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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

更新时间:2009-03-28

敲钟人

1

洪泉初中毕业后就到田里干农活了,到了该成家娶媳妇的年龄,却大病一年。病到什么程度呢?庄稼院里的活儿干不了,就连一日三餐,也得靠墙或枕头支撑着坐起一会儿,剩下的时间,只能躺在炕上。

这是真正的卧炕不起。

秋天近了,洪泉勉强能起来炕了,但身体还像一张纸,弱不禁风。庄稼地的活儿还是干不了。家里老人急,想为他找点事儿来做,总得出家门,不然,刚刚二十几岁的人就废了。父母就求到一个后生,也就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这个同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个子有点矮,那时人们都称他“小大专漏子”,这个“小大专漏子”在学校当民办教师,教初二英语课。校长挺爱惜这个“小大专漏子”的。他这个同学就通过中学校长找到小学校长,不断地软磨硬泡,说尽好话,最后答应洪泉来学校当个敲钟的。当然是在爱东小学这面的。

爱东小学和爱东中学在一个校园,一条甬道将中学、小学隔开,南面的操场和平房是爱东中学,北面的操场和一排平房是爱东小学。沿着甬道走到西头,还有四五间平房,是中小学老师的办公室,还有初三师生的宿舍。整个校园从高处看,布局是个“品”字。

敲钟原是值周师生完成的工作。操场边上两棵相邻的大杨树,伸出的老枝形成“V”形的树杈,两个差不多高的树杈中间架上一根铁管,滚圆,粗实。一口大钟悬挂中间,表面锈迹斑斑,里层光滑锃亮,顶部拴一粗绳固定住,绳从钟顶再穿过一截细铁管,绳下面拴上一小铃铛,悬出钟面一截。远看,就是倒立的大喇叭和系上的小铃铛。

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样的物什,像从远而近拉来的特写镜头一样,画面里的洪泉出现了,只见他在钟前站上三两分钟,抬头瞅瞅大白杨,树叶刷拉拉地翻过来又倒过去,秋叶上,真像落稳了体操运动员的一双脚,灵巧踩着平衡木,整片叶子左右摇摆着,不肯落下。洪泉呆呆地盯着白杨树的叶子,时间到了,他扯起小铃铛左右晃动。同学们似秋后找食的一群麻雀,呼拉拉地黑影散尽,飞进各教室。

通过以上的整改措施,医保投诉管理得到了完善和加强,降低了患者医保相关投诉发生率,达到了预期效果,提高了患者的信任度和满意度。在落实措施同时,派工作人员分别到接待中心轮转,体验患者感受,体会患者需求,促使工作人员对患者投诉的重视程度进一步提高。

钟声敲着校园的日子,转眼到了初冬。一个周四的第三节课,教自然课的刘老师,得了感冒,没来上班。

“你怎么能打工啊?做什么呢?”叶晓晓脑海里浮现了残疾人在路边卖报纸的情形,一千多块,要卖多少份报纸啊?

钟声响后,教室里呜嗷喊叫,洪泉路过此班,往教室里探探头,屋里的目光搭见了,就落了不少声音,洪泉身体往回收了些,屋里又叽喳起来,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班级,但是他的脚步有些犹豫,洪泉撤回一步,离开门口,左右企盼,希望有老师快点走来。这时,教室里成了战场,同学纷纷抄起家伙赶赴“前线”。书本、铅笔盒都是炫耀的武器,好像比着谁的装备精良一样,纷纷投入战火,争分夺秒,进入“酣战”。只要有一两个淘气鬼带头,就全部卷入战斗。

赵爽弦图证明方法(如图1)以及毕达哥拉斯证明方法(如图2)是勾股定理比较常见的两种方法,“人教版”课本中对两种证明方法进行分开呈现,但在教学过程中建议对两者进行一起教学.

洪泉咽口唾沫,抿下嘴唇,搓了搓手,又从丹田运上气来,派给全身。站在门槛外的双脚,使劲抬起一只,迈进门里来,定了定神,另一只脚也跟着进来,飞来的书本将他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夸张似高声“嗯——嗯——嗯”干咳几声,教室一下子就静了,只有喘气声,若要细听,有的喘气都小心翼翼地收敛着。

“这不是那个敲钟的吗?”有同学嘀咕。

三年一班所有同学都齐刷刷地盯着洪泉,洪泉脸腾地就红了,不知说啥。后来,班长喊,起立。洪泉头发茬下的汗粒就汪成了一道小溪,流到额头,清亮亮的。淌到鬓角时,腾起丝丝的热气来。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道,老道说,把手背后,坐好!”仿佛用了全身的气力,洪泉话一出口,就被屋里的空气弹起来,嗡嗡回响,着实吓了自己一大跳!

他拿过一个同学的自然书,看了看书上的内容,移步到黑板前,轻轻抖动的粉笔左右摇摆,他小心掌控,真不知白色魔杖般的粉笔,会施出什么魔法来。

“请海带家族来见我们”,洪泉边说着,粉笔边走着,从黑板底边向上,快速地长出一条宽叶的长长的海带,周围还不时点上几朵大海的浪花。教室里的脑袋都呆在那儿,看傻了。洪泉接着讲,海带中含有丰富的碘,我们的身体是不能缺碘的,海带也是我们人类不可缺少的好食物,得吃进肚子里。他说着说着,我们都馋了。

区块链技术保证在不可信、分布式环境下,所有节点通过一定的共识算法对公共账本达成一致。在区块链中,账本以区块的形式构成,每个合法的区块都以特定的密码学方式链接到前一个块,这也就是区块“链”的内涵。随着区块的不断生成和添加,历史区块内容不能被修改,区块中记录的所有内容能够被网络中所有节点获取。

待我的弟弟和我听完他的这节自然课后,我立时呆住了,海带能吃呀,以前,我见到干海带,抽抽得全是褶巴,上面包裹着白白的粉,是粉笔面儿吗?

同学们已说过“老师好”了,洪泉轻轻擦着墙上的阳光走过,没人在意他一闪而过的痕迹。

我特别喜欢它泡到水里长大的样子,非常神奇,干巴巴一小块能舒展成一片碧绿的海。喜欢吃海带,也喜欢它有点咸咸的味道。

那是粉笔的味道吗?

2

说来也传奇,我刚上初二,洪泉就来教我们语文课,从小学三年级的自然课到初二语文,不但教课的老师们用怀疑的目光质问他,就连热衷于庄稼地里活计的家长,也三五成群地来直接问候校长了。

你相信他能胜任?

也只有背下一本字典的人会有的,所以至今我也没有体会到,也没有再遇到一个让我如此钦佩一生的人,洪老师的教学就像这些方块字一样踏实稳健,他的自信也似汉字垒起的方砖一样,坚如磐石。

我给他讲起洪老师那根夹在耳朵上的粉笔的故事。洪老师病在家里时,总也起不来炕,有时昏昏睡睡,背字典,吃药养病,有时免不了心绪烦乱,他妈妈有意让他抽抽烟,提提神,鼓励他:熬过病秧子,会成为好男人的。他也就把烟鼓捣会了。

直到现在,也无人能及洪老师的才气。

当我读完洪老师奖励我的书《呼兰河传》时,融入文本的强烈快感,让我痴迷。我跑到洪老师那儿,兴奋地说,这小说里处处都是我熟悉的生活。

洪泉,一个月教下来,我们这些同学喜欢他不得了。

一学期以后,那些怀疑他的同事、家长们,都对洪泉刮目相看了。不光我们学校的师生,还有乡镇中心学校的领导、老师,以及所有的农民兄弟都对他格外崇拜了,致使到现在回忆起,我还崇拜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听来都是激动的腔调。

洪泉的敲钟人形象,转为了洪老师。

洪泉在家躺着的一年时光里,只做了一件事情,查字典,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而且他把整本字典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用倒背如流来形容一点儿不为过。当他给我们讲茅盾的散文《白杨礼赞》时,课堂上的情景还像在我的眼前一样,很多领导和同行坐在教室后面听课,他神情自若。洪老师结合课本中的“无边无垠、坦荡如砥、潜滋暗长、横斜逸出”这些词语和描述白杨树的句段,把所有人带到一片片高大的白杨树林前,那一刻,我们都为坚韧、勤劳、朴实的白杨而感动。而洪老师自己何尝不是一棵坚强,又力争上游的白杨树呢?

大纪是山东篮球的标志性人物,是老好人,过往的贡献和极佳的人缘也为他赢得了不少球迷的拥戴,大家都盼着球队山东西王男篮打出个好成绩来,大纪的总经理位置,也能安稳一些。

他的肩膀一高一低地耸着,匆匆的身影留在办公室和教室的路上。

可答案就是选项中的唯一答案——胜任。

为了解决以上问题,结合学生的实际及教学条件,学院不断调整实践教学培养方案和教学内容,改进教学方法。加强专业综合实训教学环节,在实践教学过程中把专业新技术引入到相关的实训教学活动中。深入实践教学研究,不断完善实训课程体系设置,既要注重专业基础实验室和专业核心课程实验室的建设,又要注重专业综合实训实验室的建设,进一步加强实训课程的综合性和实践性,最大可能地实现学生与社会“无缝衔接”,培养学生创新实践能力。

这件事情带给我们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背书”成为目标和乐趣。初中的语文课文、数学定义公理、英语单词、史地书上需要画线记忆的内容,我们都是在没有老师要求下主动背下来的,尤其好点的学生,比如我这样的,——总在想,背篇课文,背个定义定理,背十个单词算什么呀——多大点儿事呀,我们的洪泉老师还能背下字典呢!

另一个效应——查字典热,热了整个初中,热了整所学校。课间时,同学们两件游戏最火,一是背字典,二是掰手腕。

二是计算机实验室没有实现多功能化、高效化共享使用。计算机实验室还是单一功能的实验室,没有做到一台机多系统、多功能使用。传统实验室分为计算机公共课实验室、软件实验室、硬件实验室、网络实验室、图形实验室等,各实验室承担实验课单一,设备利用率偏低,没有充分做到实验室多功能化、高效共享应用。

记得最自豪的一次,我们偷着把洪泉名字分开,写在纸条上,由那一周背字典比赛的高手来抽取他们。我代表小组抽到了“泉”字,整个小组都兴奋地像喝了二锅头,当然那时没有的呀,只是这样表达下心情最为准确啊!

