家的门象征性地打扫一下,嘴里叫着:“扫扫地伏头,养猪大如牛,好啊!扫扫地伏脚,工资七八百,好啊!扫扫门边砖,小儿中状元,好啊!”最后总是加一句:“三层楼造七八间,好啊!好了,主人家,给点东西。”扫到多宝家,妈妈就会让他拿一块番薯或者一粒洋芋给他。有些人则会给一撮米或者麦,他有两三个袋子,米、麦、杂粮、熟食都是分开的。

他最擅长的就是跳羊脚舞了,在院子里,自己“哦哦哦”地念着,单脚轮换起跳,手拍着,一点都不害羞,引得大人和小孩围成一个圈子看热闹。

据说世宝平时还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是节日出来讨饭。家里有老娘,还曾经有过老婆,生有好几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人,他们家只有世宝一个人讨饭。世宝讨来的洋芋、番薯吃不完就叫他老婆拿到街上去卖。

大人们都说小伟是世宝的徒弟,很瘦小,长年穿一件黑衣服,冬天则穿一件黑棉袄,腰上系一根稻秆绳。他好像没有鼻孔,讲话听起来嗯声嗯气的。大家都喜欢叫他讲顺口溜。这段顺口溜是讲他母亲怎样嫁人的故事,里面似乎还有让小孩子感到害羞的事情:“老公死得早,小伟还没有锅灶头凳高。其想男人心里像蚤咬,正月初一雪花飘,老娘拔腿往大田逃,把我往路边一座庙里抛。其成了大田老光棍的活宝,我只好翻山越岭把饭讨。”

他念顺口溜的时候眼睛闭着,念得毫无表情。而听的人哪怕听了无数遍了,还是一惊一乍的,唏嘘不已,觉得小伟真可怜,但又觉得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讲自己娘的呢。有时候他可能念错了,人们还会及时指出来,要求重新来一遍。他也会重新念一遍。

神光人高马大的,面色黝黑,很有营养的样子。他最奇特的是饭量大,据说能吃下三爪篱白米饭。据说他是真正的大学生,上代是地主,解放的时候被枪毙了,据说他会写诗,字也写得很漂亮。所以,神光来了,大家就说大桥的同学来了。他讨饭就是站在你门口,等着你给他,不给他就不走,也不讨。小孩子们都有点怕他,不敢跟他开玩笑,给他一碗饭或者一块番薯让他快点走。小孩子们总是一路远远地跟着,总有几只狗也前前后后跟着,不时发出吠叫。

村里人说,四个讨饭人里面数徳富最坏。他最不像讨饭人,他穿比较干净的衣服,身体也没有什么缺陷,脸也洗得蛮干净的,站在门口时候神情也不下贱,也不表演节目,好像是大家欠他一样,好像他不屑于要饭一样。多宝奶奶经常说:“好脚好手的干吗要出来讨饭?”奶奶会给其他三个讨饭人一些剩饭,但绝对不给徳富。

这四个讨饭人一般不会同一天来到村庄,除了村里有结婚或者出丧,他们总是准时赶到,办酒的人总是特地放一桌菜给他们吃,甚至会给他们一壶老酒。有人要求他们表演节目,世宝就跳羊脚舞,并且大声讲好话,他每说一句好话,其他三个齐声喊:“好啊!”

有时候村里会来狗捣米。一个乞丐牵着一条小狗,走到每户家门口,就放下一个小凳子,小狗就上去踏一个跷跷板,放下的时候,两块小铜锣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乞丐一边讲好话。那只小狗是训练过的,会不断地去踏那块板。孩子们好奇地跟着讨饭人和狗,好奇地看它一家一户捣过去。打不死鸭是个天不怕,总要伸出手去摸一下,甚至拔一撮狗毛下来,弄得小狗呀呀叫。

还有一种讨饭人是叫打笳先生的,他只收钱和米,不收剩菜剩饭,他背着一个长布袋是用来装米的。他手捏两片合起来形状像笋的毛竹,到了家门口就把竹片抛进来,根据仰扑说出你家的运气。

二十三、兑糖

村里隔三差五地会来一个卖糖客。卖糖客都是外县人的神情,讲外地县腔,大家都叫他们黄岩客,背后则叫他们黄岩滑头。不管晴天还是落雨都戴着一顶黄岩笠帽,比常见的笠帽小一点,但看上去更精致,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扁担上总挂一块毛巾。

黄岩客一进村就摇响拨浪鼓,这鼓声里有无限的磁力吸引着孩子们。黄岩客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似乎有气无力但速度很快地说着:“肉骨头、牙膏壳、猪鬃毛、废铜烂铁都好兑唉——”

鼓声把多宝的心摇得像漫天猪鬃毛在飞,黄岩客嘴里念一个破烂的名字,他就跟着想起那种破烂的样子。他和姐妹们就在家里的角落里拼命寻找可以兑糖吃的东西。当找不到那些理所当然用来兑糖的破烂,真巴不得把锅敲碎拿去兑,眼睛朝向一双双塑料凉鞋、一把把镰刀,心里都希望着它们早点坏掉好兑糖。打不死鸭曾经把他的链条枪换糖,黄岩客给了他手掌那么大的一块糖。

到了操场,总是已经围满了妇女和小孩。妇女买针线纽扣,小姑娘买绸带发卡,小孩子则是买糖。把家里不用了的东西给黄岩客,他用铁片轻轻敲一小块粽叶糖给你。孩子总让他再分成几块,拿回家兄弟姐妹分着吃。这糖里还有薄荷,碰到舌头凉丝丝的。如果家里没有破烂,多宝就往奶奶家找。奶奶总是说:“还有什么破铜烂铁,我只有这身老骨头给你拿去兑糖。”很多小孩吃不到糖,被大人打一顿躺在地上哭上一整天。

为了兑糖吃,孩子们平时就留意着哪些破烂是可以兑糖的,像宝贝一样藏好,不能随便扔掉——杀猪、杀鸡后把毛收好,吃了猪肉再放在粥里煮过的猪肉骨头放在后门墙的窗台上风干,补得不能再补的塑料凉鞋和牙膏壳是兑糖最好的破烂。

自从癞头阿钟开了小店后,卖糖客就来得少了。但癞头阿钟的东西是只能用钱买的,每户人家的破烂还只能用来和黄岩人兑糖。

后来,田地分到户以后,卖糖客来得少了,而其他的人来得多了,骑着自行车来卖冰棍的,拉着手拉车来卖西瓜的。

二十四、先生

哪位小孩如果不是在过年的时候穿新衣服,其他小孩就会嘲笑他“穿得像先生一样”,然后,就在他身后大声念起歌谣:“先生先生,脱落茅坑。”

所谓先生,就是穿得干干净净,不干农活的人,比如算命先生、测字看相先生、郎中先生、道士先生、讲魂先生和教书先生。村里谁家有大事,结婚、起屋、死人、生病都离不开先生。

秋收以后是定亲结婚的日子,一个满脸麻子的瞎子就会来到村里。他并不需要一个小孩引路,他是自己用一根竹棒敲着路自己一村一村走过来的。他两只眼总是紧闭着,有时候睁开眼睛在看人的样子,整个眼球都是白的。他还有一把三弦琴,算命的时候要伴奏,说话有点像唱戏。生辰八字给他,他就能说出你一生的命运来。比如小时候苦不苦,婚姻怎么样,到了几岁命里有灾难,或生病或破财,算出几岁死,临死有几个儿子和女儿送终。

要定亲的人家就把他请到家里,给他倒上一碗茶(白开水),凡是干部、先生和客人来家里都是要倒茶的。定亲的把男女双方生辰八字拿出来让算命先生排一排,是合还是克。如果是合的,则到挑日子的先生那里选择合适的结婚日子。是克的,这门婚事就可能要歇掉了,除非再另找一个先生,直到他算出来是相合的为止。

算命要一块钞票,或者几升米,不是谁都舍得算的。多宝很羡慕那些算过命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命了,知道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有一年冬天,算命先生算命算到天黑,不知怎么就住到多宝家里。晚饭他吃了一碗妈妈做的小麦面,饭后,他帮多宝全家的命都免费算了一下。他们不是排时辰,而是你自己从一堆画着画的纸牌里抽出一张来。他们每个人的命都是一幅画。

多宝爸爸的命是在烂田里反捣臼,你越反,捣臼陷得越深,据说是坏命。

多宝大姐是钻铜钱眼,说她很守财。

多宝二姐是上树拔梯、过河拆桥。多宝大姐叫嚷:“很准很准!”

多宝是男孩子,多一个机会,抽了两张命牌。第一张是考状元,第二张是摇钱树。大家都说是好命,以后能读大学,赚大钞票。

后来,多宝的爷爷奶奶也来了,他们想了解自己还能活几岁。算命先生给他们的生辰八字排了排,说奶奶要活七十九,如果六十九这关能过的话。他说爷爷要比奶奶多活四岁。奶奶因此装得很开心,她说:“我那么长命要苦死了,但死在前头是福气啊,早点去阎罗大王那里早点脱罪啊。”听她的口气,做人是犯罪判了徒刑一样的难受,而阎罗大王那里的生活却很幸福。

有时候村里会来一个黄莺测字先生,一个玲珑的黄莺会从一堆纸牌里用它的喙衔出一张。就像来了要饭的,或者来了兑糖的,全村的小孩子和小狗又跟着他转。有人问他:“多少一张啊?”他说:“两毛。”于是就有人拿出凳子来给他坐,再拿一条凳子放他的纸牌盒子。他打开小竹笼,黄莺走出来,他喂一粒水泡软了的米,黄莺就在纸牌上走动,看中了某一张,就衔起来交给先生。然后,黄莺自己乖乖地走入小竹笼。

人死了,坟地要专门请风水先生来看好方位,出丧的日子和时辰也要到专门选日子的先生那里选。这个日子往往对某些生肖的人有冲突,需要避让,否则就可能要出大事。主持丧礼和祭祀的是来自外村的道士先生。他的手提袋里装着一只小铜钟,做法事的时候,一边敲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一边像唱歌一样地念着祭文,很好听。

起屋动工要选日子,上栋也要选日子,好日子则家顺无灾祸,日子不好则容易在起屋过程中出事故,住进去后要生病。

如果你莫名其妙得病,红糖茶、姜汤还治不好,卫生所的药也治不好,那么就要去里村振兴先生那里翻翻《日子书》,看看遇到什么邪神野鬼了。据说那本书写了每一天每个时辰在哪个方位有什么鬼神,对某种生肖的人会有害。如果是一般的鬼,则做几张麦焦请一下就好,如果是较厉害的鬼那又要请道士先生来做法事解灾。

多宝外婆家的村外有个庵,据说求签诗特别灵。求签诗先要点香,表明你所求何事,是婚姻、学业、生病还是做生意,然后摇晃一个竹筒,直到掉出一根竹签,再根据竹签的号码换来一纸签诗。签诗上写着运气的等级,如上上、中上、中平、中下和下下等。求签的人往往将这张纸带回家贴在墙上。

最让人觉得神秘的是讲魂先生。其他先生一般是男的,而讲魂先生一般是女的。她点上一支香烟,让事主说出鬼魂生前出生和死亡的村庄和日子,她就开始让那鬼魂附体,和鬼魂生前的亲人讲话。鬼魂到的时候,她不断打嗝,声音变了,脸形也变了,或说或唱的内容有担忧,有吩咐,也有责骂,听得亲人们都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孩子们几乎天天能见到的先生是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阿金老师,什么字到了他那里竟然都认识,什么东西他都可以用字写下来。为了先生对自己孩子好一点,就经常有家长请先生到家里吃最高级的东西,比如荷包蛋、炒花生、炒粉干。

这位先生是公社派来的,他是所有先生的敌人,他说那些先生都是封建迷信,而封建迷信是要破除的。阿金老师脸白白的。有一次,他在茅坑里拉大便,多宝还看见他的屁股也是雪白雪白的,毕竟和农民不一样。可先生也要拉大便,这让多宝感到很失望。

多宝知道,将来读书了,阿金先生是要教自己的,就提前感到亲切,也提前感到害怕,因为哪个学生不听话,阿金是要拉他耳朵的。打不死鸭却一点也不害怕,他说阿金先生是他亲戚,是他母亲的表弟。确实,阿金先生经常送给他一些粉笔头,有一次还把一大叠报纸送给癞头阿钟,给他的小店包红糖。

等多宝读书,阿金却调走了,来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师。这是后话。

二十五、做戏

入冬做戏多,里外三村总有一个村庄会做戏,有时甚至这村做了邻村接着做。

戏给村里带来喜气,这喜气是传来要做戏的消息开始的,给每个人特别是小孩子带来不清楚但很吸引人的期待。

戏台在做戏前一天搭建。戏台就搭在多宝家门前的操场边,一边靠着学堂的房子。小伙子们到山上砍来毛竹砍来树,搭好架子。戏台的楼板是现成的,铺上去敲几个钉子固定住就好,顶棚则用塑料薄膜盖住。

听说剧团来了,全村老小就赶到村口看。开心地看着一箱箱行头从拖拉机上卸下来,抬到戏台边的学堂。开心地看着一个个做戏人三三两两地走向学堂,那时候还没化妆,和普通人相比就是里面有几个人漂亮一些。

孩子们反应快,凳子先排好。这个时候每个男孩子都拿出打不死鸭在晒场上玩,都比平时兴奋。外村卖甘蔗的、发油条的也在天黑之前摆好了摊。外村的亲戚也来了,脸上带着过年一样的微笑,喜气差不多遍布了整个天地。

