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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9-03-28

两杯啤酒下肚,包水平接连打了两个饱嗝。他叉开手指摁着鼓起的肚皮,半张着嘴巴看着我。我以为他的饱嗝还没打完,不料他伸着脖子,扫了一眼饭桌上乱糟糟的菜盘,忽然探头对我说:

“我必须要离婚了,再不离我就得疯了。”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这半年,在我和包水平的交往里,虽然他曾经几次在酒后恶狠狠地说过他和宋玉红闹矛盾的事,可是却从没提过离婚这两个字。包水平说完这句话,又兀自摸起啤酒瓶倒满了一杯酒,仰脖喝了,恶狠狠地把杯子掼在饭桌上。他紧绷着嘴唇,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维州政府当天发表公报说,新线路全长90公里,建成后将把墨尔本各主要轨道路线和机场轨道路线连在一起。同时,还将新增10余个地铁站点,更加方便乘客出行。

我忽然明白,在这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周末,包水平为什么要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在电话里叫我出来,在泗河路这家位置偏僻的小餐馆里陪他喝酒。我和他大学同窗三年,毕业后又在这个小城里不同的单位就业。在我们参加工作的这四年多的时间里,我俩来往比较频繁,经常在一块喝酒聊天,私下里说单位里的勾心斗角,谈失落的青春过往,骂阴阳怪气的天气,议论如何挣钱健身和怎样欣赏女人。可是包水平却从来没有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过话。尤其是自从去年秋天,包水平被单位任命为科室主任,脑袋上戴了一顶官翅儿,说话就更是装模作样地谨小慎微,从来不会在人前有轻妄的言行。此时他居然不再装得人模狗样,而是用一副歇斯底里的神情对我说要离婚,看来他真是因为和宋玉红的婚姻要崩溃了。

我压低声音说:“五六年的夫妻了,能凑合就凑合,干吗要离婚呢?”

包水平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老婆出轨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

以巴塘4号主变压器第4次合闸为例,断路器合闸电阻为1500 ,A相合在过零点后0.1 ms,合闸电阻投入时间为8.6 ms;B相延时80 ms后,合在A相过零点前2.1 ms,合闸电阻投入时间为10.9 ms;C相延时80 ms后,合在A相过零点前2.1 ms,合闸电阻投入时间为10.9 ms。根据第4次分闸后剩磁评估结果,A相剩磁-23%。由于第4次空充时,充电断路器为首合,动作时间按照厂家提供的静态试验值整定,与实际存在较大差别,造成A相基本合在了上升沿过零点。计算获取外加电源相角差为12.6°。

包水平这条突然出现的短信,让我又惊又喜。我明白,包水平说的那家餐馆,就是我们那次下雨喝啤酒的地点。我反复看了这条短信的手机号,确定是包水平的手机,立即给他回复:好的。

“我们那个局长真怂,真他妈的不是男人,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气派,进去了就怂得像个屁,一股脑地全部说出来了。”

包水平揉了一把鼻子,他似乎是抽泣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真的,我告诉你,再不离我可能就要杀人了。”

我愣怔地看着满脸沮丧的包水平,餐厅包间墙壁上的暖色灯光照在他有些浮肿的脸上,使得他的神情有些模糊。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窗户的玻璃上,没完没了,点点滴滴重叠着,似乎想极力依附在玻璃上,可是在我长久的注视下,雨点还是弯曲成一个又一个变形的问号,无声无息地朝窗台下面滑去,像此时我心里对包水平泛起的疑问。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水平,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和你老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包水平盯着我,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还能有什么事呢,宋玉芬出轨两年了,别人都听说了,这事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目前,发电企业、电网公司和用户是中国电力市场中三大市场主体。为便于分析,这里所指的电力行业的市场结构由发电企业(发电商)、电网公司(购电商)和用户组成,模型见图1。

“宋玉红出轨?”我禁不住提高声音反问:“她和谁?为什么要出轨呢?”

包水平仰脸望着头顶上的圆形顶灯,片刻,他眨巴着眼皮,长吐了一口气说:

“她嫌我穷,嫌我没本事,嫌我挣不着大钱给她花。两年以前,她就跟刘大冰相好了。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我有她出轨的证据,别人也提醒过我。”

“刘大冰?”这么耳熟的名字呢?我偏头想了想,才恍然问包水平:“你说的这个刘大冰是不是某某局的副局长?他现在是单身吗?”

下午六点,泗河上的那家餐馆见面。

这些年,在我跟包水平交往的过程里,我多次见过宋玉红,她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身材苗条,走路昂着头。容貌算不上多出众,瓜子脸,皮肤白皙,开口说话笑吟吟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咧得很大,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仔细想起来,就是一个扔人堆里找不出来的平常女人,她怎么会出轨呢?我曾经多次问过包水平,你们夫妻俩怎么不要个孩子呢?面对我的追问,包水平总是支支吾吾,被我问急了,他就说,着急什么呢,事业要紧,先奠定生活基础再说要孩子的事。现在包水平说宋玉红出轨了,我才明白,他和宋玉红结婚四年,为什么迟迟不要孩子。

我仔细想了想,那个刘大冰应该比宋玉红大七八岁。在工作和生活里,我跟刘大冰没有交集,只是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刘大冰,虽然是个副局长,说话神情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曾经在一次全市工作调度会议上,听过他的发言,腔调拿捏,发言内容全是对领导恭维肯定之词,让人生恶。如果按照包水平所说,宋玉红嫌弃包水平没本事,那么宋玉红能跟刘大冰黏在一起,肯定不仅仅是出于男女感情,应该是看上了刘大冰即将上升的权势。

“你该找刘大冰谈谈,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我说:“夺妻之仇,你不能这么忍了。”

包水平摇摇头:“事情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不怕你笑话,我给你说说吧。前几天,宋玉红给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还哀求过她,我说只要你回心转意,我可以原谅你。可是她不愿意,那一刻,我对她真是恨死了,我把她拽到床上,扒光了她的衣服,我想狠狠地做她一次,宋玉红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反抗。我骑在她身上,狠狠地做她,可是她却像一截木头一样毫无反应。最可气的是,她还面无表情地睁眼看着我,满脸鄙夷地问我,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我听她这么一说,气得浑身发抖,我抬手打了她一巴掌,翻身下床,我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跟你离婚,我要拖死你,我不会成全你……可是,宋玉红沉默地穿好衣服,居然摸起手机给刘大冰打了一个电话,她说我打他了,让刘大冰来救她出去……”

我忍不住打断包水平的话:“然后呢?刘大冰不会真去你家了吧?”

包水平深呼了一口气,他的整个胸膛抽搐了一下,话语里带着哽咽声:

“我也没想到刘大冰敢去我家面对我,可是,两分钟不到,刘大冰竟然真进了我家,原来他就在我家楼下等着宋玉红。刘大冰进来以后,宋玉红就像受了委屈似的哭,刘大冰居然把宋玉红揽到怀里,指着我的鼻子说,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打女人。他边说边要带着宋玉红出门,我拿着水果刀堵住他们,我说,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们别想出这个门。可是没想到刘大冰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他居然拍着胸膛说,来,有种你朝我这里扎一刀。我气得浑身颤抖,真想捅死这个流氓,可是我实在是做不到,我举着水果刀,我突然恨自己,怎么就不敢杀了这对狗男女,我怎么就这么懦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靠在这个流氓怀里,我恨不得去死,还不如死了呢,我举着水果刀,整个脑袋像是要炸开了,就在刘大冰揽着宋玉红从我身边侧身出去的时候,我大叫了一声,把水果刀扎在了自己的左胳膊上,血水顿时冒了出来,我疼得几乎要昏过去,我听到宋玉红吓哭了,她哭着打120的急救电话……”

“然后呢?”我被包水平的讲述惊呆了,如果不是面对包水平如此激动的状态,我不会相信包水平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我连连摇头:“水平,你怎么能这样呢,你自己伤害自己,你傻不傻啊?”