“泉”字,在字典里的那页我已牢记在心,现在检索一下,我还是能背下来全部的词条。我们偷偷地进行背字典的比赛,藏着激动和好奇。就连班级里那个叫“守泉”的男生在女生眼里都沾着帅气,那种迷恋和崇拜的心情,比现在的粉丝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说来,真真切切疯迷了一把。

到师范上学后,遇到一个姓梁名泉的同学,他也特别爱好文学,也有过一些文艺小清新的故事,这是后话,不能不说是洪泉老师“字典热”的次生效应。

还有一个效应,让这个梁同学彻底断了风花雪月的章节。这个梁同学的家里人都吸烟,他也想着毕业时就成为一个合格的烟民,而这一想法我强烈地反对。

目前高校体育课存在组织单一,重复练习较多,学生练习积极性不高,从而产生不喜欢上体育课的情况,我国在竞技体育的发展上面,举国的体制有一定的优势,但是如果要从我们自身的全面发展角度上来出发,这种类型的体质所体现出来的体育竞技培养方式也会带来很多的问题。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竞技体育和教育没有办法进行良好的连接,从而使得运动训练的和体育教学没有得到良好的融合,最终使得我国篮球运动的后备力量在不断的减弱,不利于我国篮球运动的发展。在运动员的文化水平上,由于运动训练和文化教育融合不够良好,也会使得他们的整体文化水平比较低,在运动员退役之后,他们的就业范围并不大,最终使得我国的经济体育发展面临重重困境。

可他到了校园当了敲钟人后,为了让自己像老师,走到孩子们中间,没有烟油的熏味,他下决心不抽烟了。当时我还没听过“戒烟”这个词呢,但是字典里一定是有的。

当洪泉老师上课时,那支粉笔也许是他对烟卷的留恋,也许是对教师的尊重和珍惜。还有一种暗示,拿起粉笔,书写两袖清风的一生,这也许都是,但他的行为却给了我们这样的警示。

这根夹在耳朵上粉笔的故事说完了,梁同学也走掉了。

我考学出来,洪老师就考上了公办教师,挣工资的洪老师现已退休,他的三个女儿都读了大学,在我的农村老家,生三个女孩,不平常,把三个女孩都供上大学,这也是特别不寻常的。

有些词从心上长出来,就暖了。比如,“教书匠”,脑子里常有图像跟进:洪老师的身影慢慢走来,一米七几的个头,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四个兜,大点的兜盖儿在腰两侧,两个小兜盖儿长在前胸两侧,左胸上的小兜盖上别着一支钢笔,闪闪发亮。它们都横平竖直地挺括着洪老师的书生意气。

课堂上,洪老师读到贬义词时,语气有些狠狠的,声音重一点;读到一个褒义词,就温和的,爽朗的;那些如“啊,呀,呢,哪”这样的词各有各的腔调,有些恣意渲染的情致。

背到唐诗宋词时,洪老师的眼睛如孩童般清澈,碰到好词佳句,会重复一遍。就有微微泛红的光挂到脸上,一层光芒悄悄闪上他的五官。

每个汉字在他的语文课堂里都有了非凡的意义,他给予它们七情六欲的体验。这些华夏民族的汉字,生命丰盈。

我真为这些汉字,感到幸福。

椎动脉型颈椎病对脑力的影响较严重,对体力无明显影响,若及时治疗,大多可通过非手术治疗而痊愈,预后较好。本研究中在采用中药治疗的基础上给予手法治疗,改善全身的微循环,促进机体整体的活力状态,临床总有效率为96.67%,临床治疗效果肯定,是临床治疗椎动脉型颈椎病有效的治疗方法。

3

想当年,我敬佩的洪泉老师,也是腰佩唐人剑,手执宋人刀,口吐明清曲,满腹经纶来比武。比武,得有对手,那方豪杰就是初二二班的语文老师高峰。他俩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们这些亲传弟子,相聚时说起江湖旧事,个个眉飞色舞。且得感谢这两位“侠客”般的老师,使得语文这般有滋味了。

高峰老师是公办教师,比洪泉老师大五六岁的样子。个头与胖瘦都和洪泉老师差不离,但当时来讲,地位比之洪老师是天高云阔。洪泉老师到了中学后,诚意拜高老师为师,向他学习讲课的经验,高老师开始时不太待见洪泉老师,他只是敲钟的,怕他干上个把月的就走人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和感情,后来,洪泉老师天天去听他的课,虚心向他请教,而且校长也极力撮合这件事情。高老师才答应了他,但是他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到操场上,进行三天的测试。

“明早六点半,面对面,来挑战。”

第一天早上,我们都早早来到操场,跟村里来了电影一样盼着时间早点到,而作为洪泉老师的学生,我们焦急中捏着一把汗哪,不知高老师什么个套路哇!六点半到了,只见高老师收拾利索的往那儿稳稳一站,洪泉老师早已在等他。

我说上句,你对下句。明白了吧?

明白。洪老师答。

为验证本论文提出的CNN算法不同卷积层层数对分类的影响,就CNN-2C(2层卷积层)、CNN-3C(3层卷积层)、CNN-4C(4层卷积层)在不同样本数情况下准确率进行了分析比较。如图7所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高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洪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一句一对,一应一答,15分钟结束,高峰老师的手紧紧握住洪泉老师的手,激动不已。

三天过后,两人称兄道弟。并相约,继续“阔步高谈”。

每早六点半,操场上一道风景,特别耀眼,两个“书生”,意气风发,或对答,或吟咏,或演讲,或齐诵。古今中外,诗词曲赋,来者不拒。他们携来“百侣”同游,那“李白、杜甫、秦少游、苏东坡;那高尔基、拜伦、泰戈尔等等一径在我们中学的操场上潇洒走过。我们天天跟在他俩身后,他们向前走,我们一群也亦步亦趋向前走,他俩停下,我们也驻立。我猜想,古时候,师生游学的场景不过如此吧。

期末的时候,我们一班和二班的学生也来一场诗词大比武。我们成绩不相上下。但每个人的成绩都提高一大截。再开学时,我们又举行了作文大赛,我将操场上的“风景”斗胆成文,摹仿金庸小说运笔,还起个很江湖的名字,——“洪峰论剑”。洪老师看后,只说四字:可造之才。

首先以二氯甲烷为反应溶剂,在室温下反应1 h,考察了邻甲基苯甲酰氯和亚铁氰化钾的最初原料配比对目标化合物产率的影响,结果见表1。

他上课时,一般用两根粉笔,一支粉笔拿在手上,另一支粉笔夹在耳朵上。待两根粉笔用完,下课的铃声也就响了。

我很感谢洪老师,他给我们年少的心田播下文学的种子,让它悄悄发芽。还给我们贮备了散叶、开花的养料。

洪老师除了背字典外,他对读书近乎痴迷。每次去县城看病时,都得让爸妈把他放到新华书店的柜台角落里,靠墙坐着,读上一会儿书。只有读书时,他才能坐得长久。可是读过几页后还得放回去,没钱买下来的,读时精力超级集中,恨不得把每个字刻在心里,甚至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到家后马上按着记忆写出来。

更为感恩不尽的,这本《呼兰河传》竟是洪泉老师的手抄本。

我感叹:人生如戏,人生的精彩是奋斗来的。

秋色在飞

1

九月的天空,碧蓝如洗。太阳,悬在空中,像我们急得快要冒汗的脸,红通通的。我们想赶着开学第一天,快点见到新班主任

新班主任姓李,教我们初二数学课。他高高的个儿,粟色皮肤。记忆里的老师要么长得黑,要么长得白些,这种特别的肤色还是第一次见。我更感兴趣的,是李老师戴的一副眼镜,瓶底似的,像一个老学究。

一个自制的粉笔盒,四四方方的,本色的木纹隐约可见,棱角磨得很光滑,年头一定不少了。李老师早上来教室时,盒里装三根或四根粉笔,到晚上放学,这几根腰身挺直的粉笔,梨花碎玉,撒落在黑板这方田了。

李老师从没有浪费过粉笔头,每一小块都收在粉笔盒里,更没有向学生身上扔过一次,感觉他爱粉笔胜过我们。李老师左手托着摞起的教案、教材、粉笔盒,右手的五指张开轻轻罩在粉笔盒上,给粉笔挡着风雨,小心地呵护着。

洪老师自信的神态,语句出口的连贯,每个词语赋予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只是我的描述太局促了些。那真是身呈文彩,口吐珠玑。他那种从腹底升起的才气,就是我后来认定的诗书气韵。

第三步是吸收,包括内容和形式的吸收。译语的语义场早已存在且意义丰富。吸收的一个极端是归化,如路德翻译的《圣经》;另一个极端是异化,即译文始终显得生疏次要,如纳博科夫英译的《奥涅金》。不过,不管词语如何变化,由于外语的输入,整个原语系统难免受到动摇。海德格尔说:我们因理解而存在。所以,任何一种语言或文化在吸收时都面临着自身被改变或吞噬的危险。

李老师进到教室,总是神采奕奕。早晨来得特别早,要开一个小班会,对我们进行思想道德和理想教育。先在全班面前,表扬好的同学,具体到细节,有理有据,不空泛。最后捎上一句总结:一天之计在于晨,今天开始努力吧。

李老师说话声音不高,但有力;语句短促,但情真。他很少高谈阔论,而是循循善诱。从我们读书的年龄说起,说到生活境况,再慢慢领我们憧憬未来。

④溃坝破坏的主要原因为漫顶的179例,占溃坝总数的58.5%;质量问题的100例,占溃坝总数的32.7%;管理不当的7例,占溃坝总数的2.3%;其他原因20例,占溃坝总数的6.5%。结果表明,溃坝对象、溃坝破坏原因比例与历史统计结果相近。漫顶溃坝案例表明,小型水库防洪标准存在不足。我国小型水库多集中于长江、淮河及珠江流域,位于经济相对发达的省份。小型水库洪水计算多依据图集查算,而图集是以历史暴雨资料为基础的,新图集往往滞后,伴随人类活动的增加,水库流域下垫面条件正在发生较明显的变化,近年南方强降雨也有多发迹象,汛期漫顶破坏及漫顶险情时有发生,开展暴雨洪水研究十分必要。

入学一个月后,李老师就把人为什么活着,做个什么样的人,一生该怎么度过,灌输给了我们。

哪个学生做错了事,李老师从未大呼小叫,从未喝令学生站起来,而是走到座位旁,哈下腰在你的耳旁,直接说你的行为哪不妥当,以“李老师建议,你以后……”这句结束,言语明了,其他同学听不到你受到的批评,很多时候,别人关注的都是你的优点或完美的个性。