到了晚饭后,闹头台的锣鼓声从晒场传来,越敲越急。俗话说“锣鼓响,脚底痒”,生怕看丢了一点点,多宝和姐妹们催妈妈快把南瓜子炒好,快点去看戏。

到了晒场,好是热闹啊,一盏大卵袋灯(汽油灯)嗤嗤嗤地响着,照得四周像白日一样亮,戏台边上的后场正用力敲着。戏台上还是空空的,只见大幕前放着一张课桌,就是普通的课桌,前面垂下来一块花布,但等会儿就要变成古人吃饭的桌、判案的桌。晒场上挤满了人,有很多都是外村来的,看上去有点陌生。

突然锣鼓声停下,传来吃瓜子的声音,传来交头接耳互相问候或互相取笑的声音,传来打不死鸭的口哨声怪叫声,还有人不断从村里汇聚过来,有人在叫自己亲友的名字,找到亲友就有凳子坐。

过了一会儿,胡琴悠扬而起,一个小生或小姐从幕后走出来,慢慢地亮相,告诉自己是谁,干吗去,碰到了什么麻烦,然后唱一段再进去。这样搞了几个场次以后,多宝就有点等不及了,为什么白鼻子的小花脸还不出来呢?他最爱看小花脸。每次戏后,打不死鸭总能从小花脸那里学会一些下流话,对着女同学说:“娘子,妙啊。”如果没有小花脸,多宝看着看着就会睡着,再说露天风冷,脚骨冰凉的,他就要叫妈妈带回家睡觉去。可他妈妈不肯走,正陶醉地看着戏,好像吃着很好吃的东西,有时候还看得眼泪涟涟的。等到戏散场,老人们叹气的叹气,解气的解气,而多宝已经睡了好一会儿,被妈妈拖着回家,一到家里就上床睡着。

多宝更喜欢看下午做的日戏,不做全场,而是做选段。什么“九斤姑娘”啊,“小方卿姑娘”啊,都是很精彩的。他特别喜欢《碧玉簪》里的“送凤冠”,媳妇和婆婆的对话很幽默,这出戏每次做戏都要做的,就是平时他姑妈和姐姐们也要哼的,所以他似乎能看懂。

奶奶经常要拿戏来教育多宝:“戏也是这么做的,老老实实的人总有翻身日子,坏人总没有好下场,你不要学打不死鸭,小花脸一样的人是不会出头的。”她总是反复跟多宝说:“做人要靠自己争气,靠千靠万还是靠自己,小方卿的姑娘嘴巴多么好听,方卿没中状元的时候可是不把他当人看的。”

一日看日场,多宝看见外村的姨父,就与他打招呼,请他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来。没想到姨父就去甘蔗摊买来一整株甘蔗。那天下午的戏就不重要了,戏哪有甘蔗甜美。看戏后,妈妈把姨父拉回家,先吃一碗鸡蛋茶,再吃一盆面干一斤老酒当夜饭。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把饭桌也擦得干净点,大家也都拘谨点,便觉得有点新鲜。

做讨饭戏时,观众要抛东西到台上,如果演讨饭人的是漂亮的姑娘,那么彩头会多一些,有人抛硬币,有人抛苹果,抛甘蔗。打不死鸭却抛上去一块石头,并且正好打中了她的额头,鲜血直流,她就哭着跑了下去。后来,还是癞头阿钟赔礼道歉,请全体做戏人吃点心了事。

做戏的钱是全村凑出来付的,做戏人的饭是家家户户轮流着吃。做戏人有时睡在学堂,打地铺,有些剧团不带棉被,就分散到各户去睡。当做戏人到多宝家来吃饭,多宝却觉得有点害羞,小心地打量着他们。不过睡到多宝家的都是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从来没分到小姐,他真是羡慕分到小姐的人家。

戏一般演三夜。做戏人走后,小伙子们拆掉戏台,村里又恢复平时的安静,晒场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与看戏相比,后生人和小孩子都更喜欢看电影,而上了年纪的喜欢看戏。

爷爷说:“做戏闹热,放电影不闹热。”多宝说:“戏是假的,鸡毛掸刷当马骑,做一夜也就这么点内容,真浪费钞票。”

村里大概一个月放一场电影。公社有两个放电影的人和一台放映机,一个村庄一夜或两夜,一夜一场或两场,依次轮流放。所以,像多宝的小叔、大桥等后生人经常一村一村地赶着看电影,一部电影放到山根陈村时,他们已经看过两三遍了,所以,一场即将上映的电影是否好看,孩子们早听他们说过了。

哪个晚上轮到村里放电影,往往提前好几天就知道。放电影那天,村里派人去昨夜放电影的村庄将放映机和片子担来。放映机就放在癞头阿钟的小店里,孩子们总要先去看一下片子的铁壳上写的电影片名。

天未黑,孩子们先将凳子扛到晒场,抢好位置。多宝催妈妈早点烧饭,吃了饭还要催妈妈快点炒南瓜子。袋子里装满香喷喷的南瓜子后,和姐妹一起飞奔向晒场。

看得最多的电影是打仗,有时候是八路军和日本人打,有时候是解放军和国民党打。大家最关心的是,出现在电影里的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那些好坏很难分的往往是特务或者叛徒,分清了好人与坏人,这场电影就算看懂了。电影给孩子们带来神奇的享受,他们通过电影看到很多从没见过的地方或时代,比如北京天安门,甚至外国,比如解放前的上海。他们在电影里见到汽车、飞机、大炮和女特务。看了电影后,他们都想长大后当解放军或者警察,能够开汽车或摩托车。

电影放到中途,有时候会亮起灯来,那是大队书记要讲话了。通过麦克风和高音喇叭,书记的话声音很响亮,每一句都在夜空下的山谷里回荡,让人感觉非常有权威。讲的内容无非是传达公社会议的内容,安排生产或消费,还有就是谁和谁打架,罚谁一场电影等。

电影结束后,放电影人收好机器,叫人担到小店,然后他到多宝奶奶家吃点心。多宝能够与放电影人那么接近,这让他感到很光荣。

正如多宝爷爷说的,放电影没有做戏热闹。做了三夜戏,总能让人说上好几个月,而放了一夜电影,往往第二天就没人提起,只是晒场上会留下一堆一堆瓜子壳。

二十六、拜岁

拜岁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是孩子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旅游,也差不多是每年唯一的做客机会。正月初二,几乎所有山根陈村的孩子都离开村庄,去各自的外婆的村庄。而外婆在山根陈村的外村孩子,也会在这一天来到村里。每个村子因为来了那么多外村的小孩子,便显得异常喜庆。

正月初二上午,多宝和三位姐妹共四个人一起走十里路去外婆家拜岁。大家穿着过年穿的新衣裳,脸洗端正,女孩子要梳好头,精神饱满地出发。大姐挑着礼物,五包米面干是给五个舅舅的,每包有两斤重,一包红枣干和一包白糖是给外婆的,加起来也是两斤重。路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岁的人,脸上都有些兴奋,连路上都充满喜气。

多宝一行走到仙岩村就算完成一半路程,再沿着一条宽阔的河走五里路,就看到了外婆的村庄。那是一个两三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一个道地连着一个道地连绵数百米长,一条宽阔的河流绕着村庄流过。

村庄外有一条像模像样的石板桥,每段桥面都是两块长两米左右的长条形厚石板并排放在两个大石礅上,大石礅栽在河底,高出水面一米左右。被水浸着的部分是墨黑色的,没被水浸到的部分则是灰色的。桥的上游几十米处有一个水坝,挂下一串雪白的瀑布,老远就能闻到哗哗哗的水声。平静的河面到了这里像是终于出了关口,便往下游直奔而去。

水面上经常会有一群大白鹅,有时候随水漂浮,有时候互相追逐,有的把头伸进水底,有的拍打拍打翅膀,像是一幅会动的图画,小朋友们看了总是很欣喜。

走在石桥上是有点危险的,小朋友们都走得很认真,胆子小的可能会感到头晕,如果你老是看着流水,有时候会感觉整座桥在向着上游漂浮。对面有人来了,那么还要靠边站住,让对方的人先过去。

过了桥,先是几块稻田和菜园,逐渐就是密密麻麻的人家了。穿过长长的石子小巷,到了外婆的后门头,孩子们就兴奋地叫喊外婆。把给外婆的礼物放到外婆家,再分别把礼物送到每一位娘舅家。

先是喝红糖茶,里面放着几根红萝卜丝或几颗红枣干。出门前,奶奶和妈妈反复交代他们:“喝茶只能喝水,不要捞起茶里的茶泡,主人将要用这些茶泡继续泡茶给别的客人吃的,否则人家会说‘小人无家教,出门捞茶泡’。”但舅妈总是叫他们把茶泡捞吃掉,自己娘舅家里没关系的。

住在外婆隔壁的一位堂娘舅很喜欢和多宝开玩笑。他老问多宝:“是娘舅大还是外甥大?”多宝会说:“外甥皇帝,娘舅吃屁!”其实这句话也是他教多宝的,小娘舅听了就假装要打多宝,多宝就跑掉,并且一边大声叫喊“外甥皇帝,娘舅吃屁”。道地里的人听了就觉得很开心。

多宝读书以后,娘舅总要首先问考试成绩,有没有奖状。娘舅又会说:“等你以后考上大学就看不起娘舅了。”多宝会说:“哪里会呢?”邻舍就会插一句:“古老人讲过,‘望外甥么,摸脚盏’。”意思是,外婆或娘舅待外甥越好都是没用的,将来不会反过来待你好的。

吃了茶后吃点心,一人一盆有猪肉、豆腐、鸡蛋等浇头的炒面干,这个大人也有交代,浇头不能吃完,面干也不能吃完,吃完了主人以为你没吃饱。多宝他们都依大人交代做,几位姐姐一起,也会指导他和他的妹妹。

接下来马上是吃中饭,先是大舅舅家。然后五个娘舅一家一餐吃过去。每个娘舅的条件不一样,舅妈的烧菜水平也不一样。有的舅妈看上去很邋遢,烧的菜也不好吃,有的舅妈还比较年轻,烧的菜也好吃。好吃的多吃点,不好吃的少吃点。兄弟姐妹们偷偷地会评价,谁家的哪个菜太咸了,而谁家的哪个菜烧得真好吃,但当面都不能嫌好嫌坏。

吃了晚饭多宝就问娘舅:“晚上我睡哪个娘舅家?”他们总骗多宝说:“晚上没地方睡了,要挂口袋,你钻进口袋里挂在楼板下面的钉子上。”这样的玩笑每年都要开的,多宝知道是开玩笑,但又总有点将信将疑,其实他很想真的试试挂口袋睡觉,总听他们说,从没有试过,有点好奇。五个兄弟姐妹分到不同人家睡,多宝总是和已经长大的大表哥一起睡。大表哥很干净,但也很严肃,和他一起睡觉总有点紧张的。棉被是新鲜的,空气是新鲜的,早晨起来,鸟的鸣叫声都和自己家有些不一样,时时让人感觉到做客的新鲜。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玩,姐姐和表姐一起踢毽子,多宝则和表弟到村里到处转,跟他们一起走高跷、打纸拍,或者学骑自行车。

在自己村里,因为大人管得严,多宝总有点压抑着自己。到了外婆家,他就没有顾忌了,加上亲戚好像都比较看重他,他就更有玩劲了。他有很多的表姐、表哥、表弟、表妹,大多很淳朴老实,他在他们那里有点像城里人一样活泼了。

多宝有一个很漂亮的表姐,她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声音很甜美,就是走起路来也是一步一步很有韵味,很像电影《洪湖赤卫队》里唱“手拿碟儿敲起来”的那个演员。她不和多宝多说话,见到就是给他一个甜甜的笑。多宝听他大姐说,这位表姐已经定亲,不久就会出嫁。

外婆的村庄还有大祠堂,祠堂就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木头戏台,四周围着房子。每年过年祠堂都要做戏,下午和晚上,多宝就会去祠堂看戏。

宿了两夜之后,每户亲戚都吃过饭了,他们就准备回家。走之前要去和每户人家道别,他们会说:“这么急回去干吗?你家里又不要你做生活,再玩几日好了。”然后用他们包米面干的巾子包点爆米花、番薯糕、米胖糖还给他们,算是还礼。舅妈们分别摸出几毛钞票当压岁钱,多宝和姐妹们照例是假装推辞一番,再欣然接受。只有外婆不挽留他们,总是对多宝说:“你快点回去,你在这里这么飞天武艺、爬墙挖壁,我吓也吓死了,你走了我心宽了。”

回来的时候他们走另外一条路,不再沿着河边走,而是穿过村庄东头的另外一条石埠桥,翻过一座山岗回家。

石埠桥是没有桥面的,就是一个个栽在水里的石头形成一字形的桥,石头很光滑,滑到水里就会把全身衣服弄湿的,所以大家走起来总是很小心。走过桥是一大片竹林,都是可以做钓鱼竿的四季竹,而不是自己村里竹林的大毛竹。

山岗上也有很多行人,路上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跌落在地的爆米花或米面。到了岗顶的庙前,他们要坐下来歇一下,拿出各人的还礼检查一下,挑些好吃的先吃掉一部分。

回来不像去的路上那么焦急,是完成了一件事情后的轻松,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回到村庄,大家都带着一点新鲜的表情,讲讲新鲜的故事。每次总是打不死鸭最神奇,他总是从他娘舅家带回许多新奇的礼物,比如一根链条枪、一粒大钢珠、一副崭新的跳子棋、一包动物饼干、一件海军衫等。

可是有一年,多宝回到村里的时候,村庄却处于不一样的热闹之中,村口竟然搭了一个放置死人的茅草篷,他的小伙伴打不死鸭死了。打不死鸭是被枪打死的,他舅舅家有一把猎枪,他和他表哥一起玩枪,他扑在枪孔里看的时候,他的表哥在玩扳机,而枪里是有子弹的。

二十七、枯萎

多宝小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是固定的。比如,爷爷和奶奶一生下来就是爷爷和奶奶,他们一直这么老,也不会变得更老,村口的大树一直就是这么大的一棵树,并不是由一棵种子长成的,也不会死亡或消失,那些房子、那些田地也不是由人造起来的,而是一直就是这样的,也将永远这样。