Current Loop Control Algorithm of PMSM Based on ADRC Principle……………WANG Fuxin, GAO Shijie(3·24)

“我当时恨死自己的懦弱了,我也没想到我会把刀子扎在自己胳膊上。”包水平说着捋起衣袖给我看,果然有一条鲜红的伤疤像蜈蚣一样贴在他的胳膊上。包水平的语气显得更激动起来:“你看,就是这个刀疤,我自己扎了自己的胳膊。当时刘大冰靠近我,他把饭桌上的纸巾抽出来,想捂在我流血的伤口上,我趁机朝刘大冰脸上啐了一口痰。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听到那口痰啪的一声砸在刘大冰的鼻梁上。刘大冰没还击我,他擦了一把鼻梁,居然抽着嘴角对我笑了笑。没错,当时这个流氓就是对我笑了。后来我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听着外科医生给我缝伤口时,针线穿透我的肌肉发出了噗噗的声音,那一刻,我忽然清醒了,体会到什么是悲凉的滋味,我太累了,我决定放弃挽救我和宋玉红的婚姻了。”

包水平又长叹了一声,忽然止住话不说了。他紧绷着嘴唇,偏头盯着窗户的玻璃,看着雨水从窗玻璃上无声无息地滑落。饭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杯里的啤酒也消失了泡沫,泛着清冷的黄色。包间外边的大厅里进来了一帮人,嘻嘻哈哈的叫嚷声响成一片,与包间里我俩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抓住了包水平的手:“水平,我支持你,离了吧。”

包水平恶狠狠地盯着酒杯,半晌蹦出一句话:“以后咱们都要想办法挣钱,这个社会,没钱连狗都瞧不起你。”

“没有影响。 不是责任状的问题,其实我觉得领导都是这样子,如果说,这个东西很多都是政治任务啊,你自己如果,特别是我们体制内的,你有想做的,你没签这种,你也会去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包水平这条短信,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我想等他平静一段时间,再联系他一起聊聊。可是,我没想到,一星期之后的上午,包水平却来找我,他要向我借一笔钱。我更没想到的是,包水平借了我的钱之后,冒险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

那天我和包水平分别时,我说,你坚强起来,一切都会过去。包水平没吱声,他朝我挥挥手,歪歪斜斜地走出了餐厅。雨下得小了一些,淅淅沥沥的细雨落在他身上,他歪歪斜斜地走着,就像一棵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树。我和包水平那次聚会的三天以后的傍晚,包水平给我发来一条两个字的短信:“离了。”

那天下午,因为领导着急参加明天的一个重要会议,让我务必在明天早上八点之前,针对下半年以来单位在工作中实现的新举措和工作亮点,写一份完整的发言稿,我只得硬着头皮在单位伏案加班。

天快黑的时候,我接到了包水平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还在单位加班。包水平噢了一声,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忙着赶紧写完发言稿,没理会他。不料十分钟以后,包水平又打来电话,说在我单位楼下等我,着急有事给我说,让我赶紧出去见他。他的语气听起来急迫,我以为还是他跟宋玉红离婚的事又出了什么麻烦,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下楼去见他。

大楼门外广场上,路灯已经亮了。出了大楼没多远,我就听到包水平的喊声。我四处寻找,发现包水平在广场东边的绿化树旁边正冲我招手。我赶过去,在影影绰绰的玉兰树下面,包水平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忐忑和激动,他神秘地把我拉进一株白玉兰的树下,压低声音说:

“不好意思,这么着急找你,我需要你帮我的忙。”

哮喘是由多种细胞包括嗜酸性粒细胞,肥大细胞,T淋巴细胞,中性粒细胞,平滑肌细胞,气道上皮细胞等及细胞组分参与的气道慢性炎症性疾病。哮喘具有明显的异质性及复杂的病理生理表现[2]。重症哮喘表现为控制水平欠佳,是哮喘患者致死致残的主要原因,吸烟不仅是哮喘的触发因素,也是导致重症哮喘的重要原因,吸烟使哮喘难以控制,并改变炎症进程[3]。吸烟患者气道炎症以中性粒细胞浸润为主,而非吸烟哮喘患者起到炎症以嗜酸性粒细胞浸润为主,有研究推测吸烟可能引发了一种独特的中性粒细胞浸润型哮喘[4]。

他故意压低的声音里,夹杂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听起来反而有些变异的刺耳。

我说:“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

其次,文献阅读也是考核模式革新的重要手段。传统的考核在考核内容上是以教材理论知识的记忆、理解为主,在考核方式上是单一的期末闭卷理论考试。这种注重结果的单一化考核模式的弊病是明显的。文献阅读在考核内容上可以考察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表达能力和创新能力,在考核方式上摆脱了单一的理论考试,探索出一种多元化的课程考核体系。

包水平抓住我的手,用更低的语气说:“不瞒你说,我跟宋玉红离婚,我是净身出户的,一分钱没要,我连房子都给她了。我现在急需五万块钱,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积蓄?”

我这才明白,包水平这么着急找我,原来是借钱。可是我不明白,分明宋玉红是出轨的过错方,才导致他和宋玉红离婚,可是他为什么却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宋玉芬。

我说:“你真是傻瓜,为什么要净身出户呢?”

包水平说:“宋玉红喜欢钱财,我就都给她算了。再说,她一个女人,以后花钱的地方比我多。”

我说:“那你现在遇到什么难事了,急需这么多钱干什么?”

应对保健食品、婴幼儿配方食品、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等特殊食品进行专柜或专区销售,并设立明显的设立提示牌,注明“****销售专区(或专柜)”字样。

包水平吭哧了一声,“这事暂时保密,等办完了我再给你说吧。”顿了顿,又说:“你放心,我用我的人格做保证,借你的钱我很快就会还你。”

包水平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我想了想,我的银联卡里还有三万块钱,是准备生活应急所用的钱。我答应转账给包水平。我说,我只有这么多了,不够的钱你再想法筹借吧。包水平没犹豫,连声说,关键时候才能看出兄弟情谊,这就很好了。

我着急返回办公室继续写发言稿,没再给包水平多说别的。他约定抽空再聚,匆忙走了,橙黄的灯影里,包水平的步履看起来很轻快,我很奇怪,经过离婚这一场挫折,他却没看出一点离婚的疲惫和沮丧。

(4)地热井是集热能、矿物质、水、气于一体的清洁能源矿产,是一种宝贵资源。地热资源对大气污染比燃煤小很多,有利于较少有害物质的排放,更有利于环境保护

自从包水平找我借钱以后,他和我很长时间没再联系。这期间,风云突变,上级接连几次下达了厉行节俭反腐反贪的文件要求,我所处的这个小城的机关事业单位,像全国所有的机关单位一样,迅速展开了反腐反贪的自查和被查。刚开始众人都以为这次像过去一样,只是形式化的政治运动,雨落地皮湿,红红脸出出汗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这次的反腐反贪运动会长久地持续下去,并且形成了工作常态。小城内的豪华酒店和娱乐场所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萧条期,很多酒店关门停业。随之而来的是,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汹涌,一些被纪委部门查处的涉嫌受贿贪污的问题官员纷纷落马,调查双规,移交检察机关立案依法起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引言:当前,经济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开始更注重身体保健,所以通过定期体检尽早发现疾病并加以治疗[1]。采血作为体检中的项目之一,体检人员基于对体检认知的不足以及采血后按压手法的不当,采血后皮下血肿问题明显,造成体检人员身体、心理一定程度伤害,还会导致医疗纠纷问题[2]。护理干预工作的实施可以降低体检人员采血期间皮下血肿问题,利于提高体检人员的满意度[3]。基于此,本文就我院体检中心160例体检人员作为实验对象,总结护理干预价值。

在一个深夜,我快要睡觉的时候,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又一个科局级领导被纪委揪出,在机关微信圈里的传播犹如层层波浪,迅速扩散开来。这条微信消息附带纪委官方网站的网址,以此证明此条消息的真实性。我点开了链接的网址,果然看到了这个被查领导的名字,不由心里一惊,这不就是包水平所在的单位领导吗?居然也出乎意料的被纪委打下马来。我忽然联想到前段时间包水平找我借钱的行为,一种不祥之兆涌上我的心头。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给包水平发了一条微信信息:

听说你们单位的老一出事了?