季节轮转,我们在春季,一同和李老师参加义务劳动,挖树坑、栽树苗、打扫卫生;在夏季,和李老师到田地里抓虫子、护青苗;到了秋季,李老师还带着我们到大田里,帮助村民收庄稼……在冬季,又一起扫落在操场上的雪。这些集体劳动和社会实践课,因有了李老师变得有趣。

还记得一年秋天,我们和李老师在场院干活,我们围着李老师坐成一圈,每个人面前一大捆收割后的谷子,饱满的谷穗儿垂首挤在一起,像相互作揖的谦谦君子。李老师跟我们做个小游戏,让我们先找出一支喜欢的谷穗儿,然后命上自己的名字,用谷穗儿和另一个“同学”演绎一下相互请教问题的小话剧。虽然只有几分钟,我们觉得有趣极了。接下来的掐谷穗儿,我们都干得特别起劲儿,总觉得那一穗穗儿就是我们自己。每个“谷穗儿”都可以说点课堂之外的见识。

我们手在掐着谷穗儿,嘴里在热烈讨论,脑子生机盎然地思考。场院里成垛的谷子,堆得高高的,像一个个壮实的庄稼汉。一群白羊寻着家园悠然归来,不,那是空中的一片白帆从堆起的谷垛上缓缓移过,再一看,矮下去的谷垛移来大海的瓦蓝,驮起白帆,涌向遥远的秋空。

我们掐下的谷穗儿放在打谷场上,乡亲们牵着马,拉着磙子,一圈圈在谷穗儿上跑动,人欢马叫,金黄的小米唱着歌流到我们脚下,我们捧起谷粒,似捧起一碗碗的小米饭,捧着一碗一碗的汗水。

2

直到现在,我都特别钟爱小米,甚至小米的金黄色,以及与小米有关的一切记忆,翻新着我的梦境,缱绻旖旎。

小米饭是我中学时代的主食,天天吃,月月食,年年如此。能吃上一顿馒头,那才叫过年的日子呢!那时,学校有一项劳动实践课,去生产队“支农”。简单说,学生们帮着集体干庄稼活。我们很愿意参加的,生产队会给学生们供饭,伙食常常是馒头和炖大豆腐。相当地诱人。

可家长们不太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去集体劳动,三春没有一秋忙,自家的猪狗恨不得套进车里,派上用场。你若不干地里的活儿,能出去捡秋的,多多少少都是收获呀。

妈妈扯着我的胳膊,在给我讲道理,她说,你就该留在家里,帮我做晚饭,或先给堆在园子里的土豆,用筐装好,再倒进屋里的地窖,或者是……

可李老师的动员会说得头头是道。李老师似乎早料到家长们会阻拦孩子,他昨天课上说,培养劳动素养先要处理好个人和集体的关系,个人要服从集体的需要等等。我脑子里觉得李老师有道理,且更惦记着那顿馒头大餐呢。我穿好衣服,竟发现鞋子被妈妈藏起来了,妈妈正用全部火力盯着我呢。

妈,我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干活,我去找筐装土豆去,说着出去拿家什。一个转身,我快速跑到外间的灶房,跨上灶房北墙上的后窗户,直接逃到了学校。

我们一路唱着歌,昂着头,像树上的小鸟,大多仰头看着树梢,没人注意我光着脚。

到了庄稼地里,已有七八个大人在收割玉米。他们先把秆割倒,十根二十根地堆在一起。我们三人一组,找出每棵秆上的苞米,扒掉干枯的叶子,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堆在一起。

刚开始扒苞米时,挺新鲜的,个把小时后,就累了,腰疼。

李老师走到我跟前,我不好意思地把脚缩了缩,他递给我一双袜子,白尼龙的。李老师说,穿上它,免得冷,可要小心呀,别扎了脚……要不你回去吧,不用干活了。我抓紧套上,非常窘迫,但我不愿回去,我还想吃中午的大馒头呢!

3

秋风瑟瑟,天也阴郁着,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秋雨。

吃过饭后,村民看着阴呼啦的天,急着说,这要下了秋雨,光屁股的玉米棒子见水就涝上了。你们帮着装上麻袋再走,就能快装车拉回院子,苫上了。

我们又回玉米地。成趟的玉米茬儿齐刷刷的,被氤氲的寒气包围着。突然,一阵疼撕心裂肺般,从脚脖处传到全身,我一下子坐到垄沟里,看见一条小溪样的血透过袜子,迅速洇上裤角。尖尖的玉米茬直接窜进我的脚踝内侧。

同学们喊李老师,他一边小跑着一边脱着褂子,挥动镰刀,把衣服的底边直接割开口子,“咔咔咔”撕下一条宽宽的布带儿,直接勒上我的脚脖子。血不流了,他背起我,就往卫生所跑,竟忘了骑自行车。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反正,我趴在李老师的背上,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潮湿。村医给我的伤处做了简单包扎,血止住了,也不那么疼了。再看李老师,喘着粗气,头发湿涝涝的,打着绺,极其狼狈,也有几分滑稽。

“怪老师我没照顾好你……”李老师看着我的伤,眼里闪动泪花,嗫嚅着。

回来的路上,雨停了,李老师又把我背在后背上。

“得疼两天,忍着点,别沾水,结痂就好了,脚——已经肿了,这几天——好好养着……”李老师声音不大,好像是自责。而我,不知怎么地也心酸起来,“老师,是我大意,偷偷跑出来参加劳动,就想吃中午的大馒头……”

“不怪你……不怪你!”李老师说。

进了家门,话已在妈妈的嘴里翻了一天的跟头了,出来时的力气丝毫未减,还是直接把我撞到墙上:从后窗跑了,鞋也不穿,这回好,脚也扎坏了,集体的劳动就那么重要啊?!……

“没照顾好孩子,是我的责任……”李老师在我妈妈面前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随后李老师又说,明天开始放农忙假了,先让孩子好好休息,别走动。伤筋动骨一百天,假期之后的上学和放学,我用自行车来接她送她。不用着急的,学习落不下的。

过了农忙假,再上学时,我的脚好得差不多。走路什么的也无大碍。可每天上学,放学,李老师坚持用自行车接、送我。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腿像两根木头棒子,紧张得僵直。山村的土道疙瘩溜秋的,凸起的土坎就像伤口愈合后结的痂一样,让自行车轮跑上几圈,就颠上一次。我努力保持两腿间的距离,不让它们碰到一起,怕自行车摔倒。李老师身板挺直,穿着黑色的外衣,里面的白衬衣将领口衬得洁白,朴素。他双手牢牢地抓住车把,自行车稳稳地前行。

李老师的话也多了起来,路上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给我说了统筹方法,还知道了大数学家华罗庚;还有《哥德巴赫猜想》和陈景润,记忆中那几麻袋演草纸,天真地以为那是成为数学家的必然。

对数学痴迷,少年的心得到一种彻底的欢愉。钻进数学的题海里畅快地冲浪,当一个个前来的大浪被我迎面斩平时,那种征服的愉悦,极像发现了大海辽阔处的灯塔,而此刻的我目光如炬,脚下生风,哪管什么波涛汹涌——无所畏惧,真是享受了出生以来从未体验到的惊喜。

4

时光飞转,转眼到了中师毕业前夕,要实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李老师做我的实习带教。李老师爽快地答应了,我听了李老师的一节数学课,我课后找李老师交流许多。他把一生的教学经验毫无保留地传于我。并重点让我记住,现在的教育理念:由教师为主体,转由学生为主体,尊重学生个体的发展。我似乎听明白一些,似乎还没太弄懂。李老师又陪着我听了他的徒弟徐老师的课。徐老师年轻,有亲和力,若不是站在讲台上,很难分清他是学生还是老师。不但是容貌,更是与学生的平等相处,怎么看都像学生的“哥们儿”呢。可这位徐老师已毕业五年,参加多次县市级教学技能大赛。李老师告诉我多像他学习。李老师还跟校长强力推荐,让我去带初一一班的数学课,我真是有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那一黑板一黑板的练习题,着实让我有些受不了。抄一道学生做一道,写得我肩膀酸酸的,有时下课了,我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我细细观察李老师他们对于习题的处理,也是如此,数学复习题量更大,看李老师下课后活动肩膀时,我才细心地发现,李老师的右肩膀是高于左肩膀的,走路时右肩是稍向前倾的,我做学生时,看他走路,肩膀就是一前一后的。

徐老师还向我说起,李老师的胃炎相当厉害,尤其着凉时,常常疼得冒汗,有时为了把课上完,也就用手捂着硬挺着。

我默然不语了,想起李老师用自行车送我回家时,那手不时地抚下胸口,一定是疼得难受,而我全然不知……

我突然就懂了:李老师教学时一丝不苟,板书时一笔一画。几十年如一日,累成“耸肩”。

李老师就像那粉笔,一天天变矮,消耗尽了自己,却把清白、学识以及如何做人,全给了学生。

师者为尊,师道尊严,他们让我以这样的意识,走上自己为师之路的。

秋风在流淌,飒飒的凉爽流进我的心里。在村与村之间的土道两侧,是年年蓊郁的庄稼地。这些庄稼,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汲取着大地的乳汁。

一茬一茬的庄稼,一代一代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乡间的道路上飞行。一树金黄,哗啦啦地响着,多像李老师自行车的“铃铃铃”的歌唱。

秋色在飞,我心灿然。

对了,师者李,全名叫李树仁。

角落里的向日葵

1

元旦前几天,我收到学生黎子珣发来的快递。里面一张精美的贺卡,还有四本日记。黎子珣转到其他城市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了。她临走前的文学社团课上,我公布了,学校想把文学班学生的作品集结出版的事情,她下课时来找我。

“乔老师,我要转学了,我的习作还可以参加吗?”