直到他五岁那个秋天的一个早晨,他发现世界开始变化。其实当时他还没意识到世界已经开始变化,而是人们多次提起那个早晨,他才逐渐明确,就是那个早晨,他开始感觉他的世界在发生变化。

正是生产队收番薯的大忙时节,这样的早晨,村庄里每户人家都飘着番薯的香味。起床后,多宝一直坐在门口光滑的大石条上发呆,已经开始有秋天早晨的凉意。他等着爸爸从山上回来,爸爸回来他才可以吃早饭。

妹妹坐在他边上玩着几颗小石子。大姐在扫地。二姐坐在另一块大石头上梳头,他们家的塑料梳子已断了几个齿,她缚头发的红毛线真漂亮。多宝偶尔看看垃圾堆上觅食的鸡,偶尔抬头看看在梨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偶尔瞧瞧邻家也坐在大石头上发呆的孩子,他们肯定也是等着他们的爸爸回来开饭。

像每个秋天的早晨一样,多宝看见乌炭赶着生产队的大黄牛从晒谷场上走过,他的乌狗欢快地跑在前面。乌炭的脸其实并不黑,可能是晒多了太阳的缘故,只是有点古铜色。乌炭扛着一根小竹枪,竹枪上套着柴绳,手里拿着柴刀,牵着牛绳。黄牛有四只脚,两只脚迈步时,另外两只脚踏在地上,它不会走乱脚步自己踢在自己脚上。大黄牛经过阿灿家后门时总要拉下一大团一大团的牛粪,长得又矮又圆的阿灿老婆也像往常一样似怒非怒地用她的海边人口音骂几声:“这倒牛,每日总要到我水门头拉污。”多宝一直看到牛被学堂的房子遮住为止。阿灿驼背的老爸拿着一把锄头,将牛粪一一捡到簸箕里。

多宝又抬头看前门山上割番薯藤的人,看那些已经收割了的稻田,看溪坑边洗衣裳的妇女们。他看见他姑妈也在挑水。很奇怪,他感觉姑妈挑水的时候也是带着微笑的,而大姐挑水的时候好像不开心。

蒸熟番薯后,多宝妈妈一直在挑水。挑水前,妈妈先将水缸刮洗干净,白铁皮做的勺子刮过水缸壁发出刺耳的声音。多宝知道,水缸要倒进三担水才能满缸岸。妈妈已经从溪坑边的大水井挑回两担水,院子里和家里的地上晃上了一些水滴。

多宝爸爸终于回来了,从后门山岭的番薯地割回一担很大的番薯藤。番薯藤放在刚刚清扫过的堂前,两捆番薯藤比多宝的人都要高。他将竹枪拔出来,将柴绳解开,打好结子套在竹枪上,靠在自己家新砌的砖墙外面。散开了的番薯藤散发出一缕缕酸涩的气味,叶子上沾着一些露水和泥土,里面还翘着几朵小喇叭一样的紫色番薯花。等吃了早饭,多宝妈妈会用家里的大铡刀将番薯藤铡好,小部分喂猪,大部分酿在大缸里,等新鲜番薯藤吃完,猪就吃酿在缸里的番薯藤。

多宝妈妈也挑回来了今天早晨的最后一担水,她将水倒进水缸,将水桶和扁担放好。多宝爸爸跟妈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每个手指肚里都有一个小黑点,不碰到的时候不痛,一碰到就很痛。”

之后几天,多宝爸爸的手指上的黑点越来越大,他感到越来越痛,越来越痒,就去医院检查。

之后几个月,他先后去了仙岩街卫生所、海东县医院和宁波大医院。他去的时候只是带着疑问,回来时却带着确切的病,病的名字都写在一本本病历卡上。

他去宁波医院已经是冬天,是搭邻村一辆运树的拖拉机去的,还带着家里的一只大雄鸡,准备带给宁波的亲眷。车子到了一个岭头,据说岭头那边可能有人检查,驾驶员就在黑夜里等到半夜后再开过去。他就在寒冷的冬夜了吹了风,从宁波回来后躺到床上,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年。为了照顾他方便一些,床也从楼上移到了楼下。

因为大人们反复说起父亲得病的经过,反复提到这个割番薯藤的早晨,多宝也就清晰地记住了这一个秋天的早晨。当时他五岁,这大概是他生命中有清晰记忆的第一个早晨。从这个早晨开始,他感觉到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有点不一样了,那就是他的父亲生大病了,他是可怜的人,也是可以被人蔑视和欺负的人。

村子里不时会有人受点小伤、生点小病,他们拉肚子发热或腰伤骨断总是几天或者几个月就能好的,多宝爸爸的病却在他身上住了下来。他慢慢枯萎,身上落光了肉,全身的皮肤都硬邦邦的。人们都说他生了硬皮病,是一种癌,而村里人认为,癌是治不好的,即使周总理生了癌也治不好。

爸爸病了后,多宝家里每天都飘着中药的气味。中药汤黑黑的,放了红糖后,爸爸还是喝得皱起眉头,苦得掉下眼泪,他往往闭上眼睛一口气喝下去,脸上爆出几滴大汗珠。爸爸的脸色越来越像中药汤,越来越枯燥,越来越没有生命的鲜活,连他的笑都越来越像哭了。通向村里水井头的路上,总是倒着他们家的中药渣,多宝妈妈说,药渣不能偷偷倒掉的,要倒到路上,爸爸的病才会被路过的人踩死。多宝每次看到自己家的药渣,总觉得有点羞耻。

他爸爸也吃各种各样的药丸。药丸有放在玻璃瓶子里的,也有包在小纸袋里的,有圆的、扁的,大的、小的,有白的、黄的、绿的,还有黑色的,闻起来都有股卫生院里令人感到疼痛的气味。这些药丸源源不断地到家里,但它们只是生了癌的证据,而不是救命的仙丹,所以多宝似乎有点恨这些药丸,好像正是这些药丸毒害了他爸爸。

他爸爸开始生病的时候,每天都要打针,后来则隔三差五偶尔打一针。针都打在屁股上,后来,屁股的肉也变得很硬,针头打弯了都打不进去。

看来,医院是医不好他爸爸的病了,他妈妈就去求助神灵。妈妈到处打听,村里和他们家关系好的人也会提供一些消息,哪个地方的老爷菩萨很显,哪个殿的“大将军”医毛病很灵。所以,他妈妈经常在赶集后带回一包包香灰,是从各个地方的老爷殿里讨回来的,泡在开水里让爸爸吃下去。

有一天,多宝爷爷梦见了死去多年的大女儿,就是多宝的大姑妈。爷爷说:“恐怕是她讨吃了。”于是,他妈妈就买来佛经,买来一块豆腐,请了道士先生做了一个法事。道士是外村的一个老头,平时也是做农民的,因为有点特别本领反而比一般人更寡言少语些,别的与常人并无不同,多宝也看到过他担番薯、担猪烂。他做法事时就换上干净的对襟衣,拿出一个小铃铛,边敲边唱他临时写在一张纸上的话。道士的歌声总在天快黑时开始传来,整个村庄显得悲伤而古老,还带着一些神秘和恐惧。

有一天晚上,他们全家人都站在爸爸床前,跟村里一个吃耶稣(信耶稣教)的人一起祷告,愿主耶稣救救这个可怜的人。

一天上午,从后门山岗下来一个土郎中,戴着一顶白色的遮阳帽,有点像电影里的特务,问村里有没有人生疑难杂症,有人就指指多宝家。他拿出一把不锈钢小刀,在多宝爸爸的背上开了个小小的口子,挑出了一根白色的筋。多宝全家还有他奶奶都站在边上看,希望出现奇迹。他妈妈还要烧点心给土郎中吃,还要装出好声气叫他“先生”,还要给他钱。当然,肯定,还是没有用的。

多宝还看见过医生给他爸爸打针灸、拔火罐。什么药、什么神都赶不走他爸爸的病。

但就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冒出一线希望。

有人说,鲤鱼能够治硬皮病,于是,多宝的妈妈就去买鲤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鲤鱼,邻家的孩子也过来看鲤鱼。正好路过的大人也会好像带着敬意地说:“鲤槔头啊!”

有人说,黄棠刺鱼吃了很有营养,对病人恢复体力或许有用。于是,他妈妈就去买黄棠刺鱼。他就第一次看到了黄棠刺鱼,头大大的,头上还长着一根刺。

有人说,弹糊干(跳跳鱼干)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去买来弹糊干。一串墨色的鱼干,煮在面干里味道非常鲜美。

有人说,鳖的营养很好,能够治癌。于是他妈妈又去借钱买鳖。鳖的样子很有意思,吃了它以后,留下的洁白的骨头也很漂亮,并且可以换糖吃。

有人说,北京鸭能治病。于是,他妈妈就托人从县城带回一只北京鸭。它可不像村里的鸭子是灰色的,它的颜色是雪白的,和村里的大白鹅有点像。它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引起家里的母鸡们叽里咕噜一番。他妈妈杀掉它,炖给爸爸吃,他也跟着尝了几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倒一直记住它的样子和叫声。

有人说,黄狼刺根对硬皮病特别有效果。于是,他也就认识了满身长满暗黄色细刺的奇特植物。凡是看见了,他就会把它挖回家,爷爷或者叔叔看到了也会把它挖回来。

那些年,好像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他爸爸的药,但任何药都治不好他爸爸。

到后来,爸爸连碗也端不牢了,由妈妈或姐姐一口一口喂他吃。一吃好就要拿个破脸盆给他呕吐,吐出来的东西很臭,再由多宝或姐姐捂着鼻子倒到院子前面的水沟里。

他爸爸怎么就生了这样的恶病呢?

奶奶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拆了村里的老爷殿。据说,村口大樟树下面本来有一间老爷殿,是破四旧的时候爸爸带头将它拆掉的。当时,奶奶拦都拦不住他,现在终于得到报应了。

爷爷却认为,爸爸的病是因为他在生病前拆了房子的两面木板壁,打成砖头墙。当时爷爷是劝过他的,爷爷说:“长排屋动土前请过土地的,栋梁是拣了大日子树起来的,是不能随便拆板壁的,他不听我的话,一定要拆掉两面板壁,打成砖墙,放出一张眠床地,结果墙一打好,就生病了。”造砖墙的事,多宝是有记忆的,他爸爸自己是泥水匠,自己将前面和靠堂前的两面木板壁都拆卸下来,几根屋柱也换下来,将本来属于屋檐下的地围进来,家里就大了很多。他爸爸还在窗户外面加了一排铁栅,这在村里是很少有的,多宝为此还得意过一阵子呢。

很多人认为他爸爸的病是他妈妈的缘故,因为他妈妈的脸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克夫的。

也有人认为是多宝的缘故,因为他的生辰八字太硬了,是要克父的。

二十八、停滞

爸爸生病后,多宝时常听到人们非常惋惜的感叹。邻居们老说:“他是村里后生范子算好的,并且特别爱打扮,每次到仙岩赶市去之前都要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裳,在门口的镜子前把头梳得经干丝净的。”老人们常念叨:“他真是个高兴头人,很喜欢开玩笑,他到哪里,哪里总是充满欢笑。”奶奶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坏事,待人总是很好。所以,他四向八面都有朋友。他无论田里生活还是家里生活,样样都是不肯落后别人的啊。”

他爸爸还有一整套泥水匠的工具:大铁锤、小铁锤、蛎灰刀、砖刀、水平尺、大小铁凿、公尺。多宝最爱玩公尺和水平尺,那看起来是很现代的东西。有了这些工具,说明他爸爸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有手艺的农民,除了种田地,他还会打石头,会造房子。

在楼上的角落里,还放着一顶装着大灯的铁帽和一套硬邦邦的雨衣。据说,他爸爸以前也是居民户口,在安徽的一个煤矿工作,困难时期,番薯干卖得很贵,多宝爷爷一定要他回家种番薯,他就没有了工作,重新成为农民。

他家里还有一套钉鞋子的工具:一个小巧的铁锤,一个两头有一大一小鞋底形状的铁板的钉鞋架。他想,爸爸可能做过一段时间的补鞋匠。

他家门口还堆了好多大石头,都是爸爸从里村的山上买来,再请人一起抬回家的。先放着当凳子坐,夏天当床睡,以后可以造新房子。

他家里值得骄傲的还有照相框。村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有照片,有相框的更少了。他家的相框里有一张他外公和外婆的合影,外公头戴一顶藤帽,怪怪的,两个人都毫无表情。有他爸爸在矿山时的照片,头戴矿灯帽,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腰扎皮带,帆布鞋子是系着鞋带的,有点像解放军。相框里还有一张他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头发短短的,看上去与真实的妈妈一点也不像。但相框里没有他们兄弟姐妹的照片,他们家已经十多年没有拍过照片了。他很希望有自己的一张照片。他还没拍过照片,但爸爸生病了,他也不好意思说出这个不可能实现的要求。

他们家的房子是后门山脚长排屋最中间的一间,靠着公用的堂前,前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梨树、樱珠树、楝子树、泡桐树和葡萄。

爸爸生病后,家里的东西就停滞住了,不再增多。爸爸固定在他的床上,他已经和他熟悉的山、田、地分离了,他不能再在他熟悉的道路上行走,不能上山,也不能落市。

爸爸病了,这是一件让多宝全家都感到害怕和害羞的事,好像他们全家都出了问题,在村子里很没有面子。

从爸爸生病开始,多宝总是有点伤心。他感觉大人和小孩都开始欺负他了,不欺负他的大人则总投来同情的目光,也是让他既感激又感到可怜的。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对他们家的孩子也没有对叔叔家的孩子客气,他们好像是可以随便被打骂的。他家茅坑和猪栏里的肥料都是由爷爷和小叔挑到自留地或者生产队的,但爷爷帮他家干活时总是没有好脸色,稍有不对的地方,爷爷就会板着脸骂一顿妈妈或者孩子们。