没想到在这个深夜里,包水平会给我秒回过来,只有一个字:

是。

通过查阅资料,并筛选整理数据选取云南地区2000年~2010年5级以上的17次地震为样本数据,原始数据[4~8]如表1所示。

包水平回复完这条信息,就没再继续跟我聊,我觉得再多问也显得过于八卦,没再追问他,洗漱之后休息了。

在此后的几天里,机关大楼里私下纷纷议论包水平的领导被查这件事,关于他很多原来众人不知道的事,都在众人的口口相传里显现出来。有的说,这个领导太不像话了,早在几年前就因为某件事受贿,三五千块钱送上门也接受。还有的说,此人在小城里有五六处房产。更让人吃惊的传说是,据说在纪委高压审问之下,这个领导交代了在他家里所藏匿的银行存单有十几张,存单面额共计一百多万元。并且搜出了大量的字画玉器。随着众人的议论,更多的消息传出来,一些给这个领导行贿的人被牵连进去,陆续被检察机关叫去协助取证调查,有的人因为行贿数额巨大,同样面临被依法处理的遭遇。最形象的传说是,这个领导在检察机关的调查里,一夜之间,头发全白,精神崩溃,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年来受贿的人和事全部交代出来。随着包水平的这位领导被拘捕的消息在民间传播得越来越形象,最后演绎成一条条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成为民众拍手称快之后的娱乐话题的时候,我却越来越对包水平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忧。一个忐忑不安的傍晚,我终于忍不住给包水平发了一条短信:

忙什么呢?晚上找地方喝啤酒吧?

这条短信发出去半个小时,包水平没给我回复。我鼓足勇气拨出了他的手机号,听到的却是手机关机的语音提示。在那一瞬间,我预感到包水平肯定出事了。一阵说不出的慌乱烟雾一样弥漫在我心里。我不是担心包水平出事借给他的钱会打了水漂,我更害怕这个刚遭受婚姻破裂的包水平会承受不住接踵而来的打击。他怎么会这么倒霉呢?

一连几天里,我陷入了惶恐不安的情绪里。只要有空闲的时候,我就不停地拨打包水平的手机,可是他的手机却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判定如果包水平也被这事牵连,成了落网之鱼,那就是包水平遇到了别的不测之事。我不敢去包水平的单位探听消息,在我犹豫是否托人去他父母家打听消息的时候,突然接到包水平的一个短信:

包水平没回应,依旧盯着头顶的圆形灯眨巴着眼皮,半晌才说:“现在我已经不恨他们了,我只恨我没本事,连自己的老婆都养不起。其实离婚这事,是宋玉红前几天主动给我提起的。在这之前,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在家里住过。这些日子,我整天一个人在家里吃泡面,家里的煤气灶都生锈了。”

本研究通过不同处理条件下,分析日平均水温、最高水温、水温日较差等因素对幼虾存活率、蜕壳率的影响,初步得到适宜小龙虾投苗驯化的水温环境,并提出了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适当提高水深,有利于提高小龙虾幼苗的成活率的初步结论。根据李铭等[1]、韩晓磊等[2]、任信林等[3]的研究,试验不同处理条件下日平均水温、日最高水温均在小龙虾适宜的生长范围之内,仅水温日较差相差较大,可见水温日较差可能是影响小龙虾投苗成活率的重要因素。但影响幼虾生长发育的因素有很多,如光照度、溶解氧、微生物、盐度、pH、重金属等[4,5],有待进一步研究。

天快黑的时候,我走进了泗河上那家偏僻的餐馆。穿过冷清的餐厅,径直走进了上次我们聚会的那个包间,推门看见包水平坐在靠近门口的木椅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儿呛得我咳嗽了两声。包水平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面无表情地起身走到门口招呼服务员上菜。

我把他拉进包间里,单刀直入:“说吧,你出事了是吧?”

包水平没吱声,闷声岔开话题说:“待会边吃边聊。”

热炒凉拼四个菜摆在饭桌上,包水平撬开了两瓶啤酒。我默默地看着他给我倒满了一杯酒,然后抓起剩下的啤酒瓶,仰脖咕咚咕咚灌进嘴巴里。他像是渴极了,一口气把那瓶啤酒喝得见底,才抹着嘴巴,大口喘了一会气,才说:“我靠,我真他妈倒霉,人倒霉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一时间,苍蝇老虎一起打的巡查一波接一波,机关单位里谈到纪委就如谈虎色变。头一天还在出席会议视察工作的领导,第二天领导的名字可能就被公示在涉嫌违纪调查的纪委网站上,这的确让人不寒而栗。当然像我这等无官无职的单位小卒,并没有什么担忧顾虑,只是在私下里议论那些落马的领导,预测下一个被查的领导会是谁。可是纪委查处的出事领导总是在众人的预测之外,一些道貌岸然的领导悄无声息地就被纪委叫去谈话,在众人的惶恐里被公示双规,交代涉嫌违纪问题,随之被移交检察机关进行取证公诉。被调查的官员有的精神崩溃,有的跳楼自杀。山雨欲来风满楼,机关单位里人心惶惶,而在社会上却掀起一阵阵大快人心的呼声。

我叹了口气:“离婚的成本很大,对你的仕途会产生不好的影响,再说也会伤害孩子和父母,我劝你先算清楚这笔账再说吧。”

“我就知道你被这事牵连进去了。”

“你说我们局长这不是操朋友们吗?你自己出事就罢了,干吗要把别人给拉进去垫底?人家都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进去都是打死也不说,他可倒好,进了检察院就吓尿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招了。检察机关把我叫去问话,我能怎么说,实话实说吧,不是我落井下石,是我们局长这人做事不仗义……”

我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因为那五万块钱的事?”