“当然可以。”

“乔老师,从二年级开始我就记日记了。”

“可以申请出日记集的,像我们读过的《安妮日记》那样。”我说。

“我只拿给你看,您帮我修改。”

几天后,黎子珣转学时,我正在参加全国校园文学高峰论坛会议。没有与子珣告别,她就随着妈妈转去新的学校了。

日记,打开了黎子珣的世界。

2015年2月19日星期四

爷爷跪了,我磕头了

大年初一,我9岁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爷爷和我。

早晨起来后,爷爷给我煮了饺子吃。吃完后,我等着姑姑和她家的表弟来看爷爷,左等右等,她们也没来,后来姑姑来电话说,表弟的奶奶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就没让他们过这来。爷爷接完电话就沉默了。

等爷爷再开口时,就是训人的话:我真是越老越糊涂,儿子明明做了偷盗油田物资的事,政府来问,我还隐瞒实情,把自己也弄进去,陪着儿子判了刑,真是报应啊!而且害得小孙女没了家,成了“黑孩”。

在我5岁时,爷爷从“劳改城”释放回来了,爷爷回来时没地方住,住在他的哥和弟租来的房子里,那时我还在社区给我安排的福利院。

奶奶在我3岁时去逝了,爷爷的家也没了,房子也没有了,我唯一能见到的亲人就是爷爷,当荆琦阿姨把我领进出租屋时,有三个爷爷在等着爷爷打扑克呢,我只高兴了一小会儿,爷爷想给我做点好吃的,可厨房里什么都没有。等我和荆琦阿姨出来时,爷爷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老半天,又好像忘了藏哪儿了,不停地在翻找。待荆琦阿姨把车门都打开了,招呼我上车了,爷爷才找出5块钱,双手抖得快要拿不住,递给荆琦阿姨。

给孙女买几块糖吃吧。这孩子太可怜了。摊上我们这样没正事的大人,这孩子命太苦了。

荆琦阿姨还答应帮爷爷找份活儿干,这样有了收入,我就可以与爷爷一起生活了,一个有爷爷的家。

爷爷拿起酒盅,喝下一口后,就流出了眼泪,我走到爷爷跟前,替他擦泪水,爷爷的眼泪真烫啊,烫得我缩回了手。

要说还得感激政府哇,没有不管咱,从那儿出来后,还能帮咱找活儿干。才能和孙女一起过年啊!

爷爷的话,憋了一年似的,开口就冒出来,没先没后,也不排队。

爷爷搂住我的头,泪水淌过他的脸爬到我的头上,头发打湿,我心里潮了。爷爷转过头去,拿毛巾擦把脸,尔后就无声了。

珣儿,我们该高兴,去年九月,你真正有家了,就是碧湖学校,咱们上学太不容易了,人家孩子6岁上学,咱7岁这一年都在奔波,找学校,爷爷就给找了三家学校,加上政府替你找的两家,你真是过“五关”才有书念!

第一家机关学校,大门都没让进;第二家,不收;到了第三家,爷爷搬了桌椅去,求校长,只需一个小角落,能放张课桌就行。我们没户口那就不算人数,只让咱娃听课,好不好?可这好像说到了痛处——更不行了!爷爷在校长面前就,就差跪了。那个校长说,老爷子,我给你下跪都行。你什么都没有,人在这,出了问题,我们都得“惨死”。

咱也得理解人家学校,你不是人家学区的,收了你,别人想来咋办?你又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学籍,咋办?你又没户口,也不属于城里的学校,要是上学,只能去碧湖学校附近那家打工子弟校,可你在城里没有租房,父母又不在这里打工。打工子弟校咱也没资格啊。

上个学,怎么这么难?

我看见学校,就想哭,可哭都找不着北啊!

来,孙女,咱冲着碧湖学校的方向,给你们学校的展校长,你的班主任范老师,跪下磕个头吧!他们是你的大恩人,也是你爸妈的大恩人,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这辈子,咱都得想着报答。

大年初一,你给他们磕头,拜个年,祝他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今年,爷爷吃完早饭,什么话也没说,就先在炕上跪下,然后拉过我,示意我学着他的样子,跪下——磕头。爷爷嘴里还是念叨着祝福展校长和老师们。

“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你都要这样做,拜年,磕头,报恩!”

每个字像从他的胸膛里打出来的鼓声一样,重重的,敲向我!

2

2016年9月5日星期一

我的范MM

如果给班主任起个爱称,我最想称范MM,别人可能认为是范美眉。可我在心里无数次喊她范妈妈,我的语文老师范贵香。

我出生前,爸爸和爷爷同时被判刑。爷爷的期限比爸爸少五年,爸爸是十二年。等我会走路时,妈妈就把我扔给了病中的奶奶,说是出去打工赚钱养我,和奶奶家断绝一切来往,杳无音信。

奶奶去逝后,我就去了DQ市的福利机构,由街道主任荆琦阿姨帮我联系的,她也是我的第一个好妈妈,她见我可怜,想收养我,可是她有孩子,不能收养。为了我上学,她跑了很多部门,打了许多报告,闯了几个会场。为了给我落户口,她也跑了老多地方,找了许多朋友。

等到了我上学的时候,她被学校拒绝的次数也不少了。当她找碧湖学校的展校长时,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终于有学校要我了。

在开学后的半个月,展校长把我从他的办公室,领到一年一班时,范MM正在教同学,学儿歌。

国旗,国旗真美丽

五颗金星照大地

我愿变只小鸽子

飞上蓝天亲亲你。

范MM停下教学,笑呵呵地,带头鼓掌,亲切地说:又来一只小鸽子,眼睛真明亮,个子真高,我们欢迎,叫子珣的小朋友

——她都知道我的名字啊!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吗?

小朋友们都穿着洁白的校服,衣服袖子上有一道亮黄色,像张开的翅膀,真好看,就像一群美丽的小白鸽。

范MM,穿着绿色连衣裙,体形很美,中等个儿。说话时眼角和嘴角都是上扬的,笑盈盈的。她转身的时候,脑后的一个吊辫,特像小时候看到的背影——妈妈!

第二天,范MM给我拿来了校服、桌套和课本。我穿上白色的校服,也是一只小白鸽了。铺上蓝色的桌套,小白鸽就要飞上蓝天了。打开语文书,书页里的两个小孩子扯着高飞的风筝在草地上奔跑呢。这一切,就像在梦中——无数次的梦——上学真好,比做梦还好。

我个子高,范MM安排我坐到最后一座,同桌是个胖胖的大个男孩。

范MM对我格外关心,期中测评后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经大家推选,我当上小组长,为老师和同学们服务,主要是收发作业本,领同学们值日。

3

2016年12月7日星期三

我出水痘了

这几天,教室里天天消毒,酸酸的味儿刺着鼻子,范MM下课就来班级,她总撵我们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

水痘是什么?范MM在班会课上给我们科普了一下,又提到预防。这段时间,尽量少去公共场所。小孩子最容易出了,不过,长了也不要紧的,人就有了免疫能力。如同到了青春期会长青春痘一样。出水痘后,你就会更懂事了,更聪明了。不过最讨厌的就是水痘爱扎堆出,有一个小朋友长了,其他的也跟着凑热闹。

没过几天,我班级真有三个出水痘了,水痘同学都请假在家休息,需要两周后才能上学。

又过了一周,水痘找上我来了,前胸后背痒得难受。在班级时头疼,发蔫。范MM找来体温计,量下,有些发烧,然后让我解开衣服最上面的扣子,看了一下,我脖子下面,有小的痘痘,范MM温和地说,你这几天请假吧,等水痘出利索了再来上课吧。

我从上学起吃住在小饭桌里,小饭桌里有二十几个孩子。我是回不去的,水痘是传染的,这个范MM讲过的。小饭桌老师让我回去,家长们也不会同意的。

我能去哪儿?我的家在哪儿?我心里比出水痘还要难受上千倍,想使劲大哭。我坐在角落里想,水痘呀,你这个家伙,长在我身上,是欺负我找不到妈妈吗?邻班有个小女孩,得了白血病,我们学校老师、同学都给她捐款。她一直被妈妈爸爸抱在怀里,很多照片都是这样的。

我真希望生病的小女孩是我,那样多好,是不是爸爸妈妈都能回来,把我,暖在怀里。水痘也是病啊!我还是见不到爸爸妈妈啊!可怜的水痘和我都没有家可去!

范MM好像早就料到一样。她上完间操后,把我领到了“绿岛椰风”,那早备好一张桌子和椅子,还有一堆制作手工的材料。靠里一点儿还有一张床,可爱的史努比正在粉色的床单上吹气球呢,看一眼后想和它打招呼了。屋里的小蔡老师与范MM交流几句,说,放心吧,范姐,这个绿岛,她以前也总来,比较喜欢这里。这儿安全,温暖。

近两周时间,我都在绿岛椰风里,小蔡老师,给我制定了作息时间表,上午大多休息,看看学校里的活动记录片,像五年组星火话剧社排演的《王二小》;3D打印馆大哥哥来指导我们的现场制画;校园文化节的演出节目;有宏大杯笼式足球大赛录像;有每周一升旗仪式的演讲辑录;还有我们去铁人纪念馆,第一口油井参观的视频等等。中午饭,小蔡老师从学校食堂打回来,我俩一起吃饭。下午写作业,作业后做手工,之后读书。

范MM给我带来了许多课外读物。每天,小蔡老师会找一时间,跟我聊聊天,不过,她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有点像个医生,走的时候再脱下来,她说,她不接触别的学生了,有向她咨询的,都是电话里,或微信里,或邮箱里,先取消面对面的方式了,她要给我一个私人定制——黎“痘痘”。还说,也是奉展校长的“旨意”

小蔡老师可真年轻,特像姐姐,比五六年级的学生大不了许多。

后来,我知道“绿岛椰风”小屋,是我们学校的心理指导中心的一个温馨驿站,刚来上学时,小蔡老师曾陪我玩过沙盘,我当时拿了一个小灯笼摆在正中间,还把老虎和小兔子的模型一起放进了灯光里。

每天下午,等学生值完日。范MM下班了,她就用一件大羽绒服,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先抱着我,再放进她车里,回到范MM的家,她家里就两人,她和爱人,我们回去后,让我先看动画片儿,范MM做晚饭,然后伯伯回来一起吃晚饭,伯伯到饭桌上,说,出水痘应吃清淡一点儿的,明天我买点薏米回来,和大枣、芡实一起熬粥,这样好得快些。

饭后,范MM弄一大盘水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上一块苹果,送到我鼻子前,来,子珣,吃吧。想吃哪样就吃哪样,水痘需要维生素赶跑它的。

晚上,范MM和我睡一张大床,半夜起来叫我喝水。有时我痒得想抓挠时,范MM让我忍一下,尽量不要碰坏它,尤其脸上,说,长大了有坑疤,小美女该不漂亮了。说完后,把她夏季带过的薄薄的防晒手套找出来,给我戴上,还逗我说,防晒,防晒还防挠害!