爷爷老跟多宝说:“你爸爸生病了,你要学会做农活。”所以,多宝五六岁开始,就几乎每天跟爷爷到山上去割猪草、砍柴。正好大队在搞农业学大寨运动,全村男女老少都到山谷里去造新田。他每天都拿着一只簸箕、一把柴刀,到那里去捡树根。后来,爷爷管生产队里的病牛,他就每天跟他放牛。比原来辛苦,但妈妈和邻居都说他很懂事,他感到很满足。整天在山上也有很多乐趣,能够听到大人们的各种玩笑,看到用炸药放炮炸岩头,看到过很多蛇,有剧毒的寸白,更多的是据说没有毒的油菜花蛇,他还看见过两头蛇,看见过死人的骷髅头。

节日到了,妈妈则让他带着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一起到里村卖香和蜡烛。他手提着一只竹篮,到了里村与他家很好的志辉伯伯家,志辉伯伯的老婆仙兰大妈就会替他喊叫:“来卖香蜡烛了,要买的快来买唉——”然后,还没买好香蜡烛的妇女就来买。一边买,一边要说:“他们就是山根陈村人生病人家的小人吧?病还没好,真可怜。”多宝听了就觉得很害羞。

他们全家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比如爸爸突然恢复了健康,或者比现在更惨的结果。

就在他爸爸生病的第二年,毛主席死了,周总理和朱总司令也是与毛主席前脚后步死的。爷爷在计算自己经历了几朝皇帝,说自己经历过三朝皇帝,有时候又说是四朝。

毛主席死了,村里发黑袖套。一天黄昏,大队里给八岁以上的人都发一只黑袖套,并且黑袖套是用一个不锈钢回形针扣上的,特别漂亮,那是多宝第一次看到黑袖套,第一次看到回形针。他只有六岁,还没上小学,所以没资格发。幸好他爸爸的那个让给他戴,但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他很渴望快点八岁,八岁就可以上小学了,如果碰到毛主席死了这样的事情,他就也有黑袖套分了。他甚至渴望快点读中学了,国庆节的时候就可以像村里的中学生一样穿着绿军装,背着红缨枪,骄傲地参加游行。

毛主席死了的那年秋天,村口的大樟树也枯萎了一次,落光了叶子,但第二年春天又长出了叶子。村里的大人们都说,这棵樟树是树王,皇帝死了都要枯死一次的。

人都是要死的,包括毛主席,包括他爸爸。任何生命都是要死的,包括猪和狗,猫和老鼠,蚱蜢和螳螂,麻雀和燕子,也包括水稻和小麦,梨树和桃树。像多宝这么小的孩子也是会死的,他就听说过,有人玩水淹死了,有人被汽车撞死了,有人被火烧死了,有人生病死了,还有小孩被生气的父母失手打死了。

有一天,多宝自己就差点死了。一天下午,他偷偷爬上隔壁大叔家院子里的杏梅树。那棵树有多宝的脖子那么粗,但不像一般果树有很多分杈或者树疤可以抓手,很难爬,多宝已经试过无数次都失败了。那天下午,他却成功爬上了这棵树。这棵树是朝着地岸外面斜过去的,他就站在树身上,一只手扶着上面的树身,很得意的样子。正好他姑妈看见了,大声责骂他:“你这呆卵,你不给我快点爬落来哪,我用柴棒来打死你。”他脚一滑,就掉到院子下面的水沟里,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水沟里还有很多乱石。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床上,家里的人都围在床前,一个个都露出经历了大事情的表情,他爸爸也靠在床上关心地看着他。他看见嘴巴下面包了一块白纱布,这让他很开心,他在电影里看过伤员都是包着白纱布的,一直很向往。他说要大便,他妈妈扶他坐在马桶上,但他又拉不出来,妈妈用肥皂头塞到他屁股孔里,终于拉出来。妈妈问他肚子饿了吗?他点点头。不久,他妈妈给他烧了一碗鸡蛋茶。这样,他又吃到了鸡蛋茶,感觉每吃下一口,他就长出很多力气来。

后来好多年,奶奶老说他从树上倒下来后,眼睛更小了,看上去像个盲眼虾,鼻子更塌了,更难看了,但她总是补上一句:“我看电影里很多塌鼻子也能做官的,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官做呢。”然后又自言自语:“你做官也是为你自己好,我反正享福享不着了。”

二十九、照相

1978年9月1日,就是他爸爸卧病在床的第三年,多宝终于等到了入学的日子。那一年,他八岁。

立新小学(那时候山根陈村改名立新大队,小学也相应叫立新小学,但平时大家仍然叫山根陈小学)就在他家前面,小学的房子还是他爸爸一起造的呢。

学校有四个年级,两个老师,两个教室,一个老师教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当老师在给一个年级上课时,另一个年级的同学做作业,或者到另一个空教室里自己预习。

教一年级的是个初中刚毕业的女老师,是公社一位领导的女儿。她是这个村小有史以来第一个会讲普通话的老师。上学以后,多宝最喜欢、最信任、最愿意听她的话的人就是陈老师了,他觉得在他见过的人里面,陈老师是最漂亮的,比他姑妈都要漂亮。陈老师是与公社、仙岩街有关的,村里不管谁见到她都像来到了街上,表情总是带着欣喜的。

根据陈老师的要求,多宝每天晚上和几位同班同学一起到某一户人家做作业,每天早晨,全班同学到后门山念书。他们拼命喊叫“aoeiuü”,村庄炊烟四起,他们的声音比雄鸡的啼叫响亮,比广播的声音有力。在这快乐的喊叫里,多宝感觉到一种新鲜的生活开始了,有一种通向美好未来的感觉。

开学不久的一天,多宝隔壁的小毛家来了一位带着照相机的客人,是他的初中同学,住在仙岩街上的。

那个时候,每年都会有人进村拍照片,每张照片五毛钱。拍照片的以青年人和有钱人家的小孩为主,多宝家是拍不起的,他家的钱都被父亲吃药吃光了。

不知为什么,小毛的朋友竟然走进多宝家,和多宝父母打招呼,还问多宝父亲是否要拍照片,不要钱的。多宝父亲似乎红了一下脸,摇摇头。多宝妈妈说:“其爸,要拍的话我给你洗把脸。”他还是羞涩地摇摇头。多宝说:“妈,给我拍一张吧!”说着,他看看妈妈又看看客人。客人说:“好啊,小朋友,你叫我干爹,我就给你拍。”妈妈说:“他哪有这个福气哟。”客人说:“没关系的,我给他拍一张。”然后读小学四年级的二姐也要一起拍,比多宝小两岁的妹妹也要拍,不知道为什么,她妈妈不同意。

结果,客人真的给多宝和他二姐拍了一张合影。他和二姐都背好书包,戴好红领巾,站在学校前面的晒场上。只听见“咔嚓”一声,照片就算拍好了。等了几天后,洗好的照片和底片都带来了。多宝这是第一次拍照片,第一次看到了固定的自己,以前只在镜子里或者水塘里看见过自己。照片一共洗了三张,一张放到家里的相框里,一张给二姐,一张给多宝。多宝模仿他爸爸以前照片的反面留字,在照片的反面写上几个字:陈多宝和二姐1978年9月留念。多宝把照片包了一张白纸,放在铅笔盒里,每天上学都带在身边,哪个同学要看,就要给他一点好处,比如给他一张没写过的练习纸或者让他刮一下鼻子。

多宝老记得拜干爹的事情。如果这个拍照片的人是他干爹,那么他可以经常去仙岩街上玩,夜里可以宿在仙岩,过年有干爹买的全套新衣裳,还有压岁钱,和别的干爹不一样,这个干爹还会拍照片,那多神奇啊。他向妈妈念叨了几次:“我也要有一个干爹。”爸爸说:“呆子,人家只是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啊?拜干爹这么省力啊?要办酒席的,要仙岩全村三百多户分麻糍,每年过年要送猪脚的。”多宝一听就吓坏了,知道这个念头是不能再有了。

多宝记得父亲去世前最后一件事就是教他写信。

一个星期天下午,为了得到表扬,多宝主动爬上爸爸的床,给爸爸按摩酸痛的双腿。已经是秋天,院子里不时有巨大的梧桐树叶被风吹落到地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

他缠着爸爸讲故事。他喜欢听他爸爸讲故事,比如甘罗十二岁拜相的故事,他已经听了好几遍,但又总记不清楚,还想听一遍。他还记得爸爸的故事里有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但他唱歌很好,用歌声讨来一个老婆。

讲了故事后,他爸爸说教他写信,给宁波的表叔家写一封信。在多宝看来,给宁波亲戚写信,就像给天上神仙写信一样,他没去过宁波,但见过宁波亲戚,他们有时候也会回老家,他们城里人一个个果然不一样,从衣服到脸色到说话,都显得很高级。三年前,爸爸带着家里的老雄鸡去宁波看病,就是表叔给安排的。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漂亮的衣服,都是表哥表姐穿过的旧衣服。

爸爸说:“先顶格写上‘敬爱的丈公、姑婆,敬爱的表叔、表婶,亲爱的表姐、表哥’,然后冒号。”

“敬”、“丈”、“婶”这三个字多宝不会写,他爸爸就替他写上。

爸爸说:“再换行空两格写上‘您们好!丈公、姑婆身体好吗?表叔、表婶工作顺利吗?表姐、表哥学习进步吗?我和全家都非常挂念。家里一切都好,爷爷、奶奶身体很好,爸爸的病也好一些了,请放心。我已经开始读小学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长辈对我的期望,长大考上大学。今年生产队的番薯丰收了,你们若要番薯干,到时候我妈妈托人带给你们。此致。祝全家万事如意!最后写上你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很凑巧,后来多宝参加小升初考试和初升高考试的作文都是写信。

三十、丧事

一个初冬的深夜,多宝已经睡了,突然被奶奶的哭声惊醒。醒来后,看见奶奶家点着洋油灯,奶奶坐在竹椅上泣不成声,痛哭着说:“老天啊,我的大拇指没了啊!”几位邻居大妈也在奶奶家,劝慰着奶奶。姑妈坐在奶奶边上轻轻抽泣。

多宝知道爸爸死了,他知道以后就没有亲爸爸了,他知道以后就要吃苦了。听到奶奶悲哀的哭声,他更感到悲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他爷爷突然飞快地从门外进来,走到他面前,气呼呼地把被子一把揭开,大骂说:“这硬命头还在困,还不给我爬起来!你老爸死了,你有苦吃了!”说着,他爷爷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眼泪。

大桥娘跟多宝爷爷说:“某人公,小人不识五食,难骂其啊。”

这时候,多宝也哭出声来,既是因为心痛爸爸的死亡,害怕未来的各种苦难,也是害怕爷爷要打他。他马上穿好衣服起来,跟奶奶到了长排屋他自己的家。

村里几个和多宝家特别要好的人都来了,聪明人夫妇在给他爸爸洗身体,换衣服,大桥也在。聪明人说:“一刻钟前我看过,眼仙人(瞳仁)没有了,口气也没有了。”听他的口气,死亡像是一个技术活,也是有标准的。然后多宝看几位大人一起把爸爸的尸体抬到堂前,放在几块临时铺好的木板上,在爸爸的右手附近放着一支点亮了的蜡烛。

多宝问邻居老阿婆:“阿婆,为什么我爸爸手里要夹着蜡烛?”

阿婆摸摸多宝的头说:“囝啊,你爸的魂灵现在去阴间,点着蜡烛路上要亮呀,囝啊,介么小就没了爸,却咋样长大哦?”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他奶奶还悲伤,一边说,一边抹了一把眼泪。

多宝看着他爸爸,脸色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闭着眼睛,没有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看着一个死人,有点好奇,也有点害怕。

他抬头看看院子里巨大的梨树,想起电影里的梁山伯死了,他家院子里的树都落光了叶子。但为什么他家的梨树、樱桃树、葡萄藤、楝子树和梧桐树没丝毫动静,好像都睡着了一样。他开始担心自己以后怎么长大。四周都是黑暗,整个无边的黑暗就像一只咬吞吃人的鬼。

村子里不时有人走动,都是帮多宝家办理后事的,去请道士先生选坟地啦,连夜去亲戚家报信啦。因为夜已经很深,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的。那天晚上的狗也叫得特别杂乱,听起来有点陌生,有点凄凉。

到外村看出丧日子的人回来了,说明天中午出丧。他又担心明天老师是否同意他请假,就问姑妈。姑妈答应他,明天她会和陈老师说一下的,让他放心。后来他就在楼下的另一张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多宝先到堂前看爸爸,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他又走到河边,看见他爸爸睡过的花眠床被扔在石埠头下面的溪坑里,大桥在用一捏稻秆在擦洗,癞头阿钟等几个人站在河边看。

家里来了很多人,有做白帽碗的,有念佛经的,有挑水、洗菜、烧饭的。大家都戴着白布做的帽碗,只有多宝戴着稻草绳做的三梁冠,比较难看。

大人们都在忙忙碌碌,多宝头有点晕,默默看着人们。他听到教室里传来同学们读课文的声音,他想到教室里自己的位置今天空着,老师和同学们都肯定知道他爸爸死了的事情,等会儿,他们都能看到他爸爸的出丧——以前村里有出丧的铜锣敲响,他和同学们都要扑在窗户上观看的。

拐腿的老大围着围裙在做棺材。他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尤其在干手艺活的时候,但这一天却显得沉默。他的动作仍旧很流畅,听到铁锤敲打木头的声音让多宝更感觉到爸爸的死亡的真实性,他就又开始悲伤,至少必须装出很伤心的样子,否则他怕别人说他不懂事。