包水平抬脸看着我,他的嘴巴抽搐了几下,他的眼神像是在哀求我,又像是期待我再追问下去,停顿了片刻,包水平的语调突然更加激动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送他呢,他就出事了。在此之前,我们单位空缺一个副科级的编制,我参加工作的年限够长了,资格也最老,无论工作能力,还是论资排辈,他都应该推荐提拔我这个副科位置。我只是私下里给他提了这么个要求,他就暗示要我拿五万块钱协调上级主管领导。我想既然他这么说了,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潜规则的事大家都明白。我找你借了三万块钱之后,又让我父母筹借了两万,正准备找机会送给他呢,没想到他就出事了。他进去之后,兔子急了乱咬人,连我准备给他行贿的这事也说出来了,检察机关把我叫去核实这事的真假,没有形成事实的事,假的就成不了真的。检察机关让我写书面材料,给我记录口供,让我签字摁手印,我写了一个星期,反复写七遍,今天上午才通过检察机关的认可……”

我听明白了包水平的这番话,替他长出了一口气。我说:“那不错,也算虚惊一场……”

没想到包水平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可是我被检察机关传唤这事,已经在单位里传开了,这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解释不清。你应该知道,哪个单位里都有一些恨不得别人倒霉,幸灾乐祸的小人。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他们巴不得我出事,看我的笑话。现在很多人都在外边造谣,说我给局长行贿,想谋求副科级这个位置,被检察机关传唤了。这样下去,我的名声就臭了,以后我的仕途也就完蛋了。你想,以后哪个领导敢重用一个曾经试图行贿的人呢?谁还会傻得这么做呢?即便是下一任领导知道我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他也不会冒险重用我了。”

包水平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他这么一说,我也体会到他内心的担忧。是啊,现在的领导,都是人中龙凤,历经百战,披荆斩棘才打拼到领导位置上,为人做事都是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以后不会有人再重用一个有过行贿污点的人。正如包水平所说,他的政治前途几乎就到此戛然而止。可是我不明白,包水平为什么会铤而走险,在反腐进行的风口浪尖上去冒险给领导行贿。

“别人都给领导行贿,没出事的多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还没去做呢,就被暴露了。”包水平愤愤地摸起啤酒杯,仰脖喝了一杯酒,呛得泪花冒出了眼眶:“我真是倒霉到家了,老婆丢了,前途也毁了。”

我忍不住抱怨他,“你怎么就这么大胆呢?这回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你以后的日子难过了。”

“自从我老婆嫌我没本事,不挣钱,她这么贬低我之后,我就想我要发奋,我要当官,要有权有势,我要挣钱,活出个人样来给她看看。”包水平唉了一声:“可是现在我完了,就只能这么混下去了,以后的仕途一眼就望到头了,就这么熬下去,一直到退休算了。”

城镇人口数量是三大典型城市群城镇化水平的重要体现。城镇化进程的加快直接导致城镇人口数量的增加以及居民能源的消费特征的变化。城市化水平越高,城市经济越发达,电气化水平就越高,居民生活用电需求量也会越大。[20]因此本文选取城镇人口数为人口因素的指标。

包水平唉声叹气的模样让我想起我和他上次在这间包间里喝啤酒的场景,那一次他是要失去老婆,而这一次,他是要失去仕途。这真是一个倒霉到家的男人了。我看着他沮丧到绝望的神情,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才合适。

那天晚上,我和包水平的聚会就像上次一样不欢而散。我们走出餐馆门口,相互告别时,我只能劝他,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事就算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贸然行事了。包水平喝得舌头已经打卷,他摇摆着身子,含混不清地嘟囔:

“这回我的脸算是丢尽了,我没脸在单位里混下去了。”

我目送着包水平歪斜着走在橙黄色的灯影里,他的步履踉跄,上半身不停地摇摆,好像是不堪重负似的。有好几次,我以为他就要摔倒了,可是他的身子却又挣扎着摆正过来,跌跌撞撞地从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一直到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忘了问问他离婚以后搬到哪里去住了。

那次我和包水平聚会的第三天上午,我的手机短信提示,账户上收到了三万块钱。接着包水平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大意是借我的三万块钱汇入我的账户,让我注意查收。我给他回复过去,说了一些劝慰他的话。包水平又回复过来两句话:以后在单位里装孙子,夹起尾巴老实做人。

看着这条短信,我能想象出包水平沮丧的样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再给他回复过去。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包水平再次跟我失去了联系。虽然我和他的单位相距只有两站路的距离,但是却一直也没见过他。他好像是故意回避跟我的接触。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沮丧?我真是捉摸不清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婚姻破裂和给领导行贿未遂这两件事,应该让他的情绪低劣到了极点,我不敢确定他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天越来越冷,转眼进入了大寒的天气。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偶然看到,包水平的前妻宋玉红跟那个叫刘大冰的男人,手挽手从一家大型超市里出来,他们各自提着两包东西,彼此说笑着,看起来就像刚新婚的年轻夫妻。我加快脚步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宋玉红扭头扫了我一眼,又立即转过头,快步朝一辆停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走去。在那一瞬间,我冒出了想给包水平发个短信的冲动,我想告诉他,我看见他的前妻了。不过这突然冒出的念头,立即又被我的理智打消,我不能这么做,如果包水平看到这样的短信,肯定会刺激他,无疑是揭他的伤疤。现在的包水平谁也帮不了他,只有他自己躲起来舔伤口。

我有些不甘心地盯着宋玉红和刘大冰同时坐进了轿车里,缓缓地驶入行车道,朝西行驶。就在我准备回头继续朝回家的路走时,忽然看见宋玉红坐的那辆轿车停在了路边上。几秒的时间,轿车右边的车门开了,宋玉红从车里钻出来,狠狠地摔上了车门,随着砰的一声车门响,轿车猛地朝前窜了一下,又快速朝前驶去。宋玉红愤愤地跺了几下脚,忽然蹲在了地上,抱头对着地面,她的整个身子似乎在剧烈地哆嗦着,我隐约听到了她的哭泣声,在寒风里时断时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这情形好像是宋玉红突然和刘大冰发生了争执,才导致宋玉红愤怒下车。昏暗的法桐树下,宋玉红蹲着的身影看起来可怜极了。我愣怔了一会,忍不住朝她走过去,我想有必要问问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助。我快步走到宋玉红跟前,听到她果然在哭,边哭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我想开口叫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宋玉红似乎发觉了我站在她身旁,猛地抬起脸来看了我一眼,她应该是认出了我,随即擦了一把泪,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扭身朝西走。

我忍不住说:“没事吧?”

宋玉红没回头,边走边回应了我一句:“谢谢,我没事。”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贴着路旁的法桐树,近乎有些仓皇地消失在黑影里。

这个经历了婚变的女人,现在又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呢?想起包水平,如果是他此时看到自己的前妻蹲在路边痛哭,他心里会有什么感受,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宋玉红遭到了刘大冰的欺负,包水平该怎么做?他肯定不会无动于衷。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拨出了包水平的号码。手机嘟嘟响了两声,很快就接通了。我听到包水平那边喂了一声,他那边好像很安静,安静得近乎神秘。

我说:“水平,你在哪里?”

包水平轻咳了一声:“我在家里,你有事吗?”

“没事,我、我刚才看见宋玉红在大街上蹲着哭呢。”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她好像被那个刘大冰欺负了。”

包水平那边沉默了一下,随即近乎愤怒的声音灌进我耳朵里: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宋玉红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说是她哭,她就是自杀也跟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包水平突然的暴怒让我猝不及防。我觉得又尴尬又憋屈,我好心好意告诉他,他却像个疯狗一样咬我,真是不识好人心。不待他继续发泄愤怒,我对着手机回击了他一句:

“包水平,你有病!”