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范MM没有脱外衣,就睡在我的身旁,手里还攥着体温计呢。我不知道,是叫醒范MM,让她换上睡衣,还是不叫醒,这样睡得香,我想来想去,再要想一回的时候,就看见:水痘开出了漂亮的小黄花,一朵又一朵的,太阳照着它们,我浑身撒满金色的光芒,我跑呀跑呀,秋风姐姐拦住我,——快停下,你都变成了跳伞运动员啦——浑身满是小伞包啊。

我要送每个孩子回家,找到它们的妈妈!我和风姐姐大声说。

蒲公英的种子太多了,它们毛绒绒的,焐着我发热,心想到前面的大树下凉快凉快,可,我的双腿怎么也迈不动。又有凉凉的雨点吹过来,真舒服……

我从梦里醒过来,范MM正把蘸过凉水的毛巾,搭在我的额头上。她还轻轻地说:喝点温开水吧,再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的喉咙热热的,不是发烧,而是我真想喊——妈妈。却被什么东西,结实地堵住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所有的妈妈都是范妈妈这样的吧。

那我的妈妈呢?在哪里?!

4

2016年12月9日星期五

今天晚上,范MM的女儿来电话了,想明天回来过周末,还说馋她爸爸做的拔丝地瓜了。

范MM的女儿已上大学,在同城的师范学院读大一,住校。

范MM与她的女儿聊了挺长时间,有说有笑的,可是,最后还是告诉女儿这周末先别回来了。女儿那面的声音好像不是很开心。

她的女儿还没有出过水痘,范MM说,她上大学时,就有几名同学是二十岁以后才出水痘的。

小妹妹好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我分明听见范MM的声音,抖抖的。

可,如果我呆在自己的家里,范MM的女儿就可以回家来,和妈妈在一起了。

月亮爬到床上来,一片明晃晃的月光匍匐枕头上,它抚摸着我的眼睛,丝丝暖意拂来,我多想搭上长长的月光翅膀,飞到月亮上。看清地球上所有人,一眼就找到我的妈妈。

妈妈牵着我的左手,我的右手被爸爸攥得紧紧的,一家人手拉手唱着歌:

天上月亮尖尖,水中的月亮弯弯。

天上月亮挂心间,水中月亮当小船。

爸爸划着船,妈妈坐船边

他们一路找呀找

我藏在星星间

5

2016年12月17日星期六

老师们都管校长,叫展校。我也像老师们一样,在我的日记里有自己的称呼。就“展笑笑”吧,我喜欢展校长微笑的样子,他虽然是大男人,也五十多岁了,但很有学问,也不像很多男人那样挺个大肚子。他跟刘德华的身材差不多,每天间操还和我们一起跑步,听说,上大学时,他还是学校里的长跑冠军呢。展笑笑是农村考出来的大学生,在1986年考大学时,物理、化学都是全县第一名,读得是东北师大物理系。

展笑笑足球踢得棒,学校的足球比赛他全程参与的,小男生玩篮球有时也去找他。还有,冬季里的滑冰和冰壶比赛,他去给学生们拍照。

展笑笑,还非常喜欢小动物。我班里的栗正,说,在他家小区里流浪狗、流浪猫的收留站,遇到展笑笑好多次,他拿着家里的饭菜,还有食物去喂养它们。

展笑笑对什么学科都感兴趣,我们碧湖学校的版画在全国很有名,还给王同学在阳光大厅办画展呢。我们文学社团上课的时候,他也会把本土作家诗人请到课堂,给我们讲写作。学校还有白鸽、兔子饲养基地。夏季里还有百草园,我们可以在葡萄架下抓蝴蝶呢。学校的中学还成立帆船队。还有本市的中小学生围棋赛也在我们学校举行,还用碧湖学校冠名的呢。

展笑笑是五星级校长,这是我们小学生给他的评语。老师们不知道的。他对我们最好。我们都争着和他说话,而且还敢去他的办公室跟他说“大事儿”,他怎么忙都会听完,然后说:“谢谢你!”

我同桌的胖大个儿,有次去卫生间时,发现里面有个水龙头关不住了,哗哗哗地一直在流水。他就直奔展笑笑去了。跑得呼哧带喘地说,校长,你快去看看吧,厕所里要发大水了!展笑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摸着他的头说,你真是好孩子,知道管咱家里的事儿了,你是哪个班的?说着拿笔记下了,后来胖大个儿在同学们面前,还得到范MM的表扬了,这件事儿让我们明白了,我们都是学校的主人,孩子们是,老师们是,展笑笑就是为咱们师生服务的。

胖大个儿红着脸跟我说,展笑笑在送他出办公室时,还补上一句:以后不管进谁的屋,先要轻轻地敲门,然后再进门说事情,好不好?然后就去了卫生间勘察情况了。

胖大个儿激动地,连声说了“好、好、好,能做到”。

现在胖大个儿可有礼貌了,到他父母房间都要轻轻敲门的。

6

2017年6月6日星期二

我们一班的教室,和别的班级不一样,别的班级从一楼到四楼,都排着来的,而且每个年级都是四个班。我们一年级是五个班,多出来一个班级,当时,我们碧湖学校附近楼区正在建月亮湖学校,本应属于他们学区的学生,暂时在我们学校上一年级,教室挤得不行了。

因此,就把我们一年一班解决在库房里了,这里原来是学校的仓库,是长方形的,别的教室是四方形的,这教室里面积没有变大,就是不太利落。地板砖铺得不整齐,屋里还有许多管线,还有粗粗的大管子,管子底下和窗台下边都露出来黑黑的土,在地板砖旁咧着嘴,呲着牙。

东面墙和南面墙都是窗户,很明亮,但也特别阴凉。这是整栋楼的东南角落。刚进来时,屋顶上的粗大铁管旁,有小燕子做的窝,教室开个小窗子,燕子妈妈爸爸就常飞回来,后来我们天天在教室里,燕子就不进屋了,只在外面徘徊着,教我们数学的于老师就把燕子的窝挪到窗外了,固定好,又在上面搭个遮雨台。燕子它们就在窗外忙碌了,有时也会错飞到屋里来,我们就不说话了,看着它飞出去。

到了来暖气的时候,燕子飞到南方过冬去了。

可春天来了,燕子还没有来,窗台下面的角落里却来了一棵向日葵,出芽时,我就发现了,弯着发白的脖子,顶着黑色的壳,像土地爷爷赏给它的一顶带白边的帽子。过三五天,它把帽子不知甩到哪儿了,就变成两个小叶子。我这时才跟范MM去说的,全班同学一拨一拨围着它看。范MM说,谁都得爱护它,让它长高,长到比窗台高,奔着阳光,开花,结果。

有一堂班会课上,范MM给我们讲了半节课的铁人爷爷,还有公元1960年的石油大会战,还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庆精神、铁人精神。

然后接着又说到角落里的向日葵来,它也是一个生命,要为自己寻找阳光,要和别的向日葵一样长大长高。最后还让我们各小组讨论,给向日葵冠名,记得五组,名叫梵高;四组呢,叫苏格拉底;三组,叫顾城,二组,叫sunflower,我们一组叫一路阳光。

一路阳光在一天天地长大,它长出四五片绿绿的叶子了。

一天,间操后的体育课,我们来到大操场上,看见展笑笑在跑步,我们还为他喊加油呢,他看见我们就停下来,和我们说着话,有个同学就问,展笑,我们校园西南角上,那个随着风转来转去的东东,是什么?展笑笑说,是气象观测仪,记录天气的。

下课时,我们围着气象观测仪,在读温度,湿度,风速,挺好玩的。它被圈在栅栏里,黄色的木栅栏特别好看,像日记本封面上的花园外面的木头一样,不高,尖尖的。一扇小门到腰间,向左右两侧轻轻一推,就可进入。

我们发现栅栏外面,有一棵小树孤单地被圈在后面,它和原先的伙伴被黄色的栅栏隔开了,可树枝还拉着手呢,它向园内斜过来,特别不愿意被孤立在外,我看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替它想家了。

园子里和它一样的树木成群地吹着风,看着观测仪。而那棵树我每次看见它都有些不开心。

我就不太去西南角的气象观测仪了。就经常去看看生物基地的白鸽和灰兔丢丢。等我回来走到观礼台时,我看见塑像中的孔子带领他的学生周游讲学。想起老师讲的孔子的七十二弟子,凝神驻立,想想,我要是孔子的学生该多好啊,有些烦恼可以跟他说,我要是问一句,孔子答一句多有意思,如果不答,也可以眨眼睛来确定对错啊。

“你快眨下眼睛吧,你快眨眼睛啊!你周游列国,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告诉我,怎样找到妈妈?”

从此,我总是对着孔子的塑像看着,他一定知道我的心愿,眨下眼睛告诉我答案的。

这事儿,班级里的同学知道了,大个儿他也希望孔子眨下眼睛,他不爱吃蔬菜,可妈妈成天让他看不见肉腥,他都要绝食了,他也不愿意写字,嫌写字麻烦,就愿意学数学,想问问孔子咋办?

没多久,我看见展笑笑在气象观测仪那里,比划着手脚,在忙活呢。第二天,我们再看那棵孤独的树,已被圈到它的兄弟姐妹群里去了。

更加奇葩的是,我们班的向日葵“一路阳光”也来了,挪到西南角气象观测仪的花园了,那里除了树木外,原有的荒草除掉了,栽上了一棵棵的向日葵,比我们的“一路阳光”小一两岁的个头吧。这一定是展笑笑干得“喜大普奔”的事儿。点赞,点赞,超级点赞!

7

2017年8月31日星期四

放假快两个月了,终于返校了。我们去校园西南角,那里已是一片金灿灿的向日葵了,它们个个晒满阳光,黄色花片像丝绒布滑过脸旁,正慢慢地贮藏温暖,加快饱满呢。

胖大个儿他们从四楼搬书下来,正好与外来的工作人员撞见了,看到他们身上的工作服写着,“圣贤智能”。还有一行宣传语:沐浴圣贤的光辉成长。

胖大个儿他们把书放进教室,又返回四楼,悄悄溜到阳光大厅附近,搞到了最新信息:展笑笑办公室旁边的荣誉室,来了三位圣人,孔子、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他们和外面墙上的塑像不一样的地方:脚下面都有轮子,随时走动,他们都会眨眼睛,他们也都有说话的程序,可以点不同的程序,回答不同的问题。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哎呀妈呀——孔子真会说话了。

2017年12月15日星期五

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我的妈妈来接我啦。

今天是个悲伤的日子,我必须跟妈妈去她打工的地方,读书。

今天是个大哭的日子,离开碧湖学校,我想展笑笑,我想范MM,我想胖大个儿和同学们,我还想灰兔丢丢,还想一路阳光,还想……

今天是个伤脑筋的日子,为什么妈妈和我的学校不能在一起呢?