接近中午的时候,开始出丧。先是将尸体放在棺材里,盖好被子,然后让亲人们见最后一面。钉钉子的时候,多宝妈妈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啊哪兄弟唉……”其他话他都听不清楚,奇怪的是,妈妈为什么不叫爸爸名字或者老公,而是叫兄弟呢?他大姐和二姐也在大声哭喊,他奶奶、姑妈也在大声哭喊,哭喊声混成一片。他妈妈的哭声最响,像要和谁拼命似的,他从没有感到妈妈有这么大的爆发力。妈妈的哭声进一步证明了这是个万分悲痛的日子,他如果不哭,村里人都会骂他不懂事的。他好像很悲痛,好像又不悲痛,就像在梦游,又觉得有点好玩。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一点都不知道。

然后,大人叫他跪在祭桌前面的地上。所有祭祀用的水果、糕点、猪肉、茶米都放在一个个小盘子里,道士先生念过一样东西的名字,边上的人从桌子上递给他一样,他端着盘子,鞠躬一下,再传给别人,再放回桌子。他爷爷在边上教他如何做。周围有很多大人在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正在做戏的人,他当时关心的是,保证盘子在自己手里不要出错。

祭祀后,他和五岁的堂弟扛幡,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面。六岁的妹妹抢着要扛幡,但出丧的日子是和她的生肖冲忌的,她不但不能扛幡,连送丧都要站在百步之外。妹妹因此躺到地上哭,不肯起来,一位舅舅把她抱起来去小店给她买糖。

走到村外时,他堂弟哭了。他就安慰他:“小宝啊,没关系的,有我在,不要怕。”堂弟果然不害怕了,但还是抽咽着。

到了坟山。坟山他是很熟悉的,每年清明跟着爷爷、叔叔、姑妈一起来上坟。记得清明时节,山上都是映山红,有时候还能找到兰花,清明上坟是很快乐的。以后上坟就多了一座新坟了。

他爸爸的坟做在太公的坟附近,却有两个坟洞,估计另一个是给他妈妈预留的。等棺材推进去的时候,他妈妈突然冲上前,一边往坟洞里冲,一边发出惊天的叫喊:“兄弟啊,带我去啊!”他妈妈被他姑妈、婶婶等人拉住。来的路上,他妈妈都是被他姑妈和婶婶撑扶住的,如果没有人撑扶,她好像根本站不牢了。大家都捧一捧黄泥放到棺材上面,大人们也让多宝捧一捧黄泥放在棺材上面,算是给他爸爸盖脚骨。

然后他随着大家回来吃饭,这餐饭有很多平时没有的菜,比如豆腐、茭笋、芹菜、海带,当然还有猪头肉。村里有风俗,丧事上一定要有猪头肉,所以,吃丧葬饭也称“吃猪头肉”。

接下来,每过七天,都要做一个“七”。每次做七,多宝妈妈都要烧点好吃的东西做法事用。外村来的道士穿着灰色对襟布衣,从一只出差人员用的手提袋里取出法器和文房四宝,手提袋已经有点破旧,法器是一个倒置竖立着的小铜钟、一根半根筷子那么长的小木槌和一块惊堂木。餐桌早已搬到堂前屋檐下。道士向妈妈要来一碗水,打开墨砚,滴上几滴水,磨墨。毛笔拔掉塑料笔套,在一张黄色的纸上慢慢写祭文。妈妈在院子里放两条凳子,倒扣一个大米揹算是小桌,放置请鬼神的菜蔬,点上香烛。写好祭文,道士继续坐在餐桌前,惊堂木一敲,开始唱祭文。他的声音很圆润,唱得很有节奏感,并且很庄严,好像有点悲伤,又有着一种非人类的神秘感和强大威力。唱的内容竟然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有男某某女某某祭祀某某等,另加上一些多宝看不懂的文言文,大多四字一句。似乎经过漫长的唱念后,法师将唱完了的祭文和一堆正在燃烧的念过佛经的麦秆棍里烧掉。然后他左手拿着一只白色的碗,右手三只手指沾水弹洒到堂前四周,也弹洒到在场每个人的脸上,算是“洒净”。

每次法事都少不了一大块豆腐,一双红蜡烛点起来,就插在豆腐上。法事结束后,豆腐也是不能自己留着,要叫村里困难的人家拿去吃或者喂猪。

每次做七都是黄昏后,多宝和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跟着妈妈,每人手里各捏着一支香,到溪坑边的水井头,朝着坟山的方向叫他爸爸的鬼魂来吃七。已经是初冬,天黑黑的,脸上的泪滴冷冰冰的。一路上,风吹过耳边听起来阴森森的,多宝不知道爸爸的灵魂到底在哪里。回来后,他妈妈用两块正负相对的竹简抛到地上,看竹简的仰扑来判断他爸爸的鬼魂是否已经来了,若来了,祭祀可以开始,若没来,则又要去水井头请一次,直到竹简显示鬼魂已经来了为止。

每次做七结束,放了鞭炮,他妈妈都要在梨树脚下大哭几声,照样是很凄厉的。在妈妈的带领下,多宝和姐姐、妹妹也跟着哭几声。如果哭泣和眼泪能够成为阴间的钞票,那么他妈妈的哭喊是大面值的钞票,两位姐姐的是小面值的钞票,而他和小妹的只能算是硬币了。梨树脚下的蜡烛在风中摇曳,树和人都把模糊的黑影投在院子里或房子的墙壁上,影子总在不断晃动,让多宝感到非常害怕。

多宝听人们说,他爸爸死后,村里很多人都听到后门山上传来鬼的哭声。他没听到过,村里的大人说,十六岁以上的男人才能听到鬼叫,但苦鸟那“苦啊苦啊”的叫声,已让他感到非常凄凉和害怕,让他感到自己一家的可怜。一到晚上,他就觉得家里阴森森的,不敢一个人上楼,不敢一个人处在黑暗里。他是住在奶奶家的,每天一吃了晚饭,就马上跑到奶奶家。如果天已经黑了,一定要他妈妈或姐姐送他一段。

三十一、县城

他爸爸死后,家里好像干净了很多,通畅了很多,再也没有生病的气氛。他们家像是熬过了长达三年的黑夜,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妈妈像是司令,带他们走过了这漫长的三年。妈妈伺候爸爸三年,是饱受村里同情和好评的。现在,妈妈又要带领他们四个兄妹继续长大。

多宝对妈妈印象并不是很好。她不大关注整洁,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全家的衣服好像从来都不折叠,胡乱扔在一个大浴桶里,让他对那些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妈妈很佩服。

他爸爸死后,他妈妈好像突然高大了很多,讲话的声音也似乎比以前响亮。她在田野里的时间要比在家里多,她的动作和神情越来越像一个男人。她比以前更有主见了,胆子也更大了,就是力气也好像大了很多。她经常从山上砍来一担担很大的柴,经常挑着粪桶上山。她经常满头大汗,衣服被汗水浸湿,脸上布满灰土,头发上落着柴草。

在他爸爸死后一个月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了一趟县城。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一件美事。

他从小知道县城边上的松门村有一门亲眷,每年吃杨梅的时候,松门亲眷就会到仙岩街来卖杨梅,松门人就会送给他们家一些杨梅。他早就知道,村庄到仙岩街是五里路,仙岩街到县城约三十里路。

那天早上,多宝和妈妈天还没有亮就吃好了早饭。在村口碰见去轮窑厂上班的小叔,他就坐上了小叔的踏脚车。这是他第一次坐踏脚车,又兴奋又害怕。在村外一个下坡的地方,他感觉脚踏车越来越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摔了下来,滚到路下面的稻田里。踏脚车刹车刹不住,跑了老远才停下来。小叔气呼呼地拉起他,检查了一下他有没有受伤。还好,只是手擦破了点皮,但他感觉麻麻的,有点痛。小叔很生气地骂他:“这呆卵,叫你手抓牢手抓牢又放掉。”他又坐上踏脚车,一直坐到仙岩村边上的拱桥。

不久,他妈妈也走到了拱桥。他们走到岭口村时,他妈妈碰到一个熟人骑着踏脚车,熟人问他妈妈去哪里。他妈妈说去松门,那个男人就说把多宝带到上叶村。岭口啊、上叶啊,这些经常听到的名字终于第一次见到了。

那男子把多宝带到上叶,放在一家小店门口,叫他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他妈妈。上叶村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村庄,但通了马路,不时会有一辆拖拉机或者客车经过。他想,住在上叶村真舒服啊,每天都可以看到汽车。

不久,妈妈就到了。他们手拉手走到了松门村。这个村庄因为有他的亲眷,有了对杨梅的记忆,他就显得很亲切,不像刚刚经过的上叶村,和他是毫无关系的。

他妈妈要找的阿婆住在松门村最里面,门外是一条从山谷里流下来的溪坑。溪坑不大,但在阿婆的后门正好有一个石埠头,石埠下面的水有点急,冲起雪白的水花,发出响亮的声音。和他外婆一样,阿婆是一个包过小脚的老太婆,人也小小的,走路动作显得特别灵光,她的声音也很细腻,一看她那干净的样子,就让多宝觉得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聪明人。据说她还会念经,是松门村里的宝佛头头,来取走几卷念了佛经的宝佛草和灯笼正是他妈妈来松门的理由。阿婆家里还有一个阿公,好像生着病,身体走动不方便,也不太说话。

说话是大人们的事情,偶尔也会问到他,比如是否读书了。他不插话,只是乖乖地坐着。他想,自己刚死了爸爸,是个可怜的孩子,更应该让人觉得乖。

晚饭后,阿婆带他们去看戏。松门村是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他感觉跟着阿婆在鹅卵石小巷里走了好久。到了祠堂门口,阿婆给他买了一截五分钱的甘蔗,那是很长的一截,以前妈妈给他买总是一分或者两分的,还要和妹妹分。戏和他以前看过的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那些看戏的人的表情也相似,都非常专注。他白天走累了,看戏时只想睡觉。回来路上,阿婆指着远处山顶上的一点光亮说:“囡,那就是电视塔。”电视塔干吗的他并不知道,可能是发射电视信号吧,他都还没看到过电视机呢。

第二天,妈妈带他去海东县城,这是他更期待的事情。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走。毕竟是县城,河流也要比公社的开阔。然后穿过一座长长的石埠,来到了向往已久的县城。仙岩街就一条街,而县城的每一条路都像街,还有很多五六层高的房子,这是以前没见过的。人们穿的也比较洋气,到处能看到骑着自行车的人,他还第一次看到了绿色的吉普车,响着好听的喇叭声威风地开过水泥街道。

他妈妈带他到了传说中的百货大楼,比仙岩供销社可大多了,卖的东西也多多了。他看见漂亮的服务员站在漂亮的柜台里面,他们就像电影里的人一样精神。他看到了一排排崭新的自行车,看到了很多手表,看到了很多布,很多毛巾和手帕,每样东西都散发出好闻的味道。他让妈妈花了八分钱给他买了一块手帕,上面有一只大雄鸡。他知道班里只有一个同学看过百货大楼,他还是第二个。

他又跟着妈妈到了小菜场,见到了妈妈以前的一个熟人。妈妈让他叫阿姨,那位阿姨给了他一毛钱,让他去买糖。后来,他拿着这一毛钱到新华书店。新华书店的味道他最喜欢了。他买了一本彩色的连环画,叫《小白兔上学》。他家里有几本连环画,都是宁波表哥送给他的,都是黑白的。

第三天早上,他们离开松门。阿婆送给他一件新做的绿军装,纽扣上还有五角星。这是他向往已久的绿军装,真没想到这次跟妈妈来还有这么大的收获。阿婆送给他妈妈五块钱,她推辞了一番后就接受了。阿婆送给他妈妈一只灯笼和一堂九龙会——一种念过佛经的麦秆,并嘱咐她在多宝爸爸断七那天烧。

回来路上,妈妈又碰到一个熟人,是村里赤脚医生大猫的姐夫,他正拉着一辆空手拉车从县城回家。做大人真好,到处都有熟人。大猫姐夫让他们坐上手拉车,他一直把他们拉到他自己家里,请他们吃了中饭再走。他觉得他们家的青菜豆面汤特别好吃。大猫的姐姐也很客气,笑得很灿烂,不断催他们吃菜。他似乎从没被人这样客气接待过。

走到岭口,他妈妈跟他说:“从这里坐车到仙岩每个人五分钱,你想不想坐汽车?”他兴奋地说:“想啊。”他还从来没坐过汽车,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妈妈问车站里的工作人员,车站里的人说:“下一班车还要等一个多钟头呢!”他们就走回家。路过仙岩街时,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尊重它了,因为他是去过县城的人了。

从县城回来好几天,都还一直回忆着整个过程,觉得太幸福了。但不久之后,他的新手帕洗了晒在院子里,等他去收的时候却不见了,怎么找也没找到。

一天黄昏,他们做了第七个七。法事后,道士先生将他爸爸的灵位放在火里烧掉,将从松门阿婆那里拿来的灯笼和九龙会也烧掉,他们算是干净地把爸爸的灵魂交到阴间了,他们把爸爸的灵魂彻底送出了村庄,送进了令人恐怖的黑夜之中。

从此后,他就是没有爸爸的人了。从此后,村里很多人,包括他的几个长辈都对他恶声恶气起来,公开叫他呆卵。或许大人们都是无意识的,却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内心。

三十二、奶奶

对于多宝来说,奶奶是一个地点。奶奶就等于奶奶的家,等于奶奶家的一切。还不会走路,他父母或者姐姐每天总会带他到奶奶家好几次。自从学会走路,每天他都要往奶奶家里跑无数趟。他家住在山脚的长排屋,奶奶家在村中央的道地里。从他家到奶奶家约一百多米路,他熟悉铺路的每一块石头,也熟悉路边的每一面墙、每一扇窗户。