“是,我就是有病,我病得很厉害……”

我不容他再发疯,狠狠地摁下了拒接健。

自从包水平那次在手机里对我暴怒以后,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根本性的排斥感,我觉得不应该再理会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我甚至怀疑接二连三的这些遭遇,包水平的性格已非常态,他的人格已经变得扭曲。可是我内心里却希望包水平能给我打个电话,给我说声道歉,毕竟是朋友多年,我会原谅他。但是包水平却像一阵狂躁的风一样消失了,再也没有一点音讯。他这样的态度也让我对他心灰意冷,失去了再关注他的兴趣。

进入腊月,包水平单位里那个被检察机关公诉的领导,在民间持续的议论中,公审程序进展很快,在冬天来临的时候,被法院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开除公职,并没收贪污受贿的财产。就像一幕戏剧到了尾声一样,人们不再关注这件案子,关于包水平行贿未遂的丑闻也在人们的口中渐渐淡去,很少再有人主动提及。眼看就到了春节,年味越来越浓,生活变得更加无序的忙碌,包水平几乎淡出了我的关注,我也进入全民狂欢的春节前奏里,开始人情来往,着手准备过节需要的东西。

快到春节的前几天,在外地创业工作的一些同学陆续回到小城过节。同学微信圈里便热闹起来,过年的气氛在微信圈里也有着共同的喜气洋洋,开始有人相互发红包祝福,相互调侃取乐。于是就有几个好事的人倡议,趁着春节前这几天,街上的饭店还在营业,同学们应该聚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这个倡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热心的同学开始统计参加聚会的人员名单,约定聚会的地点。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二十多位同学相聚在圣源大道上的一家鲁菜馆里,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两大桌。同学们相见,各自叹息时光飞逝,容颜易老。当然也有显摆仕途和事业的同学,开着宝马奔驰,谈着各自的事业成就。人员聚齐,大伙随意就坐。

挨着我坐的是在文化局做科长的宋传光。高中时他坐在我的前排,是个有名的话唠,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宋传光一直活在诗意里,他不关注政治和生活,房子和汽车,只对品茶书法有着自以为是的研究,他貌似认识小城里所有文化圈的知名人士,对他们的书法美术篆刻做盲目的期待和评价,一厢情愿地把这些文化人士称为泰斗或教父。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对那些文化人士欣赏,还是出于什么目的虚伪地恭维他们。我不太关注圈子文化,平时很少跟他联系。现在碰巧坐一块了,三杯白酒下肚,脸红耳热,宋传光对我评论了几句某人的书法作品之后,忽然话头一转,扭头问我:

“哎,包水平怎么没来?”

我说不知道。我的确是很久没听到包水平的消息了。

宋传光扫了一圈饭桌上的人,低声说:“听说包水平的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包水平离婚了。”

“我也听说包水平离婚了。”我应和着宋传光的话,随口问他一句:“你最近见过包水平吗?”

“我只是听说,包水平离婚以后,又去找了勾引他老婆的那个叫刘大冰的男人,你说这个包水平是不是弱智?离就离了,他还去找人家干嘛?”宋传光摇摇头说:“听说他去了还被那个男人给啐了一口痰,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到底怎么回事?你听谁说的?”我不禁追问宋传光。我当时以为,是包水平听我说见到宋玉芬被那个刘大冰欺负以后,他心里难受,才会热血激昂地去找刘大冰。我对宋传光说:

“包水平为什么去找刘大冰?你把你知道的给我说说。”

宋传光嗯了一声:“我知道你跟包水平的关系不错,以为你知道这事呢。”宋传光说着,朝包间门口偏了一下头,示意出去说话。趁着饭桌上乱哄哄的觥筹交错里,我悄悄随着宋传光离开了包间,跟他走到酒店大厅的一个沙发角落里。宋传光接过我给他的一支烟,用神秘的语气对我说起了包水平去找刘大冰的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其实咱们很多同学都在关注包水平的事。自从包水平给他前任领导行贿那事暴露以后,关于包水平离婚、行贿那些事就在圈子里传开了。听说包水平那个单位新上任的领导,对包水平的事很同情,主动约包水平谈过几次话,了解包水平的想法。包水平的态度很好,把内心的真实想法毫无保留地都给新领导说了。也许是包水平的坦诚打动了新领导,也许是包水平的遭遇真是让新领导同情他。新领导对他说,你的婚姻破裂这件事,我理解,过不下去了就得离婚。我更理解你给前任领导行贿未遂这件事,在单位里熬日子,辛苦工作,到头来谁不想换个高位置?再说你行贿这事,是前任领导主动给你索贿,并不是你的错,你是无奈才这么做的。我要是继续压制你,不给你提拔的机会,那就显得我太小家子气了,显得我这个领导没气魄。所以我考虑了,只要你以后走得正,站直了,别给我脸上抹黑,我就继续给你打报告,推荐你这个副科的事。

包水平自然很感激,对新任领导做承诺,保证重新做人,给新领导争脸。新任领导果然有气势,起草推荐报告,申请组织部考察批复。事情比包水平想的顺利,没有出现任何质疑,很快组织上就有回应,批复包水平拟提拔副科级别。提拔公示书贴在单位里,公示期为一个星期,有异议者可在公示期间向组织部反映。这时候新认领导忽然给包水平私下里暗示:咱们单位里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如果有不正当的理由和意见,至少在我这一关就通不过。你放心就好了。除非别的单位对你不满意的人,那这事可能就会出意外。

包水平一听,心里就有些忐忑。在公示前夕,包水平就顾虑有人会提出异议,老婆出轨离婚,给领导行贿未遂这些事,虽然表面上众人都装作不知道,但是一旦遇到涉及个人的利益关口,肯定会有人拿这些事当作打击包水平的杀手锏。既然新领导打了包票,本单位的人不会提出异议,包水平心里有了些底气。但是随着公示期结束临近的那两天,他的担心却越来越厉害,好像心已经蹿到了嗓子眼边,他紧张,焦虑,彻夜失眠,反复考虑还会有谁暗地里给组织反映,还会有哪个仇人巴不得自己一辈子落魄不得志。他活到现在,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死磕过,没有跟人结下过仇恨。包水平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想到了夺妻之恨,想到了那个刘大冰。没错,只有他,只有他会报复包水平,会对包水平落井下石,只有这个人巴不得包水平潦倒一辈子。包水平越想越害怕,如果刘大冰把他给前任领导行贿未遂这件事反映给组织,这事摆到台面上,那么这事的确就算是个事了。民不告,官不究,刘大冰如果暗地里出手,肯定会把这事搅黄。

包水平犹豫再三,决定去找刘大冰,主动出击,去给表示个冰释前嫌的态度,包水平给新任领导请示他这个担忧,新任领导也考虑,同意包水平去给刘大冰见个面,什么话都不用说,刘大冰也是个在官场混了十几年的人,他就会明白包水平的态度。包水平低一下头,刘大冰就会放过他。包水平也想,只要他能顺利通过这一关,坐在了副科级的位置上,跟刘大冰的级别平起平坐,就等于他报复了嫌弃他没本事的前妻宋玉红。这个头必须要低,还要低得真诚,低得虔诚,让刘大冰感觉出他的诚意,满足刘大冰胜利者的感受。只要能安稳得到副科这个位置,包水平打算忍一次胯下之辱,在刘大冰面前做一次孙子也情愿。

于是包水平就去找了刘大冰。他去找刘大冰之后,这事就传出来了。刚开始是谁传出来的,现在不可知,反正这事现在传得有鼻有眼,圈子里有人鄙视包水平,也有人同情包水平。目前传得最传神的一个版本是,包水平去办公室里找了刘大冰。包水平没说别的,就说来找刘大冰坐坐。刘大冰没给包水平沏茶,也没给包水平多说什么,开口就说,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你担心过多了,我不是那样的小人,不会去做那么下三滥的事。包水平也就说,你想多了,我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事,就是来坐坐。然后两个人就没话说了,包水平得到刘大冰这个表态,心里就踏实了。还有什么再说的呢,多说一句都是废话。于是包水平就说,你忙,那我走了。包水平起身朝外走,这时候刘大冰叫住了他。刘大冰说,还有个事,你站住。包水平说,还有什么事,你说。刘大冰说,你还记得吗?你朝我脸吐过一口痰,这事你忘了吧?你忘了我没忘,我一直记着呢。包水平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知道该对刘大冰怎么说才好。他想那就给刘大冰说声道歉的话吧,既然来装孙子了,既然刘大冰提出来了,他就满足刘大冰好了。包水平长叹了一口气,刚张嘴说,那好,我给你……包水平的话还说完,刘大冰嚅动了几下嘴巴,探头靠近了包水平,噗的一声,刘大冰把一口痰啐在了包水平脸上。包水平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擦了一把脸,听到刘大冰低声说,好了,咱们两清了,你走吧。包水平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脸,对刘大冰点点头,转身出了刘大冰的办公室。