补记几句:

在这所学校里上课,我的心常常留在碧湖学校,一想到碧湖学校,就觉得这学校哪哪都不舒服,晚上做梦回到碧湖学校啊!

有时,我在妈妈跟前哭,想回到原先的学校。

碧湖学校的老师,冬天都穿羽绒服,展笑笑的是咖色的,范MM是红色的,小蔡老师是绿色的,乔老师是蓝色的,还有邻班的李老师是粉色的,她们在一起时特别好看,像雪地里的花朵。就不由得让我想起,校园西南角落里的向日葵,棵棵有阳光,个个都饱满。

而我一看见穿着貂皮的老师,总有害怕的感觉,不敢亲近。

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所学校的校长,是谁?姓什么?他会不会像我喜欢的展校长一样,当我说声,你好。他马上回应,你好,谢谢,你真懂礼貌。

当我看完黎子珣的日记时,WX监狱的狱警打来电话,子珣和她妈妈已去看过爸爸,而且听说,碧湖学校要把子珣日记整理出版,他们想拿去给她的爸爸和同伴们读读,希望他们早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我征得子珣同意后,回复可以。并想了想,这四本日记整理出来,可用《找妈妈》或《角落里的向日葵》做书名。

落雪无声

她是我的学生,叫依依,已走十五年了。每每寒冬落雪时,我好像总是听到她徘徊的脚步,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羞怯地不敢前来,我伸出去的手抓不住她的背影,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远。

依依,亲爱的孩子,老师可以再点一次你的名字,再给你写一次评语吗?

让你跃然纸上,鲜活如初。好吗?

依依来班级时,才刚满10岁。长得娇小玲珑,带着白色绒线帽,白色围脖儿。穿着葱绿色的棉袄。整个一棵春天的嫩芽,清新带露般。依依站在同学们面前,眼睛却盯着妈妈,不肯转过来,我把依依往同学们跟前领一步。这回,她在我面前快速地低下头,目光落到自己的脚面上。

这是咱班新来的同学,请作下自我介绍吧。她只是望着我,鼓起勇气,攥了攥手,还是没有出声,我又一次鼓励她说,那你简单说,叫什么名字。她又停了停,小声地说出两个字:依依。

班级学生较多,桌椅几乎触到讲桌上。依依是学期中间来插班的,暂时没有合适的座位。

还好班级靠窗子的角落里单摆出一张桌子,有时放学生的作业本。更多时放我的羽绒服和围巾手套的,这样方便我随时穿上外衣,和孩子们走到室外的寒冷中去活动。

等过段时间后,再调合适的座位给她。我心里想着。

依依,安静无声。在教室里很难捕捉到她的声音,更看不到她从你身边一倏而过的身影。我看出了她的胆怯。同她的哥哥晓宇比起来,她像没存在过一样。同学们对她哥哥晓宇真是头疼,比如,同学们正跳皮筋呢,他会窜进去,拽起皮筋拉长,再松手后跑掉;有时同学们和他踢球,他把球带走上厕所了。可自从依依来到这个班级,晓宇似乎变了许多,好像保护妹妹,是他天生的职责。

依依和妈妈,晓宇和爸爸,他们刚刚组建新的家庭。依依和妈妈来自一个县城,妈妈的工作还在办理中,依依从外地转来我们学校,正好与哥哥晓宇,同一个年级,就安排到我们班。

两个孩子,照顾起来方便。

依依,上课时沉默少语,读课文回答问题,也是很少主动的。有时眼睛盯着黑板,呆呆地发愣。看得出她的注意力没在课程上,溜号次数也越来越多。下课时,也很少与同学出去玩,只是静坐一角,低头画画。她的笑神经仿佛被数九寒天冻坏了,无法缓和过来。这么不开心的孩子,我牵在心上。利用星期天,我约好依依妈,去家访。

依依妈妈说,依依的爸爸在县城里一家卷烟厂上班,单位效益不好,依依爸爸就把工作辞了,然后自己开个小店,但是不善经营,而且吃不了辛苦,就越干越亏本。

有天晚上在外喝些闷酒,骑自行车回家时被卡车撞倒,受了重伤,卡车司机事后逃逸。依依爸爸住进医院,本来日子就很艰难,这,犹如雪上加霜,依依爸爸半年后抑郁而死。

那时,依依才五岁半。奶奶,妈妈和依依相依为命,靠着依依妈微薄工资过日子。直到依依上学了,奶奶才跟依依妈说,再找一个吧,自己一人把依依养大,太辛苦了,我老太婆也帮不上你。说这话时,依依的奶奶正在病中。可依依和妈妈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依依每天放学后,搬个小凳子,在奶奶屋里写作业,奶奶有什么需要,像端个药拿个水,或奶奶忽觉后背痛痒时,依依都放下笔先帮奶奶,端来药,喝过水,还把小手伸进奶奶的腰背,帮奶奶抓痒揉捏。让奶奶身体舒服些。依依写完作业后。再给奶奶讲一天的学习收获,陪奶奶说话。

依依妈给奶奶买的糖果,水果之类的零食,依依从来都不动的,她拿给奶奶,每次都劝着奶奶吃掉,笑呵呵地对奶奶说,我以后考上大学,有个好工作,挣钱后,就可以买一大堆来给奶奶吃了。有时实在馋了,就拿起苹果闻闻味道,依依手里捧着苹果,闭上眼睛,似乎苹果嚼在嘴里般香甜。

她总是想,先让奶奶吃,我不着急的,长大了一定有好多苹果吃的。

就在半年前,依依奶还是去世了。依依有一个月跟谁都不说话,后来慢慢好些了。依依妈经人介绍,与晓宇的爸爸相识,晓宇的爸爸和妈妈协议分手,晓宇和爸爸一起生活,这样,一个有儿有女的家庭,重新燃烧起温暖的火种。

带着女儿遇到晓宇的爸爸,她很知足,她们娘俩从贫困中走出来。晓宇的爸爸头脑灵活,化工技校毕业。还有工作,也有住房。而且晓宇的爸爸也郑重承诺:让她和她的女儿过上好日子。不再让她们受苦。依依妈说这些话时,幸福已在她心里发芽了,展开的叶片瞬间长满了未来的日子。

依依妈随后又夸赞晓宇如何懂事,凡事都让着妹妹,再淘气也不惹妹妹,是个好哥哥。

我又和依依,晓宇聊了许多,这次家访,我相信能打开依依快乐的频道,让她像其他孩子一样,阳光向上。

慢慢地,依依多了话语,有次跑到我背后,甜甜地说,老师你长得那么白,是经常喝牛奶吗?我愣了一下,笑着说,喝牛奶,不但白,脑子也聪明呀。她笑了,跑开了。

有一天,我们班体育课,老师领他们堆雪人,雪人堆好后,缺了一顶帽子,大家纷纷出主意,有的说用撮子,有的说用水桶。依依悄悄地把自己的帽子戴在雪人头上。她笑着小声说,雪孩子,你暖和了吗?

同学们堆完雪人往教室里走,走廊里,前面的同学捏着鼻子躲开了门口的一堆呕吐物,下课时,不知哪班的孩子生病了吐在走廊里了,那么多同学看见了都绕过去,有的还用手在眼前扇着,想把难闻的味道赶走,还有的同学第一时间到办公室找老师。

这时依依回到班级,拿来拖布,先把脏物擦掉,然后到水房洗净拖布,又重新擦干净。待同学到办公室报告给我时,我来到走廊时,走廊已干净如初,依依像没事人一样,又和大家安静地等待上课了。

元旦即将来了,班级里要举行联欢会,同学们都兴致勃勃准备节目,我特意鼓励依依给大家表演个节目,增加她的自信。

她穿着洁白的纱裙。一对忽闪着天使翅膀的发卡,戴在她油黑的头发里。一双红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来到大家面前,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

“初春

一枚嫩芽

在泥土中快活地叫着

脱去冬天的衣衫

一枚嫩芽

带动成群的嫩芽

快活地摇晃着脑袋

风,在一片摇晃中

在一片叫喊声中

把春天扶出了地面”

……

同学们给依依使劲鼓掌,她快活得跳来跳去。联欢会结束时,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只有依依默默地拾起纸屑,食品包装袋,将它们放进垃圾桶里。

我该为孩子安排一个合适的座位了。

这样的想法总在上课时目光落到依依的脸上时想到的。而这个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时,假日里,一个雪窖冰天的晚上,依依走了,越走越远……

我感到冰天雪地里的一块落石,“轰轰轰”砸向自己的脑袋。当我见到依依时,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穿着洁白的纱裙,一对忽闪着天使翅膀的发卡,插在她油黑的头发里。一双红色的靴子晃眼般地明亮。依依像每个熟睡的小孩儿一样……我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两遍、三遍,我多么希望,她在做一场噩梦,从恶魔的错杀中忽然醒来,哪怕被恐吓得哇哇大哭,然后扑到我怀里:老师,下雪了,我想要堆个雪人!

这一切,都淹没在狂风暴雪的夜晚。

落雪,一定是从天堂里飘出来的,是为了让那些弱小的、如天使般的孩子,找到他们曾经的家园。

依依和妈妈走进这个家门,有了新爸爸,还有保护她的哥哥。幸福的大门刚刚开启,还没来得及推一下。

依依和晓宇放学后,对放在厨房角落里的坛坛罐罐发生了兴趣。有装萝卜的,有装咸鸭蛋的,还有一坛子盖子封得严实,外面还照着纸壳箱子,箱子不是坛子的原包装。俩孩子就好奇,想看清坛子上面画得什么,写了什么。无论如何,还是打不开,却折腾着把封严的盖子旋开了。里面看似没有什么东西,哥哥把盖盖上,觉得无趣就出去玩了。而依依在坛子旁,却闻到了微微的青苹果的香味,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又打开盖子,特意去嗅那里面的果香,越闻越香,渐渐地,醉倒在果香里……

这个罐子放的就是含量极高“SL”,巨毒气体,却有水果香味。晓宇爸爸暂放家里的,准备晚上拿走,置换成稀有的物品,卖个好价钱。实现“一夜致富”,也实现对依依和妈妈的承诺,跟了我,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晓宇的爸爸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情,只是晓宇的妈妈也在炼油厂里上班,曾因反对晓宇爸爸这样做,并严格看管决不许带到家里来。所以他们吵架不断,不得不分手。

依依走远了,而这个带着美好愿望走到一起的家庭,又分别走进了各自的巨大的悲恸里,伤口跟随大人们的日日夜夜,无法愈合,永远也结不了痂。

如同我,在雪花纷纷的冬季里,下课铃响时,孩子们嗷嗷沸腾了,他们边跑边喊:下雪了,堆雪人,打雪仗喽!