到奶奶那里总能吃到好吃的东西。小时候他觉得最好吃的一碗稀饭就是在奶奶家吃的,因为稀饭里拌上了咸鱼汤,让他第一次品尝到咸鱼的味道。奶奶家的任何东西都比妈妈烧得好吃,奶奶家的咸菜也要比妈妈的好吃,奶奶做的麦饼要比妈妈做的好吃。同样一颗糖果,如果是奶奶给的,就比妈妈给的好吃。奶奶家里随手都能拿出好吃的东西,比如一块鲜嫩甜美的生番薯,一段咸菜株。每次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总惦记着奶奶家里的饭菜。一吃好饭,他就往奶奶那里跑,她总会叫他吃点什么,不管什么,总是非常好吃。奶奶烧饭好是有名的,每次村里放电影结束,放映员都要先到奶奶家吃了炒粉干再走的。

在多宝看来,奶奶家的一切都要比自己家里好。他觉得奶奶家的老屋比自己家的新屋舒服,她那又大又黑的老灶台比自己家的灶台看上去结实而有味道,她的旧楼梯比自己家的新楼梯迷人,她的旧凳子比自己家的新凳子坐上去舒服,她的热水瓶比自己家的高级,她的开水也比自己家的好吃,她的筷子比自己家的吃起来舒服,同样一幅年画,贴在奶奶家板壁上就比贴在自己家的板壁上神气。

他总觉得奶奶比妈妈能干,并且更爱他,他也更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他甚至在心里一直有点看不起妈妈。奶奶家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样东西到了奶奶家便让他觉得异常亲切和可爱。奶奶后门的几块大石头就比自己院子里的几块大石头光滑。

冬日里,奶奶家的阳光也要比自己家的感觉古老。她住在道地里,院门一关,风就钻不进来了,阳光就很宁静。住在道地里的老老小小婆婆媳妇都围在朝南的屋檐下。屋檐下横着一个大树段,上面可以坐四五个人,人人手里一只泥火笼。奶奶喂好猪就到阳光下纳鞋垫,或者织苎。有生了冻疮的人会在火笼里热一盅橘子皮酒,院子里就有了酒香。

夏天中午,多宝也喜欢往奶奶家跑。她的大茶壶很古老,茶里泡着樟树木废,很香。她家里有一块光滑的旧木板,躺在上面睡午觉很舒服,即使穿过奶奶家的穿堂风也要比自己家的风让人觉得凉快。

比他大的亲人总要责骂他,甚至打他,但奶奶从没有大声骂过他,更没伸手打过他。不管碰到什么情况,见到奶奶他就宁静了,一到奶奶家,他一切都感到舒服了。

多宝五岁的时候,爸爸开始生病不久,他就住到奶奶家里,和他爷爷一张床。这样他和奶奶就更亲密了。在家里一吃好晚饭,他就往奶奶家跑,奶奶晚饭不管吃什么,都会给他留一份,所以,他每餐晚饭都是吃两顿的。

奶奶家的夜晚也比自己家有趣、热闹。奶奶家的煤油灯更亮,还经常有后生和姑娘到奶奶家来玩。他经常看他们唱歌、唱戏、打扑克,谈论某部电影,谈论仙岩街和县城的一些新鲜事。他们有时还会烧夜点心,他自然也能分到一份。

妈妈从不逼他洗脚,但和爷爷睡觉后,爷爷每个晚上都命令他洗脚。爷爷家的洗脚水比较烫,量比较足,擦脚的脚布比较大,比较平直,一切都比自己家里的好。睡到床上,爷爷的被也比自己家的厚。只是爷爷脾气比较暴躁,和他睡觉比较紧张。

他和爷爷睡在楼下,其他人都睡在楼上,奶奶和姑妈一张床,小叔叔单独一张床,两张床面对面铺着。屋顶上有一块玻璃,白天能漏进光,这又让他觉得奶奶的房子比自己家的新房子好。楼上有两个房间,另一个房间放满了坛坛罐罐,比他自己家多多了。他喜欢那古老的楼板和被烟熏得漆黑的石头墙壁、木板壁。

姑妈和小叔有时候会教他识字、算术,他倒学得很快。他们说:“这个人看上去有点傻,脑子倒好像不笨,以后读书可能不错。”奶奶就趁机教育他:“做戏你看到过的,前半夜苦的后半夜甜,只要你会争气,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和宁波表叔一样,就是希望你争气,像他一样考上大学做官。”

开始读书后,他果然比班里几个同学聪明,他觉得将来通过读书变为让全村人羡慕的居民户口也是有可能的。

三十三、姑妈

在多宝的心里,姑妈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出现在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变得活泼,周边的每个人都会提起精神来,村里油腔滑调的后生到了她边上也变得斯文起来。他很佩服姑妈,也很喜欢姑妈。他觉得奶奶家迷人,其实也与姑妈有关。

姑妈初中毕业,能写会算,能说会唱。她参加生产队割稻、摘茶比赛,速度是数一数二的。她又是村里打草编的冠军,草编打得又快又好,连仙岩收购站的人都和她认识,卖草编时大家都要排队,她却不用排队,姐姐的草编如果被退回,若她讲一下情,也能被收去一部分。

村里的女人中,也只有她跟爷爷去过宁波,坐过火车。她说:“火车比汽车平稳,倒满水的茶杯放在桌子上,也不会溢出来。”单凭她去过宁波、逛过公园、坐过火车,也让他觉得很了不起。

村里的姑娘们有事没事常常往她家跑,和她一起打草编,一起学唱歌。她们也喜欢和她一起上街赶市,或一起上山割猪草。谁买了新衣裳,或买了一本编织毛衣的书,或拍了一张照片,都会拿来给她看。爷爷脾气很暴躁,但如果她说话了,他是会听的,在家里,他只听姑妈一个人的话。

姑娘大了,总要找对象。在这方面,她倒是有点落后的,都已经过了二十岁,却还没找对象。有人开她玩笑,这么漂亮怎么还不找对象。她总是说:“还早呢,还要喝山根陈村几年甜井水呢。”

村里的人都非常看好她,觉得她说不定可以嫁给一个有工作的,所以连说媒的都不敢轻易进门。最看好她的自然是她的父亲即多宝的爷爷。他是里外三村有名的媒人,经过他撮合的婚姻很多,基本上都很成功,有些还是一家三代都是他做媒的。他一心想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吃工作饭的人,至少也得嫁到县城附近的农村去。村里村外来试探口风的人不是没有,都一一被多宝爷爷拒绝了。

多宝希望姑妈早点找到对象,嫁到县城去,至少嫁到仙岩村去,这样他在街上也有亲戚了。

在多宝父亲去世不久,她果然找了一个仙岩的对象,当兵回来的,还是共产党员,在邮电局当临时工,骑着邮电局专用的绿色自行车送信。据说,他可不像给山根陈村送信的老王,他是专门送公社、卫生医院、中学、税务所、粮管所、派出所等机关单位的,比老王要高一个级别。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骑着那部邮电局的自行车。一到家,姑妈就让他坐到楼上。奶奶炒好花生,烧了鸡蛋茶也端到楼上去。

半年后,也是一个黄昏,那个送信人送来了一条黄鱼。他放下黄鱼转身就回去了。都送黄鱼了,这说明她的亲事不仅定下来了,而且次年就要出嫁了。多宝佩服他姑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定下了终身大事,不像村里有些姑娘,传出很多难听的故事,最后却又不成功,和别人吵架时就被人骂为“十八嫁”。

他奶奶当夜就煮了黄鱼。那黄鱼可不是草鱼、鲢鱼和带鱼,味道完全不一样,一进口就让多宝知道什么叫黄鱼的味道,整个嘴巴好像麻了一下,从鼻子一路舒服到肚里。

第二天,妈妈和婶婶陪姑妈给全村分了爆米花、饼干和小糖,这个叫送日子,就是告诉全村她明年哪个日子结婚。

自从定下亲事以后,多宝姑妈好像稳重了很多,走路不再像风一样飘了,讲话不再像麻雀娘了,碰到好笑的事也不再嘻嘻哈哈大笑了。而村里的后生也不再常往多宝奶奶家跑了,奶奶家反而冷清了很多。

三十四、嫁妆

多年以后,多宝置办自己的结婚用品仅仅用了半天时间。他总会想起姑妈的嫁妆,那可整整忙了一年多啊,并且都是真材实料、手工制作的。

他姑妈结婚前那一年多,奶奶家一批老司工匠刚走,另一批又来了,为姑妈做嫁妆。那几年,除了上学,除了帮家里干活,他总往奶奶家跑,看一件一件嫁妆慢慢做好,关键是不要落下奶奶家好吃的请老司饭。又酸又甜的番茄、香喷喷的莴苣和不辣的菜茄就是在奶奶请老司时第一次吃到的。

最先来的是木匠老司,他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外甥,家在几十里外。据说他的木匠水平好,就请他来做。他有一颗牙齿是银牙齿,这更让人感觉他是个厉害的木匠。

多宝爷爷和小叔从山上砍来一些树,那棵多宝曾经从上面摔下来的杏梅树也砍了,又从叠柴间的楼上搬下一些放了好多年的树木。

木匠老司在堂前搭起了作台,肩上老挂着角尺,耳朵里夹着一支铅笔。他还带来一个小老司,协助他干活。

角尺量树,锯子锯树,斧头削树,墨线弹树,铅笔划树,锯子剖树,铁刨刨树,凿子凿树,索钻钻树,榫头对洞,铁锤敲树,竹梢塞孔,每一步都是蛮有看头的,作台下落满新鲜的木废,飘满各种树的气味,一样样家具一天天做成。

家具有老式的,如上面可以睡觉下面可以藏东西的眠柜一对、放衣服的开面箱两双、几条骨牌凳,也有新式的,如镶着一块大玻璃的三门大橱、写字台、电视机橱等。

多宝欣赏着老司头的手艺,心里在偷偷学习着,他还欣赏着老司头的表情和笑话,欣赏着老司头的抽烟、喝酒、吃菜的样子,一边,他寻思长大后是否学老司,学什么老司?他觉得做农民太苦了,也没出息,如果将来考不上初中中专或大学,当兵转干也没希望,那么学老司也不错。他觉得做老司比较有趣,不要像农民那样风吹雨淋日头晒,还有好吃的饭菜,下午有点心,一日一包好烟,吃饭还有老酒,做完了还能领到工钱。老司头一年到头在四向八面做生活,一个个都很会讲笑话。但从小就经常听人说,做老司头是蛮舒服的,做小老司是很辛苦的。小老司要给老司头家担水、扫地、做农活,挑粪桶、担猪烂这些重体力活自然是小老司做的,甚至带小孩、洗尿布也是小老司的任务,每年过年前要送给老司头一个猪脚,三年内是没有工钱的,所有工钱都归老司头。爷爷跟他说过好多次:“你以为学手艺那么容易啊?小老司吃饭的时候,什么菜喜欢吃不能连续夹两次,吃饭不能发出声音,老司头讲话不能插嘴,老司头眼睛一横你就要明白老司头的意思。并且学老司要聪明,老司头一般不会教你怎么做的,要你自己专心地看,偷偷地学的。”想起这样,他学老司的念头又减弱了几分。

木匠做好则请箍桶匠来箍桶,请的是本村的老得。老得箍桶里外三村都是有名的,他和多宝奶奶家又关系不错,嫁妆里的桶和盘自然请他做。按辈分多宝要叫老得太公,但他年纪还没有多宝爸爸大,他儿子还没有多宝大,叫老得太公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老得动作很缓慢,但据说东西做得很坚固耐用。平时见老得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但老得一干起活来,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庄重,像是换了个人,有着高级手艺人的那种尊严感。

老得摸摸索索,几天工夫下来,也做好了马桶、粉桶、粉甑、小桶盘、大桶盘、浴桶,根据多宝姑妈的要求,他还特意做了一个菜丝刨和一根面杖。

村里有一个说法,漆匠要拍木匠的马屁,木匠会把生活介绍给漆匠做,因为漆匠总是接着木匠后面做。

第三个老司是漆匠老司,是大桥的弟弟二桥。大桥一家个个很会说话,除了二桥。他是初中毕业,漆匠手艺是从县城学来的,所以大家对他又是格外尊重。

自然,做漆匠一定要叫二桥,即使他不是仙岩公社有名的漆匠。大桥一家与多宝一家不是叔伯,但关系好过叔伯。连大桥结婚时,每餐都不忘了给多宝那卧病在床的父亲送一碗好菜。请二桥做还有一个好处,他不抽烟,省了买香烟的钱。

二桥先用砂纸将各种家具砂得很光滑,这个工作就花去了好几天。砂纸砂了几遍以后就扔掉,多宝就捡起来玩,用它来砂自己的陀螺。

然后二桥调好石膏,将家具上的坑坑洼洼补好。

第三步是真正的油漆,二桥解开一包包漆粉,加上桐油调制好,在各种家具上涂抹。有些家具要涂三遍,干了再涂,干了再涂。

有些家具涂上漆就好了,而有些家具还有第四步,比如给木箱上闪闪亮的锁,给一些家具的门和桶盘的底部画上画。只见二桥用一枝小毛笔沾着一罐白漆,在红色的木板上画,简单几笔,花啊鸟啊,草啊蝶啊,凉亭啊小桥啊,远山啊小河啊,圆月啊柳丝啊,都有了。多宝觉得最神奇的就是画画了,这个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这是真正的手艺。和其他老司比,漆匠老司有点像图画老师,需要特别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所以,一个村庄一般只有一两个漆匠老司,而有好多木匠老司、泥水老司。