走出刘大冰单位的办公室大楼,包水平抬头朝天骂了一句娘,他骂人的时候,很多路过的人都看见了。接着有人看到包水平经过大门的绿化树前,又朝一棵玉兰树恶狠狠地踢了几脚。然后包水平怒气冲冲地走出刘大冰单位的大门,靠在一个角落里狠狠地打自己的脸。这个时候的包水平已经失态了,他把刘大冰在办公室给他的侮辱和愤懑全部发泄出来了。恰巧单位门口有安装的摄像头,包水平的这些失态行为,全部被监控室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包水平去找刘大冰这件事,就传出来了。你说包水平窝囊不窝囊,他怎么会去找自己的仇人自取其辱呢?”

在暖意浓浓的酒店大厅里,宋传光说到这里,愤愤地摇头:“要是有人故意吐我一口痰,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这事是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肯定是刘大冰那个小人自己显摆出来的,你看,包水平的前妻真是瞎眼了,居然离婚跟了这么一个流氓。”

“哎,按照我对包水平的性格的了解,他会去找那个刘大冰,他也会咽下刘大冰再次给他的侮辱。”我叹了一口气说:“包水平太老实了,他太懦弱了,他跟他老婆离婚的时候,气得拿刀子捅自己的胳膊,也不敢去伤害别人。”

“有时候,委屈求全其实是伤害自己。”宋传光说:“你改天见了包水平,委婉地劝劝他,这活得多窝囊呀,一个副科算个屌,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吗?”

宋传光说着,起身去了洗手间,我坐在沙发上发愣,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包水平现在该什么样子呢。酒店包间里传出同学们嘻嘻哈哈快乐的喊叫,我等宋传光从洗手间出来,一起回到了闹哄哄的饭桌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面对饭桌上同学们在酒精驱使下表现出的狂热友谊,我心神不宁,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里。包水平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呢,他一再拿自己的尊严去换取他想得到的尊严,他以为委屈自己去成全别人,别人也能成全他,可是别人却不把他的心情正眼看待,在包水平最软弱的时候,反而把他击倒在地,恶狠狠地踩他。我勉强跟饭桌上的同学们喝了几杯啤酒,便借口胃不舒服,提前离开了那家酒店。

走到大街上,刀子一样的寒风削着我的脸,让我的头脑在瞬间清醒。我这才想起来,我忘了问问包水平现在是什么状态,我掏出手机想给宋传光打个电话,翻遍了通讯录,也没找到宋传光的手机号。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刚过七点,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联系包水平,就算包水平还会像上次一样,用手机对我发疯,我也必须要联系他。我拨通了他的号码,手机持续地响了好大会儿,没接通,我又坚持拨打了一遍,这次手机刚响了一下,包水平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过来了。

我说:“水平,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家里。”包水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以往那样沉闷,他吭哧了一声说:“对不起,上次我不该冲你发火,是我错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打断了包水平的话:“你要是不忙的话,咱们见面聊聊吧。”

包水平犹豫了一下,才说:“你都知道了吧?”

我没回答包水平,只是对他说:“咱们见面再说吧。”

包水平又吭哧了两声说:“天太晚了,我也累了,我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家吧。”

我听了有些生气,忍不住提高声音对他说:“包水平,不是我埋怨你,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会一次次去做傻事呢?你怎么总是去做让别人笑话你的事呢?”

包水平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好意思再跟你见面了,我知道你是作为好朋友关心我,既然你知道这事了,我现在就给你说说吧。我承认,是我又一次犯傻了,我害怕刘大冰会举报我,所以才去找了他,我没想到他这个人记仇,他还记得当初在我家里,我守着宋玉红的面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所以在我这次求他的时候,他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了我。当时我也忍了,我想只要能顺利度过公示期,他朝我脸上吐痰就吐吧。可是我没想到我会忍不住在他单位门口发疯,他们单位里的很多人都发现了。我更想不到刘大冰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他朝我脸上吐痰之后,仍然还会得意洋洋的把这事散布出去。他这么做了,别人都知道我因为在提拔副科公示期的时候去求过他,既然我去找他,就证明我承认我曾经做过行贿未遂的事,尽管以前大家都知道这事,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拿到人前台面上来说,我去求刘大冰,这事就摆在人前了,就证明我心里有鬼,承认这事了。这次我又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因为这事,组织上也再次撤销了提拔我副科的决定,行贿未遂这事,现在浮出水面,成了我公开的污点,以后领导不会再给机会提拔我了……”

我长叹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提拔副科这么大的事,你至少应该找人商量一下,给你出个主意,不至于弄到现在这么被动的结果。”我还想说,包水平你不至于被刘大冰羞辱了这么一场。心里又不忍说出来。听着包水平老大会儿没吱声,我以为他郁闷地挂掉了手机,我问:

“怎么不吱声了?”

包水平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我彻底失望了,我打算辞职,离开这里。”

我说:“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辞职以后你能干什么?你别再去做傻事了,一错再错的事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

包水平说:“我得病了,我打算辞职去看病。”

我说:“你得了什么病?”

包水平又沉默了一会:“自从刘大冰朝我脸上吐了那口痰以后,我的脸就开始火燎燎地疼,痒得难受。”

“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你觉得羞辱,心理反应才觉得脸上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这都半个多月了,我的脸越来越难受,火燎燎地疼,我几乎快要崩溃了。”

一阵凉风塞进我的嘴巴里,让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接连咳嗽了两声,听到包水平那边把手机挂掉了。对着大街清冷的灯光,我想再给包水平重拨手机,可是再拨回去我还能说什么呢,包水平现在的状态,我不忍心再打扰他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没有了任何挽回的余地,在单位以后的日子已经是穷途末路,包水平决绝辞职也许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只是我以为包水平不愿意见我,或者说是不好意思见我,才拿得了这种奇怪的病来搪塞我,拒绝跟我见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才知道,包水平的确是得病了,像他说的那样,他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

随着包水平辞职的消息,在小城里整个机关事业单位里传播开来以后,他脸上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的事,也在各种议论中成了公开的秘密。那时候,我已经联系不上包水平,他的手机显示已经停机。关于他的消息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毕竟在我所处的这个观念相对保守的小城里,几乎没有人有勇气辞去这份旱涝保收的工作,也没有人会主动丢掉这个体面光鲜的公职饭碗。对于小城的人们来说,包水平的行为无疑是个疯子的举动。包水平辞去公职的原因,不会仅仅是因为他要去看病。

据传播开来的议论说,包水平在没辞职以前,最先去了小城的第一人民医院看病。他先去皮肤科找了一位两鬓花白的皮肤老专家。他如实对那位老专家说了他的病因,他说别人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然后脸上就开始热辣辣的难受起来。他对着镜子查看,没看出什么异常,只是他看见自己的脸就想恶心,觉得脏,越看越恶心。他就用肥皂反复洗脸,反复用清水清洗,想把脸上的恶心清洗干净,他只有在清洗的过程里,才觉得自己的脸洗干净了。一旦他清洗完,拿毛巾擦脸时,就觉得脸上又开始隐隐约约地疼了,他只得再趴在水池前使劲打肥皂,使劲清洗。只是等他洗累了,抬起身子拿毛巾擦脸时,火燎燎的疼和麻涨的痒又开始在脸上窜动,就像一股看不见的火苗灼烧着他的脸。他对老专家说,我现在彻夜失眠,快要疯了,我一天要洗一百次脸,恨不得把脸泡在水池里才觉得好受一些。