这一时刻,我听到落雪里,怯怯的一声:“老师”!

兰花指

1

我走到校园西南角的气象观测仪时,屏幕上的红色数字“零下27℃”,冷得发抖。

2018年元旦刚过,就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我小跑着,这样,腿、脚才不会被冻麻,而双手不能插进衣兜的,要大幅度摆动,才有热乎气传到手心儿上来。

在冬季里走路,这样摆动,是我10岁那年冬天最逍遥的一个肢体动作。行走在白雪皑皑的校园里,冷,却也得意,仿佛脚下的雪粒,就是老天洒下的砂糖。

寒冷如獠牙,咬伤了我右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疼痛就像小老鼠的尖牙利齿啃噬着冻馒头,“咔哧,咔哧”一声紧似一声,疼得跳起来,又弹回到肉里。

其实我那样走路,全是模仿上官冰华老师。上官老师,是全校唯一的女教师,也是公办教师,秀秀气气,白白嫩嫩,梳两个抓鬏辫子,贴耳处用皮套绑好后,将辫梢又卷回来,串进皮套里。

这样的打扮,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成了乡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更成了在地里侍弄庄稼的婶娘姨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而上官老师独具特色走路姿势——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的两指肚儿捏在一起,其余三指伸直,两指一张一合地活动。这一动作和她的姓名一样吸引着我,她简直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大明星。别的小伙伴的明星都在画报上,挂墙上,贴衣柜门上。表情固定,站哪也是不动的。而我却能天天跟在“明星”身后,体验着模仿的快慰。好多晚上做同一个梦:电影明星刘晓庆从画报上走来,就像上官老师一样。白天到学校时,细一看,觉得上官老师比刘晓庆还要柔美,细细的笑声从她那灵巧的小嘴里滑出来,那“咯咯咯”的尾音向上一扬,弯弯的眉眼就跟着飞起来,即使在她身后,也有温馨的气息传过来,莫名的欢喜。

少年的我,心中充溢着满足和快乐。

后来,我的右手生了冻疮,妈妈先是责备自己没把棉手闷子做得再厚实一些,后又纳闷,同样的手闷子,为啥左手没有冻坏……但是这个“得意”,我始终没有说起,只是愉快地享受着这份孤独的甜蜜,常常,把手闷子从右手上摘掉,光着手反复模仿上官老师,那带着纯白棉纱手套,而清晰伸三指捏两指的走路动作。

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上官老师哪哪都美。就比如她右手上的雪白棉纱手套,和俏丽灵动的三根手指,牵动我童年的许多个夜晚……一个山村小女孩的教师梦,开始抽芽。

“上官老师的兰花指,可真美!”也许是其他老师在开玩笑,可我却记住了,上官老师的三根手指的肢体语言。

可,为啥上官老师就连走路也不忘秀“兰花指”呢?

2

我小时的教师梦,在1989年9月实现了。那年,不到20岁的我走出了黑龙江省肇东师范学校的大门,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中师毕业前的一个学期,我回家乡的学校实习。

对于一所村级中学来说,能考出吃“皇粮”的师范生,已相当了不起了,我在读的爱东中学,从1983年丁桂芳考取海伦师范开始,学校的中考成绩就像一条抛物线,一路飙升,到了85届,我们一个班共考取六个中师生。

我生活的乡村位于黑龙江省绥化地区,望奎县下属厢白乡所辖的爱东村崔家屯。在人们温饱没有彻底解决之前,女孩大多读个小学也就下来干庄稼活了,循着“垄沟里刨食粮,嫁人生娃做婆娘”这样的人生轨迹,小山村的女娃们就这样一代一代地生活着。

我是小山村通过读书走出来的“第一女娃”。

直到1985年7月,当我把生来就有的那份黑土地归还给国家后,小山村为此沸腾三天。三叔家的猪、四叔家的羊、舅舅家的鸡鸭,还有七姑八姨甚至有点关系的十里八村的亲戚,都送来他们平时攒着待客的山野菜和咸鱼虾。一同前来的还有这些亲戚的孩子们,家有几个扯来几个,大人们拽着叽里咕噜还在淘气的孩子们,来到我面前,接受“现场”说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黄继光、董存瑞了。

9月10日,我在师范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庆祝我们国家的第一个教师节,个个身着校服套装,精神抖擞。我们的校服是浅灰色条纹的,有三颗扣子的小西服。上衣带三个兜,左胸的小兜上,别着我们白底红字的校徽。

自豪中我想起上官老师的兰花指。接下来的冬季里,我第一次拿起织针,在周末的宿舍里,学起了织围脖手套,第一个作品就是白毛线手套。我想把它送给上官老师。

中师毕业前的寒假,数九寒天。我顶着萧萧北风,纷纷雪花,回到爱东中学实习。一想到我要和上官老师即将成为同事,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我也会像上官老师一样,站在黑板前,用粉笔抒写人生的篇章,培养学生成才,忐忑的是,怕达不到上官老师的水平,亵渎了教师的名誉……而遗憾的是,当我来到学校时,却意外获知上官老师已经调到南方一所学校了……我十分沮丧。

还好,我碰到了已在这工作的丁师姐,她高我两个年级,也是上官老师的学生。

“兰花指?乔乔,一说到这个,我心就不好受。”丁师姐听我问上官老师,并提到兰花指,脸上的笑一下子刹了车。

丁师姐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父亲有严重的肺气病,常年吃药。庄稼地里的活计落到她妈妈身上,日子过得相当拮据。两个姐姐念书到三年级辍学了,帮家里干活。师姐升到三年级时,家里早就等着过年后,开春种地就不让她念书了,女孩家会写自己名字,能认工分领分红就可以了。

她妈妈就这一句,家里也就认这一句的理儿。

丁师姐从上学那天开始,就渴望能一直读下去。到了三年级,也像我一样的迷恋上官老师,她就更努力了。但是家里的活计是必须得干的:每天,早上一筐粪,晚上一筐柴。丁师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抢着去捡粪,等到天亮了,上学时间也到了,赶紧挎个篮子去上学,早饭有一顿没一顿的,大多空着肚子来学校。

上官老师去家访后,给丁师姐争取了读书机会,也答应父母的条件,丁师姐要保证每次考试都得前两名,如果哪次考了第三,就直接背书包回家。丁师姐就更拼命用功,上官老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冬天班级里都是烧炉子,炉子是用砖砌成一个四方体的炉灶,上面是大圈套着小圈的炉盖子,点燃后填满玉米穰子,燃烧后通过炉面散热,整个教室里有些热气,我们能拿出手写字了。

上官老师每天早早来到教室,把炉火升起来,然后把从自家带来的土豆埋到炉火里,等到教室外的天麻麻亮了,屋里的热气也上来了,丁师姐第一个来到教室里,补写前一天的作业,丁师姐每天下午需早走两节课,到地里用铁锹挖黄豆榨子,完成家里一筐柴,天不黑一般回不到家的。

家里相当困难,点上个把小时的油灯就得摸黑了,这一小会儿的灯光,丁师姐也是很难挤得到的,妈妈要做全家人的针线活,姐姐们要搓苞米,爸爸拉风箱一样呼隆隆地咳嗽着。

丁师姐愿意早早来到教室,看上官老师从炉子里掏出香喷喷的烧土豆,她肚子就热起来,手也暖了。

就这样丁师姐从三年级起一直到中师毕业,只考过一个名次,——第一。

有一次上课时,班级炉子里的火被湿漉漉的玉米穰子压住了,已两节课——没有热气了,到了第三节课,同学们冻得不行了,教室里一阵“嗵嗵嗵”的跑马声,那是大家在磕得脚呢,让脚活动一下,冷得不行时,有的同学绕着座位跑起来了。上官老师也着急了,一手拿着炉钩子倒腾着,想快点启启火,一手拿着课本领读《美丽的西沙群岛》,太投入了,炉盖啥时敞开了,忘记了,这时炉火“起死回生”了,忽地一赶儿蹿起来,燎到老师的手,下意识的,语文书就掉到炉子上了,上官老师赶紧去救书,在火中用手指把书硬夹上来,这时,有同学想用炉盖把烧书的火压掉,扔向书时又把老师的食指砸了一下,这个右手的食指先遭火烧,后又砸,受伤后,一直没有恢复好,就僵直了。

后来发现,上官老师写板书,也是大拇哥和中指用力捏住粉笔,食指直直地平伸,已不能弯曲了。时间长了,走路也就“兰花指”了。

说完这些,丁师姐含泪低语:我要做上官冰华那样的小学教师,把美丽的梦播种到更多乡村孩子的心田,让他们脱离贫困,能读书有文化。

我和师姐不约而同伸出“兰花指”。

是呀,我们看到的,都是美好的,可谁知背后的故事,谁知道一个乡村女教师的苦。

我们笑了,又都哭了。

马老师之死

1

站在村西头打个响亮的饱嗝儿,村东头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小山村真小,二十几户人家,三趟房。

就像商量好似的,每家房前都有个不大的菜园,整整齐齐,园子里的黄瓜秧,恣意妖娆,快意地爬高,引来白晃晃的阳光,又漏在地上一小片一小片。西红柿仰起红彤彤的脸,抓牢柿秧,享受恬静;身材修长的茄子穿着紫色纱裙,脚尖随风摆动,稍不留神一碰地儿,头顶的蝴蝶结就颤巍巍荡漾开来;辣椒最是惊艳,不再矜持,红得竭尽全力,像一撮撮火苗在跳跃;而胖墩墩的黄瓜悬在半空,头不着天,脚不着地的,像个调皮的孩子在荡秋千,就把8岁的我,荡得心猿意马。