多宝有一位叔叔是煤矿工人,全家都住在矿上,老家的房子是空着的。多宝姑妈的家具漆好后就放在叔叔的空房子里。

多宝姑妈的嫁妆里,除了木料做的家具,还有被子和席子。而被絮和竹席是自己家请人来做的。

做被絮老司小杨最有趣了。他是宁海人,倒插门到仙岩的,他的宁海口音,他有名的说笑,赢得了全村大小的喜欢,看他做被絮如同看戏,会把你的肚子笑痛。

他还带来一瓶据他介绍能包医百病的神药,他说是他兄弟从香港带进来的。蚊子咬了,涂一滴就好了。皮肤莫名其妙红肿起来,涂一滴就好了。牙痛,涂一滴在手掌的虎口的穴道上就好了。头痛头晕,滴一滴在太阳穴就好了。肚子痛,滴一滴在开水里喝下去就好了。并且这种药香喷喷凉咪咪的,涂上很舒服。

关于小杨带来神药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很多人向他讨来试过,果然很灵光。几年后,多宝才明白,这个神药就是“风油精”。

做被絮本身就比较好看,小杨将一把巨大的弹棉花弓扛在肩膀上,用一只光滑的小木槌在弦上敲,弦的另一端把棉花不断撕碎撕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敲打声。然后,小杨将棉花大致整成一个被絮的样子,在每个被絮上面用红毛线绕上囍字、鸳鸯或8结,还绕上被絮的重量。然后右手捏着一根脑头带小圆环的小竹竿,叫姑妈在另一头配合,将被絮经线一条条地拉上去。最后一道工序是擀被絮,小杨翘着屁股,用一个盾牌状的厚实圆木板反复摇晃挤压被絮,把被絮擀面一样地擀厚实。

小杨一共做了十条被絮,有重的有轻的。还做了一只小被絮,结婚那天是不拿走的,先放在家里,等将来生了孩子再拿去。

夏天的时候,请了篾匠老司,也是村里和多宝奶奶家关系好的小猴子,据说他有别的真名字,但多宝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猴子。小猴子要为多宝姑妈做一张篾席,一共做了三天时间。

多宝先跟小猴子、小叔叔一起到爷爷自留地的毛竹园。小猴子砍倒几株长得像模像样的毛竹,一般是前年的毛竹,去年的太嫩。太老的又不好。小猴子就地斩断毛竹脑头。有手艺的就是不一样,他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很轻松自如,又很准确。

小猴子和多宝小叔一人扛着两株毛竹到生产队的社屋里。社屋是生产队分粮食、计工分的地方,也是放种子、化肥、喷雾器、打稻机的地方,平时常关着门,里面总有一股湿漉漉的臭味。

劈开毛竹之后,毛竹新鲜的香味就弥漫开了。多宝仔细看着小猴子的动作,看着他怎样削毛竹、劈毛竹,觉得每个动作都很好看。小猴子先将毛竹节上的一圈刮干净,将毛竹劈对开,只见他轻轻一刀,毛竹就应声裂开好几尺,然后他一脚踩着,双手将整株毛竹剖对开,然后继续剖,剖到如小手指那么宽为止。

毛竹长得有点像猪肉,外面是皮,里面是脂肪。小猴子将毛竹辟为两层,外面青色的竹皮就是篾青,里面白色的竹肉就是篾黄,篾黄除了做杠豆柴就是用来烧镬了。小猴子再将篾青劈为两层,就是薄薄的篾了。

接下来是做篾席最劳累的一步了,拉篾。小猴子戴着手套,将篾紧紧压在锋快的刨刀上,多宝小叔拉着篾一趟一趟来回跑,刨刀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吐出一团团篾末。一根篾这样正面反面拉了两次基本上就光滑并接近于透明了。

接下来就是编篾席。小猴子将一根根篾像织布一样地编起来,间几根篾上,间几根篾下,形成有规律的图案。一根竹简不时敲敲,把篾与篾敲打密缝。

做好了的篾席青黄色的,很新鲜,带着竹子的清香。在多宝的印象里,篾席都是红色的,甚至是黑色的,还有着尿味和汗味。那都是旧篾席,大人流了汗水,小孩尿床撒了尿的缘故。但篾席确实是越睡越舒服的,旧篾席比新篾席凉爽、光滑,毕竟是人肉逐渐磨出来的。

漆匠来的同时,做布老司加火也来了。加火是邻县天台来的,说着天台话,笑起来脸像枣干,走路像索钻,快得很。他每年都会来村里织布,所以大人小孩都认识他。

有些老司平时是笑眯眯的,一开始干活就板起脸来,而加火恰恰相反,平时是蛮严肃的,一开始做布却是笑眯眯的,就好像演员上了戏台,人变得精神焕发了。

做布在晒场上。多宝奶奶家多年积累起来的苎线全都拿出来,一头拖着一块大石头,一头连着木头做的织布机,加火老司面对着一束束苎线坐在织布机上,像是语文课本里画的开插秧机的情景。梭子抛来抛去,脚一踏一踏,布就一点点做了出来。

自己织的布叫粗布,没有供销社的洋布轻巧柔软,但农民不能没有粗布。奶奶自己裁剪这些粗布,给姑妈做了一顶蚊帐、两双盛稻麦用的大口袋,零头做成布巾,可以包面干、蒸馒头等。

加火白天做布,晚上和村里人一起聊天,或者在奶奶家算命。他每次来村里做布都带来一本算命书,里面有“三世图”,只要你说出自己的出生时间对应的“八字”,他就可以给你翻到你的三世图,你就知道你的前世是做狗还是做猫,你的后世是做人还是马,你的今世是好命还是坏命。

一天晚上,加火又拿出他的书,给大家算命。多宝对命运也很好奇,就让加火给他也查了一下。结果,加火查阅了一下,说多宝要娶两个老婆。

最后来的是裁缝老司。做裁缝的大多是女的,但姑妈请来了有名的跛脚老司。他是村里的一个女婿,做新式服装很有名,请他做衣服都要提前好几个月预约的。

裁缝老司也有点像图画老师,用一根皮尺量了你的身体后,再用一根竹尺和一块大粉笔在布上画好,再用剪刀沿着粉笔痕剪好布,再将布送到仙岩街上拷边,再放在脚踏的洋车(缝纫机)上踏上线,一件衣裳或裤子就基本做好了,剩下的就是锁纽扣孔、缝纽扣的事了。

多宝姑妈是村里比较突出的姑娘,又是嫁到镇里去的,所以样样不能落后于本村人。姑妈做新衣裳做了五天,其中还加了几个夜班,除了村里一般出嫁的姑娘都有的红棉袄、几套衣裤、的确良衬衫,姑妈还做了一件从宁波城买来的呢料做的关衫,让村里的人们非常羡慕。

做好了衣服,还有最后一道工序——烫衣裳,老司头有一只熨斗,里面放着烧得火红的炭,新衣裳抹上一些水后,熨斗过处,吱吱有声,雾气直冒。被烫过的衣裳更加平直、挺括,姑妈把衣服全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新做的箱子里,等待结婚那天才开始穿。

三十五、出嫁

除了自己做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多宝姑妈更看重的是当时所谓的新三大件——洋车(缝纫机)、手表、脚踏车,由男方出钱购买,也先放在奶奶家里。

多宝姑妈出嫁前几个月,亲戚和朋友们不断送来礼物,有被面、铁壳热水瓶、铁面桶、玻璃杯、毛巾、枕头巾,这些都是供销社买来的城里人的东西。全村关系要好的人都送鸡蛋,有红的也有白的,有鲜的也有咸的,有几十只的也有四五只的。

多宝觉得奶奶家越来越拥挤,楼上堆满了礼物,都快要不能走路了。这些礼物好像都会发光,都会说话,奶奶家好像有歌声在飘荡,就是晚上睡觉,他好像也被一团团温暖的光所包围着。全村好像就是奶奶家一家在过年。

亲戚送来东西,他奶奶还要烧点心。所以,那几个月,奶奶家的烟囱总是不断升起炊烟,他看见炊烟就往奶奶家跑,说不定可以分一小碗点心吃。但妹妹往那里跑就不一定有分了,奶奶说:“我哪有那么多东西,我只能管一个,不能全部都管。”

他姑妈还忙着在做布暖鞋,有送给对方娘舅的,有送给对方父母的,她和她丈夫也一人一双。她还忙着打毛衣,早一年就开始打了,一些小姐妹也帮她一起打,自己两件,丈夫两件。

奶奶和爷爷则忙着别的东西,比如结婚那几天要准备的柴火、饭菜、面干和捣麻糍的米。要塞到嫁妆里的各种糕点小吃,有爆米花、米胖、番薯糕、米胖糖、花生、饼干、糖果等,除了饼干和糖果是买的,其他都是自己做的。

临近结婚那天,姑妈和几个小姐妹在晒场上定被子,将十条被子全部定好,叠放在一起,像是绚丽的彩霞。那一天,所有的嫁妆也都贴上了红囍字。

结婚那天,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仙岩的行郎(抬嫁妆的队伍)才慢悠悠地进村。根据风习,小孩子们拿一根毛竹杠拦在道地的大门外,要他们分了糖才让他们进来。

他们都是仙岩街的人,山根陈人对他们似乎有点巴结,而他们似乎有点瞧不起小山村的人,表情给人感觉有点毫不在乎。他们用扑克牌赌了会儿博,胡乱吃了点饭,早早就要抬嫁妆起身。他们把嫁妆一股脑抬到道地,各人忙碌着用带来的绳子扎好,多宝叔叔则忙碌地给他们分报纸,塞在家具和绳子接触的地方,以防止绳子把家具勒坏。这些报纸是多宝爷爷从宁波亲戚那里担回来的,多宝要奶奶送给他一张玩玩都不肯。

看上去最热闹的是十条棉被,叠起来高高的,各种颜色都有。最好看的是浴桶,放着饼干箱、热水瓶、镜子、升子、万年青和两只大柚子,升子里放着五谷和硬币,大柚子上插着橘枝。整个浴桶看起来五颜六色、闪闪发光、花枝颤动,充满结婚的气氛。最吸引人的是挑马桶,马桶里放着红鸡蛋和钞票,谁挑马桶,马桶里的鸡蛋和钞票就归谁。挑马桶的一般是新郎官的亲弟弟,叫马桶叔。

鞭炮点响,全村出动观看,抬嫁妆的队伍从村口一直断断续续延伸了百来米路。姑妈的嫁妆在村里这些年来是最多的,多宝便觉得有点骄傲。

天快黑时,姑妈在几个伴娘的陪同下,坐对方派来的新拖拉机离开了村庄。伴姑里面有几个还是从仙岩叫来的,包括收草编的宝凤和多宝的老师,这也让多宝觉得姑妈有点了不起。走出奶奶家时,姑妈不像别的姑娘出嫁都要大哭一番,她早就说过了,出嫁那天她不哭,但是,她跟爷爷、奶奶告别时还是差点哭了。

中间隔了一天,奶奶家又捣了麻糍,担了担篮去仙岩村。麻糍分给对方村里每户人家,担篮请对方的叔伯朋友吃,叫“望三日”。

而望三日回来,奶奶家要将挑回来的剩菜请多宝叔叔们,还有特别要好的邻里吃一顿。

三十六、继父

父亲刚死的时候,陈多宝不时听到邻家的老人们看着他或他的姐妹们唠叨:“这么多小孩,却怎样长大啊?”

几年下来,他们家靠生产队分来粮食,靠妈妈和大姐参加生产队劳动,靠妈妈织网和两位姐姐结盘,生活是很贫苦的,但并没有到要饿死的境地。担猪烂、粪肥等重活,会有他爷爷和小叔帮忙。他外婆也会照顾他们,把织网、念经赚来的钱都熬省下来给他们,把粮食熬省下来给他们。

但多宝妈妈还是感觉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命苦,特别是自己担粪肥、挑柴的时候,常偷偷流泪。另外,欠信用社的粮食债的数字也越来越大。从父亲生病开始到死后那几年,多宝家几乎没有参与生产队的劳动,妈妈和姐姐会参与割稻、收谷,也没多少工分,但生产队还是照样将粮食分给他们家,最后都折算为钱。生产队又将这笔债务转到信用社,变成他们家欠信用社。欠信用社是要付利息的,所以,这笔债务变得越来越大,从几百块逐渐积累到五六百块。这笔粮食债是压在多宝家中的一笔重担,让他们家成为全村唯一欠债的人家。

多宝的几位舅舅也在帮他妈妈张罗,是否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一个暑假的晚上,多宝陪妈妈去上茅坑。妈妈问他:“多宝,妈妈担脚水那么辛苦,找个男人来帮我们家担脚水好不好?”他马上回答:“好啊!”

第二天是农历六月六,算是个吃馒头的节日,妈妈让他将几个自己家做的馒头送给外婆。并且叫他在外婆家玩几天,她会来接的。

果然,过了几天,他妈妈也到外婆家。他依稀听娘舅在给她说一个男人的情况,比如老婆死了,有几个小人,做什么的。

他和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路上,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男人,戴着手表,推着一辆脚踏车,嘴里镶着一只银牙齿。到了岭头,他妈妈和那男人并排坐下来休息,微笑着聊着什么。下了岭头,他就骑车先走了,从此后再没音讯。

大人做这些事情都是很隐秘的,多宝到长大了才知道,在继父来之前,妈妈已经说过好几个男人,但都被爷爷和奶奶拒绝,他们总是说:“需要什么人啊?人来那么容易啊,请神容易送神难啊!重活都由我们帮着做,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一眨眼,几个女儿都可以出嫁了,你还愁什么呢?”