那位老专家戴着花镜检查包水平的脸,除了被他洗得发涨紫红的脸庞,他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炎症。老专家只得对包水平说,什么别扭的事别多想,越想心里就会越不舒服。包水平说,我没想,我就是觉得脸上难受,像长了牛皮癣一样痒痒地疼。他坚持让老专家给他开处方,给他拿药。老专家没办法,只得给他开了两支肤轻松药膏,并反复叮嘱他,别再洗脸了,再洗就把你的脸皮给搓坏了。

那两支药膏对包水平脸上的异常感觉根本不起作用,他的脸依旧是疼痒。那几天里,包水平看遍了医院的外科,内科,耳鼻喉科,他固执地让各个科室的专家给他找出疼痒的原因。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医生甚至给他做了尿检和血检,都没有查出他身体有什么异常。这样的检查结果让包水平更加失望和焦虑,他开始怀疑这家医院的医术水平是不是实在差劲。

随着包水平马不停蹄地一次次去医院就医,他脸上的灼烧感却越来越强烈起来,脸上的皮肤也出现了异常。在他眼睛之间和鼻梁上方的那一小块皮肤上,果然冒出了细密的疙瘩,就像被水泡涨的小米一样,粉红色,疙瘩里面像是有着不可知的脓水,随时都要胀裂的样子,密密麻麻地簇拥着那一小块叫做脸的皮肤上。用手轻轻一摁,就觉得针扎似的疼。这样的异常让包水平既兴奋又害怕,他兴奋的是这些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出现以后,他就有可视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脸上的确是得了病。可是他又害怕这些突然成了事实的疙瘩会真的毁掉他的容貌。

医院的各个科室的医生再次给他做了一系列的常规检查,甚至抽了那些小疙瘩里的脓水,用最先进的仪器做了化验,还是没有查出结果。各科室的专家集中给他会诊,结果却是意见不一。因为专家们从来没有接诊过这种奇怪的病,他们在会诊过程里刚开始还谨慎发言,后来就各抒己见,再后来就相互争执,各自用自己的从医经验来证明自己的诊断。最终他们唯一达成一致的意见是:包水平脸上的病不会危及生命,也不会发生恶性癌变。

皮肤科那位两鬓花白的老专家对包水平说:“现在世界上有一万多种病,可是现在的医疗水平能治疗的只有三千多种,一些根本不知道什么原因引起的病,都没办法给它命名,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包水平说:“只要能治好这病,让我倾家荡产都可以。”

医生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只会无奈地叹息摇头。

就在他第四次走进医院的时候,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医生委婉地告诉他,你的身体机理没什么毛病,建议去找心理医生看看。女医生这个建议让包水平当时就愤怒了,他坚持认为他的心理没毛病,他认为女医生的话是对他的侮辱。包水平愤愤地离开了人民医院。

据目击者说,有人在车站见过包水平,他戴着一张硕大的棉布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有熟识他的人还从他有些鬼祟的神情里认出了他,见他买了通往省城的车票。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别人,他要去省城的医院看病去了。在小城人们的议论里,包水平的病越来越传奇,都说包水平就是心理有了毛病。他心理的毛病,吃药打针怎么能治好呢。当然这些议论只是人们凭着各自的心情说出的看法和观点。人们只是关注了包水平辞职的异常举动和他脸上长了奇怪的疙瘩,却没有人真正关注包水平内心发生的质变。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压抑和莫名绝望,不比他脸上长疙瘩的痛苦小。

春节还是在慌乱无序中来临,小城的人们全神贯注地进入了这场期待已久的狂欢节里,宴请聚会,利用现代通讯工具,相互不痛不痒的祝福,就连最熟知包水平的人也忽略了对他的关注。在除夕夜里,一场多年罕见的鹅毛大雪肆无忌惮地下了一天一夜。在这个特定的假期里,大雪覆盖了整个小城原本的真相,压制了人们盲从的喜悦,阻碍了小城的交通和出行,让小城变成了苍白单调的颜色。只有零星的鞭炮声,还能证明小城还处在春节这个特殊的日子里。

大年初一那天,我在喝了一杯红酒之后,突然萌发了给包水平打个电话的冲动。可是我拨出去的号码还是被告知他的手机是停机状态。我又试着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也没有回音。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灼驱使我穿上棉衣,走出家门,我决定步行去城东的包水平父母家里看看。在几年以前,我曾经在春节期间去包水平父母家拜年,如果他父母没有搬家,我还能找到他父母的住址。

那个寒冷的上午,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了城东,在七绕八拐之后,我在一片陈旧的小区里找到了包水平父母的家。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铁灰色门前,屈起手指接连敲了足有三分钟,后来我干脆用手掌啪啪地拍打铁门。只是我的敲击和拍打犹如一块石子扔进浩渺的汪洋里一样,没有一点回应。我疑惑地在门口徘徊了老大会儿,才满怀失望地离开了包水平父母的家门。我走出楼道,沿着落满积雪的小道朝门口走时,在一面宣传栏附近与一个穿着奶白色羽绒服的女子相遇,她戴着一只口罩,细高的皮鞋跟踩得积雪咯吱作响。我没仔细看她,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听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扭头看她,她摘下了口罩,我看清了喊我的这位女子就是包水平的前妻宋玉红。她的眼神有些空洞,白皙的肤色里透着浅浅的红润,一片阳光落在她脸上,显出一种难以猜测的憔悴。

“他家里有人在吗?”宋玉红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看不见的风一样漂浮。

我对她摇摇头。

宋玉红犹豫了一下,扭身对着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本来跟她就没有过多的交集,自从包水平跟她离婚之后,觉得她就像路人一样陌生了。我转身朝小区大门口走,听到她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尾随着我。走出大门口,我听到宋玉红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来:

“你作为包水平的好朋友,当时他辞去公职的时候,你应该阻拦他才是。真的,他这人做事冲动,你应该了解他。”

我放慢了脚步,正想怎么回答宋玉红这番话时,宋玉红加快脚步撵到我前面,转身拦住了我,她的腔调变得激动起来,就像是不吐不快似的,语速加快:

“包水平辞职能做什么呢?他以后怎么生活啊,我了解他,这人性格内向,又固执得要命,生活自理能力差,他丢了这份工作,以后吃饭都成了难题……”

我忍不住打断宋玉红的话:“你们都离婚了,你还管他以后干什么呢?”