那年,我上学了。

这是1977年秋。

小村中一处民房成了我们的教室,拆掉原来做饭用的锅台,放口水缸,拿个圆木盖扣上,上面搁个水瓢,每天早上都有村民给缸挑满水,新一天的时光,即从盈盈水面荡漾开来。跨过水缸旁的门坎,就进了教室,原先的火炕全扒了,条桌和板凳占据了那里。靠北墙是二年级,靠南墙是我们一年级。课桌中间的小过道儿,将这一切划分得一清二楚。一二年级合一块13个学生,学习语文、数学两个学科。马老师给我们轮流上课,靠北墙的学生写作业时,靠南墙的我们正抱着短高粱杆儿查数呢。等我们咿咿呀呀晃荡着小脑袋“曲项向天歌”时,二年级的学生正演算数学题。常常,马老师的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讲到激情处,他就用右手抻下左腕上的衣袖,稍向上一提,那袖子就跟上左手抹上一把脑门,不知不觉,袖口上的粉笔灰就灰白了马老师的黑发。

上世纪70年代,小山村里孩子们的求学之路,大多是从这简陋的复式课堂起步的。

南面墙有两扇窗,可整扇卸下,斜立在墙角,像推开的院门,阳光撒着欢儿溜进教室里,课堂就敞在小山村的怀抱里。

窗台上趴满了脑袋,去田里干农活的叔伯大爷和婶娘们,到这都停下脚,挤挤插插来看热闹。黑板前站着我的马老师,他是代课教师,家住在五里地外的爱东村。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个,体格单薄。眼睛明亮,脸上闪着光,我分不清哪是他的目光,哪些是窗外的阳光。

那天,他急得眼珠都鼓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也突出来,“哼哈”直咽唾沫。他在教我读声母“f”,他读了两遍,三遍,四遍甚至翻来覆去无数遍,我仍就发不出这个音。一时憋进肚子里的“笨蛋和羞耻”猛地涌上心头,杵在课桌旁的我嗷嗷地哭起来,村民们惊讶的眼神,摇头后的叹息淹没在我的嚎啕里……他们又像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地撇下窗里的戏看,走向田里劳作去了。

小村里的话题此起彼伏:老师还没“尅”她呢,眼泪刷就下来了,来得可真快!上学前跑腿学舌的,学话多明白,咋一下就笨了呢?这要是再“整”不会,得换老师,要不,大波(我的乳名)就得明年上学了;咱这些孩子查数费劲儿,这高粱杆儿一抱一抱地串,人家大波一根不用,没上学就能数到一百了,可这个‘f’难住了,真是老话说的——精一门儿,糊涂一门儿.

这是上学的第四天了,我的哭戏却上演了三天,成了小村里人人皆知的“头等热闹”。这个“f”成了我上学的“拦路虎”,也成了马老师的一块心病。

斜阳匍匐在窗台上,窗台已热得烫手,小伙伴们咕嘟咕嘟喝着舀上来的凉水。马老师喊哑了嗓子,也猛喝了两瓢,而后就宣布放学了,比前两天早很多。

2

早起的鸡鸭们吵吵闹闹,撒着欢,沐浴在清新的晨光里;大黄狗精神抖擞,准备新一天的迎来送往,马驹儿跟在老马身后,小跑到我的前面,回头冲我打了个长长的响鼻儿。我也跑着走进教室,马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数字,还好,第一节是我最愿意上的数学课。

课间才是梦幻时光,疯劲儿上来,啥都忘了,马老师领着我们玩起了游戏。阳光将巴掌大的操场塞得满满的,地上的格子里暖暖的,成片成片的阳光,跨过格子的线。

跳格子的沙包似乎忘带了,几个方形的红纸板替代了沙包,马老师踩着方纸上的大字,跳一步,嘴里跟上一句——“踩‘福’了”,再跳一步,又跟上一句——“踩‘福’了”。我们都跟着他,一窝蜂跳起来,喊起来。

“踩‘福’了”——“踩‘福’了”

“f —ú”——“f —ú”

“f、f、f——ú、ú、ú”

“踩‘福’了” “踩‘福’了”

“f、f、f——ú、ú、ú”

……

阳光扑在汗淋淋的脸上,阳光烘烤汗涔涔的脚背,那一刻,马老师笑了,伙伴们笑了,阳光也笑成了一朵花……

原来前一天放学后,马老师去了四五里地外的爱东村小学,向同事借来红纸,用毛笔写了方方正正的几个“福”字,粘贴在纸壳上,代替跳格子用的沙包。

我懂了马老师的良苦用心时,已是多年之后,这时我也已成了一名语文教师。当九月来临时,迎接一个个刚入学的孩子,看着他们的张张笑脸,宛如一朵朵晒足阳光的花朵,开得蓬蓬勃勃。

新版的语文教材编排得煞是完美,书页上插有一幅情境图,上面写着一首语境歌:

“爸爸带我爬山坡(p),爬上山坡看大佛(f)。

大喇叭里正广播(b),爱护大佛不要摸(m)”。

每当教到这一课时,我的心莫名会激动得紧紧的,心里有颤颤的温暖。马老师领我们跳“踩‘福’了”的往事,我都要说给同学们,到了课间,他们也会跑进宽敞的操场里跳起来,边跳边喊“f、f、f——ú、ú、ú”,随后,格格的笑声就像风铃响成了一片。

耳听着熟悉的笑声,眼前不由得又朦胧了。

3

俗话说,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这晚秋的午后,热得喘不过气来,太阳把焐熟的绒毛噗噗噗喷到我们胳膊、腿上,黏糊糊的,浑身上下发霉了样,酸不溜丢的味儿撵也撵不走。

我们凑到教室后的阴凉处,各拿黄瓜,比大小。金刚两手捧的黄瓜,个儿头又大又粗,皮已黄褐,摩挲刺手。夏麦穗诈唬:金刚你小子胆真大,把你家老黄瓜种给扭下来吧!

金刚用嘴撇一下麦穗,就溜到教室门口,瞄见马老师趴桌子上午睡呢。他回头撺掇我们,到村外去洗澡。说着,把他的老黄瓜,用脱下的背心裹起来,给了麦穗的妹妹,让她望风——要是马老师醒了,快去给我们报信儿。

一溜烟儿,直接来到南大锅泡,这个大泡像一口大铁锅,从爷爷那时起,就称大锅泡儿。谁也没见过锅底儿有多深。村里留下来的那些故事也像锅底一样深不可测,祖辈人传说,那锅底是个漏斗儿,里面住着什么水怪之兽的,年年都得敬上一头牛,或两头猪,鸡鸭鹅狗之类的,也曾有过小孩子溺水而去的……

我们在水边扑腾一阵,金刚就喊:要过瘾,咱们学狗——“给我出来”!马老师的一声断喝把那个“刨儿”给压下去了,我们当即吓蒙了。马老师站在水泡边上,他的怒气如游蛇一般在脸上东突西窜,就要撑破他的五官飞出来。我们个个惊慌失措地从水中逃上来,像一群秋后的大眼贼儿,从灌饱水的洞里给逼出来。嘚嘚瑟瑟地跟在马老师的身后,悄悄地往村里走。

秋老虎肆虐得很。玉米叶子,晒蔫了。黄豆秧,犯着困,都病恹恹的。庄稼地,一片静寂。我们几个,七拧八歪,跟在金刚后面,他那打了块鲜红补丁的蓝裤衩儿,在后屁股上甩搭来甩搭去,金刚的两条细腿却紧跟马老师身后。湿漉漉的我们,像几只刚被急雨拍打后的鸡崽儿。

眼看走到庄稼地头儿了,忽听苞米叶子刷拉拉响起,有风掠过。见一人影“噌,噌,噌”几步斜蹿出来。再看,他脸色煞白,脑门上似有一股白烟冒出来。“你爹的话都不听了,要反天哪,敢去洗澡,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嘴里的话还没落地儿,手里的“酱耙子”抡了起来,照着金刚的两条瘦腿就下来了。我们吓呆了,傻在那儿。只见马老师一个急转身,直接把金刚搂进怀里。“酱耙子”狠狠地砸在马老师的腰上。

金刚爸蒙了,“酱耙子”像长满刺儿一样,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他刚蹿出来的火气,也瘪回去了,金刚爸的脸立马涨成紫铜。他忙又转脸过来,瞅着马老师,声音垮下半截:害得您受罪,老师,老师,你看……我的手太重了,伤到骨头没有?

“没事的,还好。”马老师咧了咧嘴说。

弓着腰的马老师又领着我们往村里走,他的手不时按了按后腰。

“老师,太感谢,太感谢了!这些小兔崽子们,让你操心了。”

“他们太小,不知深浅,真揪着心啊!”马老师小声接话。

金刚爸跟马老师拉得很近,我们在马老师身后听得清楚,他是顶一堆火爆来找金刚的。他絮叨:我午觉醒了,来园子里“打”大酱。完后,想到园子里摘根黄瓜解渴,好下地干活儿。谁知,那黄瓜种让金刚给弄了去,我这脾气沾火就着,拎着“酱耙子”就找到小学校去了。麦穗的妹妹说,他们来南大锅洗澡了。真是火上浇油,急冒烟了我,这孩子就是欠揍。

马老师无奈地笑笑:“是我没看住。”

我们一行到了操场,金刚爸还没忘找回他家的黄瓜种,嘴里还冒出一句:这黄瓜籽成了,明年能用。就散了去。

我们松了口气,甩起脚丫想往教室里跑。马老师堵在教室门口,声音低沉说:“太阳底下,好好反省,长个记性!”

我们被晒在操场上。阳光烤得我们直咧嘴,汗从额头淌到脖子再溜到肚皮上,地上滚烫的黄土还烙着我们的脚。金刚那块红补丁似乎也晒迷瞪了,年糕一样黏在他身上,阳光越来越毒,就像魔术师嘴里吐出的根根钢针,刺扎在脑门和身上,一会儿这儿被叮下,一会儿那儿又像被螫了一口,火辣辣地疼。

马老师的短袖被汗水湿透,贴在他瘦瘦的胸膛上,蓝色的长裤有气无力地瘫在他的双腿上,他和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使劲儿瞪两下要黏合在一起的眼皮,竟发现蹭上马老师衣衫上的大酱渍成一片酡红的鸡冠花,一对白色的蝴蝶儿,围绕鸡冠花翩翩起舞呢。

眼皮打起架来,脑子里一片浆糊,迷糊中“扑通”一声,马老师的身子晃了晃倒下去,那对白蝴蝶,飘落在马老师的黑发间。

我们吓得哭起来,迅速跑上去扶马老师……可他再也没睁开眼睛。至今,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马老师讲课的神态、和我们一起跳格子的顽皮以及挨了一“酱耙子”的狼狈……

一晃四十年了,想起他——我的启蒙老师,我就想哭。

 
乔艳波
《海燕》 2018年第05期
《海燕》2018年第05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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