多宝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的继父突然来了。

来之前那天,他母亲告诉他奶奶。他奶奶还是反对,但似乎也没有办法阻拦。听奶奶他们在说,那个人是仙岩街上人,有名的游手好闲,镬灶打在腿肚子上,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吃,自己家从来不烧饭的。爷爷、奶奶、小叔叔召集多宝四位兄弟姐妹到奶奶家说话。奶奶说:“我也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她把我们都瞒住了,明天晚上办酒。仙岩人到山根陈村来,等到几个小人长大成家再离开,如果她还会生出小人,那么就生,生不出的话,小妹就当他女儿。我劝过她,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小人一眨眼都大了,还招人干什么?古老世人讲过,请神容易赶神难,他如果会做生活、待小人好还好,要是不好,你想赶是赶不走的。亲生就是亲生,继爷就是继爷啊,各点就各点啊,他待你们到底好不好也不知道啊。”

多宝就想起以前听过的关于“老继娘”的传说和戏文,老继娘总归没有好的,只有坏和更坏的区别,她总把好吃的给亲生的,总逼不是亲生的干重活、吃糠粉,经常打骂非亲生的,而把亲生的当宝贝。

多宝的大姐也表示反对。其他几位不置可否。最后,多宝的小叔做了安排,他说:“毛主席讲过,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你们也没办法,等那个仙岩人来的时候,你们四个兄弟姊妹都一起哭起来。其他到时候由我们来安排。”

黄昏的时候,一辆中型拖拉机载来一群人和一些酒菜。多宝妈妈还请了村里几位女人一起烧菜。

多宝看到了这位仙岩人,妈妈让他叫“叔”。仙岩人朝他笑笑,给他两毛钱,他摇摇头,没有接,转身走开。他跑过去把这个事情告诉奶奶,奶奶表扬他做得对。

多宝一家,还有几位帮忙的邻舍,还有几位仙岩人,大家一起吃了顿饭,有好几桌。

饭后,很多人坐下来聊一下,多宝的奶奶一家在,多宝的四舅舅也在,仙岩村的干部和山根陈村的干部也在。在大姐的带领下,多宝的四位兄弟姐妹突然一起哭起来。大姐表态:“不欢迎仙岩人到我家来。”多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早已在竹撑椅上睡着了。

他想去奶奶家睡觉,大姐拉住他,让他晚上在家里睡,就睡在妈妈和继父睡的那张床上,并且要横在床中央。

过了一些时候,快半夜了,多宝突然惊醒。他继父突然大喊大叫,不断撕自己的衬衫,不断喊叫他自己父亲的名字,不断用拳头打自己,不断骂自己。多宝吓得跑到他姐姐的床上。

多宝姐姐问继父:“大便要吃吗?”

他说:“要吃,拿来。”

多宝妈妈拿糖给他吃,他说:“呸呸呸,这是石头。”

多宝感觉他是疯了,妈妈怎么找来一个这样的人啊?

妈妈去找来爷爷和奶奶。小叔到里村去看了日脚书后回来说:“日脚书上说,他在进村的时候撞白虎了。”

妈妈到院子里烧了点东西,他才慢慢安静下来睡着了。

第二天,他就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参加割稻了。他负责扔稻秆,将稻秆一一扔过溪坑,扔到对岸的路上,动作快得很。他像一个新媳妇来到村里,又是仙岩街上来的,大家都看他的热闹,他也很乐意配合。

继父来了以后,多宝的家似乎又变得完整了,但这个家像是一件补过的裤子,补丁和老裤总有点不协调。

继父来村里的第一个市日,他牵着多宝的妹妹去仙岩赶集,并且答应给她拍照片。多宝也想拍照片,就远远地跟着他们。

到了仙岩照相馆,妹妹坐在天安门图画前拍了一张照片。多宝说也要拍,继父不同意。多宝在心里有点委屈,在他家里,从来都是他最优先的,现在小妹妹竟然可以拍照片,他却不能拍。但他又不想独自回去,既然来了,就跟着他们去玩玩吧。

多宝和妹妹跟继父到了仙岩的很多人家,他们都拿出馒头或者糖给他们兄妹,他们都开玩笑说:“某人啊,你哪里来的这一对儿女都那么大了啊!”他就笑笑。他在仙岩的朋友可真多,一下子转了五六家,其中有几家还是干部或采购人员,连多宝都听过名字的。

中午在一户人家里吃饭,还打了老酒,多宝对那户人家放在桌子上的一条养在玻璃瓶里的鱼很感兴趣,看着它游来游去心里就非常舒服,回家后也依样养了一条。那户人家就在供销社的新华书店对面,他向继父讨曾经给过他而又被他拒绝的两角钞票,继父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他了,他就去买了一本《小学生优秀作文选》——后来,他写作文老模仿里面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读。

为没给他拍照片的事,他还窝火着,从此后,他再也不跟继父去赶市了。白天他去上学,继父去生产队,晚上一吃了晚饭,他就往奶奶家跑,除了星期日和吃饭的时候,他不大看得到继父。

继父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分田地,那是1981年的冬天。之后,村庄的生活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

继父来的时候,生产队正好在收晚稻和番薯。晚稻和番薯收结束就分田地。晚稻和番薯还是生产队分的,那一年冬季的麦子就每户人家自己种了。

根据远近和肥廋,田和地都分为几等,根据每户人家的人口数量,抓阄决定挑选顺序。其中秧田和番薯地又另外分。这样,多宝家就有了自己的几丘田,几块地,远近都有,最近的就在村口,最远的在大名山。他继父那边分得更早一些,也有一块稻田。

同时也分了山和竹园,分了牛和农具等,还要算清每户人家和生产队之间的账目。

分了山和竹园,就没有大队安排的望山人了。

多宝家因为欠生产队钱,就没有分到牛和农具。幸亏有了继父,他会想办法。他向仙桥街上的老板借了钱,和里村一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头牛,牛由里村人负责饲养,他们家的稻秆也都给养牛人。牛的价格是会变化的,他和里村的人说好,到时候如果把牛卖掉,赚了的钱归里村人,亏了的钱各负责一半。

到第二年夏天,第一批早稻成熟了,就要用打稻机。他又和同村另外三户人家一起买了一台打稻机。

田地分到户,仙岩公社又改回叫仙岩乡。仙岩依旧设区,下辖仙岩乡等五个乡镇。名称变了,大家也没感到太多实质性的变化。

田地分到户以后,每户的生产劳动都自己安排,大家都有了自由,劳动效率大大提高,这么点田地并不需要每天都去干活的。原来生产队的橡胶厂也承包给原来的采购人员。有手艺的可自由出门做手艺,根据个人的人脉,全国各地都去做,远的有东北、云南,近的有上海、舟山。仙岩镇的几位采购人员也办了几家乡镇企业,向全镇招收工人,成为企业的工人是要有条件的,那就是交几千元的钱作为资本投入,村里也有好几个人去当工人。也有不需要资本的工厂,那是棉纺厂,大多招女工。

多宝的小叔叔也开始做小生意。夏天卖冰棍,冬天打爆米花。大桥和他弟弟一起买了一台机器,放在一辆手拉车上,拉到每个村庄去打泡筒——米倒进去,出来的是膨化了的食品,为中空的圆柱状。

村里人不再动不动说毛主席、周总理,华主席也没人说了,而是说邓小平、胡耀邦。村口被多宝父亲他们“破四旧”拆掉的庙也重新造起来,墙壁刷得雪白,再请二桥画上老爷的神像,有坐着的,也有骑马的,拿笔的。不久,邻村的寺庙又有和尚了。

有了继父,首先是家里又有了正劳力。自然,担脚水、担猪烂、砍柴、种麦、收麦、种番薯、洇番薯、挖番薯、担番薯以及插秧、割稻都由他来完成,不再需要母亲亲自干重活、脏活了。

继父来了后,多宝家里不但有了正劳力,还有一些另外的好处。

比如,继父的姐姐全家住在县城,姐夫去过朝鲜参加抗美援朝,转业后在县城当局长,四五个孩子都是工作人员。据说,很多外甥、外甥女都是他一起带大的,所以对他特别好。他经常去县城,回来总从他们那里拿回来一些东西,比如表姐、表哥不穿了的衣服,一只煤饼炉和煤饼,一台旧电风扇等。过年的时候,他还从县城带回来一本黄山的挂历,每一张照片都很漂亮,多宝就第一次看到了迎客松和云海,第一次看到了“层峦叠嶂”这个成语。

那时候办橡胶厂很赚钱,凡是办厂的人都让人觉得是老板。第二年春天,继父竟然在家里办起了橡胶厂,他从街上拿来很多橡胶板和螺丝、螺帽,将杀猪凳变成作台,做起橡胶三角带来。多宝妈妈和姐姐都成了工人,另外从村里请了一位切橡皮师傅。这是以前只有村里的大能人才能做的事情,多宝一家因此感觉有点扬眉吐气了。

做三角带的时候,大家总要说说笑笑,说起了村里谁和谁好的事情。偷情这种事在村里蛮常见,并且总是半公开的,往往全村都知道,但谁都没法证实的。聊了这个事情不久的一个晚上,一户人家纠集很多亲戚追到多宝家,要打他继父,说他嘴巴乱说影响别人名誉。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门早已关上,多宝妈妈不时在楼上接应几声。最后,还是多宝奶奶来了,她跟来打架的人说:“你们算什么,追到别人户里,其到我户里了,就是一只狗也轮不到你们打。”这样,大家就慢慢散掉。之后,那户人家也不再纠缠。

之后,厂也停办,继父还是种稻麦,多宝妈妈还是织渔网。继父擅长戳梭,给自己家戳了很多竹梭,还送给奶奶好几根。

慢慢地,多宝爷爷对他很不满,嫌他农活做得不好,麦行划得不直,蔬菜服侍得不好,地里壁没削干净等。

继父还有一个毛病,每次到街上去都要在朋友家里喝多,喝多了就要发酒疯。

多宝是和爷爷一起睡的,也似乎受到爷爷和奶奶一家的保护,和继父总还保留着一些距离。

第二年割麦的时候,这是田地分到户以后的第一次收获,多宝和继父到很远的山上割麦。割了一会儿,继父坐下来抽烟。多宝突然向他讨烟,说自己和同学早就抽过烟了。他问多宝要什么香烟,他有新安江,还有大红鹰。多宝想了下,还是抽便宜点的大红鹰吧。然后继续割麦,多宝竟然一镰刀割在自己的小腿上,血流如注。继父见状就说:“真是菩萨啊。”他立即撕开一支香烟,用烟丝按在多宝的伤口上,又撕碎自己的衬衫把多宝包扎好,让他先回家。

山根陈村的小学没有五年级,读了四年级都要升到外村西胡村小学,有路数的开后门到区中心小学——仙岩区中心小学。多宝当然希望能入读仙小,这样每天都可以去从小神往的仙岩街,读全区最好的小学感觉很有面子,或许未来也更有前途。

1982年9月1日,开学的时候,继父带多宝去仙小报名。他也没找关系开后门,直接牵着多宝到校长室,跟校长说:“我是仙岩村的,住在公社对面,这是我儿子,以前在山根陈小学读书,现在要转到这里读五年级。”校长问仙岩村来的一位老师,情况是否属实。那老师说:“是的是的,他是仙岩人,就住在我家对门。”这样,多宝就顺利地进了仙岩小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算是碰上了一位有点本事的继父。

到了仙岩小学,多宝有一种游击队员加入正规部队的感觉。原来的小学是两个年级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由一个老师负责两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很不一样。这里有崭新的教学楼和大操场,五六门课程都有各自的老师,这里有图书馆、国旗旗杆,这里有专门的体育器材室,每天放学后有课外活动,可以玩飞盘、打乒乓、爬竿,这里还有高音喇叭,每天指挥大家做课间操和眼保健操。同学也比原来多,比原来的很多同学漂亮、聪明、有来头。在这样的学校读书可比原来的乡村小学开心多了,这样的读书是很让人感到享受的。学校是亮堂堂的,心里也亮堂堂的。

每天早晨,他吃了妈妈烧的炒冷饭或冷粥去上学。有时候在奶奶家吃香喷喷油光光的炒年糕——小叔在轮窑厂(做土砖的工厂)上班,每天一大早自己烧早饭的。他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只盛着米的饭盒和咸菜瓶,走出村庄,沿着溪坑走过几个村庄,走到仙岩小学。

每天上学步行三四十分钟,多宝也不觉得累。沿着河岸走出村庄,转过几个山湾就到了外村,再穿过几个彼此看得见的村庄就到了仙岩街。

天天见到仙岩街,仙岩街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神秘和令人向往,好像原先的磁性一下子消失了。

到仙岩小学读书后,多宝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告一段落,所谓的童年也结束了。从小爱玩的打不死鸭、打纸拍等各种游戏渐渐和自己无关了,连村里做戏、放电影也不屑一顾了。

尾 声

几十年后,陈多宝成为诗人陈二,生活在省城杭州,从事房地产广告工作。

某年元旦前一天,陈二妈妈给他打电话说:“多宝,要造水库了,整个村庄要迁到仙岩街,坟地也要迁,你爸的坟要迁的话必须在明年清明前完成,你怎么想?另外,很多人都把户口迁回村里了,据说每个户口可以分两三万块钱,你们的户口能否迁回来?”

之后,陈二在深夜喝多酒回家的出租车上,脑子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梦境:

故乡的山峰之间是黑色的水面,失去了坟墓的鬼魂们站满了山岗,他们绿色的眼睛朝城市无助地眺望。

然后他感觉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很不真实,感觉酒吧里的美女,送他回家的出租车司机都可能是来自乡下的鬼魂,他们也要进城打工了。他感觉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过去和现在都如此不真实。他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首童谣:

姐、姐、走路嘚嘚响,

丝线买一两,

做双花鞋望子丈。

子丈没在家,

上山摘毛楂。

毛楂刺,戳脚丫,

脚丫痒,换白鲞,

白鲞咸,换菜篮,

菜篮无篮掼,换扁担,

扁担无担箾,换猪腰,

猪腰咬咬滑摔摔,换大麦,

大麦磨磨磨不细,歇你姨的大麦屁!

 
韩星孩
《江南》 2018年第03期
《江南》2018年第03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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