宋玉红似乎被我的话噎住了,她猛地绷紧了嘴巴,朝四周看了看,我发现她的眼眶里瞬间涌出了泪花,她的嘴巴哆嗦了一下,哽咽着说:

“你说包水平有多傻,他提拔副科干吗想那么多呢,他干吗要去找刘大冰?我跟刘大冰结婚以后才发现,刘大冰这人心眼特别小,敏感,自私,并且报复心很强,包水平去找他,就是自取其辱。”宋玉红激动的声音提高了,变成了控诉的腔调:“只是我没想到刘大冰这么欺负包水平,他居然朝包水平脸上吐痰,他居然还不知羞耻地给到处显摆这件事,我真是忍无可忍了,他对我说怎么欺负包水平的时候,我听着既愤怒又恶心,我也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现在我已经跟他分居了,过完春节我就和他离婚。”

“你干吗还要再朝刘大冰脸上吐痰呢?这种只会欺负弱者的流氓,多看他一眼都恶心。”我对宋玉红说:“你也别这么激动,你要是对包水平还有点恻隐之心的话,你应该主动去找找他,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非常人,我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宋玉红绷紧嘴巴不再吱声,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淌出来,从她的脸颊弯曲下去,看上去就像两道新鲜的疤痕。一阵寒风刮过来,路旁树枝上的积雪纷纷坠落。几个穿红着绿的孩童叫喊着从大门口窜出来,又跌跌撞撞地朝大街上跑去。

“包水平一直没联系你吗?”宋玉红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片凄哀,她的话音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坚硬:“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我再次对她摇摇头。宋玉红长吐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扭身走了。我看着她有些孱弱的身子沿着路旁的积雪,急匆匆地拐过一片楼群。让我想起几年以前,包水平和她结婚的那天,我和同学们在他们结婚的喜宴上,闹哄着让他俩在众目睽睽之下,共同啃一个用线吊起来不停晃动的苹果,在众人的嬉笑尖叫里,包水平和宋玉红羞红的神情,恍若如昨。

春节过后,我和包水平彻底失去了联系。小城里的人们在疲惫的喜悦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包水平的名字也随着那场大雪的融化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让我有些奇怪的是,宋玉红和我在雪地里那次接触以后,我也没有再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春节过后各个单位正常上班,机关事业单位联合集中召开了几次来年工作的部署会议,我曾经在一个能容纳三四百人的会议室里见过刘大冰。当时会议已经散场,参会的人依次从门口朝外走,我发现了走在我前边那个穿着黑呢大衣,围着一条咖啡色围巾的男人,就是宋玉红现任丈夫刘大冰。他似乎是扭头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回头挨着人流朝门口走。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显然是对我没有任何印象,我当然也没有任何想跟他接触的欲望。

只是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刘大冰。一个星期之后,我听到了刘大冰被纪委调查的事,这是开春以来,纪委在新年里第一次公布的最新一批官员被查处的消息,看来反腐倡廉的确成为工作常态。据消息灵通人士说,刘大冰涉嫌挪用上级批复的一笔扶贫资金,他把一百多万元的资金授意工作人员挪用到个人账户上,用来炒股。在纪委接到举报查处这笔挪用资金时,刘大冰还没来得及把资金返还到单位账户里。据说刘大冰被纪委叫去谈话时,刘大冰曾经试图从六楼跳下去,在工作人员试图制服他的瞬间,他扒着窗户朝楼下的水泥地面张望的时候,吓得哭出了声,随即哆嗦着双腿从窗户边摔到地板上。

刘大冰被纪委查处的消息,当然是大快人心。我想如果包水平知道这件事,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只是包水平就像一阵风从小城里消失,我一直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一点音讯。就在刘大冰被纪委移交检察院审问后不久,我接到了宋玉红的一条短信,她说包水平现在受伤了,住在距离我们小城二百公里的德州市中心医院里。包水平怎么会受伤呢?我在吃惊和担忧里,又想,其实包水平当初那种颓废疯癫的状态,他受伤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既然知道了他的消息,我当然有必要赶过去看看他。

当天下午,我给单位请假,开车去了德州市的中心医院。下午傍黑时,我赶到了德州市中心医院。宋玉红在医院门口等我,她看到我的时候,冲我招手,有些焦灼的神情里显出了几分尴尬。我很奇怪宋玉红怎么会在这里,我想问她,又觉得其实她出现在这里也不算意外。这么想着,我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欣慰。在宋玉红的引领下,我随她穿过人流熙熙攘攘的楼道,在八楼的外科病房里,宋玉红指着靠近窗户的一张病床,喊了包水平的名字。我走过去,躺在病床上的包水平冲我转过头,他满脸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贴在他的手背上,药水缓缓地注入他的血管里。在那一瞬间,我愣怔了,我立即怀疑包水平的脸做了手术,在他暴躁焦虑的心态里,难道包水平选择了在这家医院做了脸部手术?只是我没敢这么直言问他,只是说:“水平,你怎么成这样了?你没大事吧?”

包水平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笑意,他的嘴巴瘪动着,含混不清地说:“没事,在路上出车祸,玻璃把脸划伤了。”

“出车祸?怎么会这样呢?”我靠近包水平的脸,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水味儿。包水平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说:“我的脸好了,现在不疼也不痒了。”

他说话的语调平淡得就像病床上一览无余的白色墙壁,我听不懂包水平为什么说这些话。难道他脸上的病真好了吗?看着他疲惫的样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天傍晚,在医院的餐厅里,我和宋玉红各自吃完了一碗面条,宋玉给红我说了包水平出事的经过。

春节过后的第三天,宋玉红收到了一件来自济南的包裹,她拆开包裹一看,是五瓶国外进口专治胃病的西药。这种药在小城里很难买到。以前宋玉红胃痛时,包水平每次都专门坐车去省城的医院购买,早上一大早去,晚上回来。买回五六瓶,一日三次叮嘱宋玉红按时吃药。包水平每次催促宋玉红吃药的时候,总是用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调侃话说:你又该吃药了,药不能停。宋玉红每次听到这话,边吃药边佯装恼羞地掐包水平的胳膊,反驳说:“你才是药不能停呢。”

那时候,宋玉红幸福地吃药,幸福地享受着包水平对她的溺爱。只是现在这样的感受找不到了。自从她跟包水平离婚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种进口药,不是她不想吃,是她没心情主动提出来让刘大冰买给她吃。宋玉红拿着那瓶药仔细端详,看到药瓶上有一行歪歪斜斜手写的字:药不能停。

宋玉红看清了这行字,猛地一愣怔,觉得浑身一热,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了。她不知道这眼泪是幸福,还是难受。宋玉红捂着嘴巴,哭得浑身哆嗦。她撬开那瓶药的封口,取出一片药含进嘴里,她故意不喝水冲服下去,故意用舌尖来体会这药的滋味,是苦是甜,是痛苦还是幸福,宋玉芬全都体会到了。

从济南快递来的那瓶药,给了宋玉红寻找包水平的勇气和信心。她向单位请了假,在省城找了三天,终于在包水平一个表姐家里打听到了包水平的消息。包水平的表姐告诉宋玉红,包水平在她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她说包水平因为脸上那种很奇怪的病,跑遍了省城各大医院,做了各种检查,还是没能查出病因。包水平固执的态度让省立医院的专家一筹莫展,在包水平一再坚持下,最近几天正在协调京城的专家来给包水平会诊。现在包水平已经搬出了表姐家,住在离他表姐家不远的一家宾馆里,等待京城专家来给他会诊。包水平的表姐显然不知道宋玉红跟包水平离婚的事,表姐在发了一番无奈的感慨之后,还对宋玉红直到现在才迟迟来到表现出了一些抱怨。宋玉红只得对表姐解释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她对表姐表示感谢之后,按照表姐提供的地址,去那家医院找到了包水平。

“我在宾馆里见到包水平的时候,被包水平的脸上的疙瘩吓了一跳,我想不到他脸上的疙瘩越来越大,就在他的眼睛和鼻梁之间,那些疙瘩就像煮熟的豆粒一样,透明鼓胀,密密麻麻地簇拥着,随时要爆裂的样子,那些疙瘩已经把他的眼眶给挤压得变形了。他偏着头看我,视力似乎已经模糊,老大会儿才看清是我。当然他对我的出现有些吃惊,不过也没过多问我什么。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惨状。我想给他说对不起的话,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哭,我就想哭,我站在包水平面前,眼泪哗哗地淌,却是怎么也哭不出声来。只能任凭眼泪淌,又咸又苦,只淌眼泪却哭不声来的滋味真难受啊,我哭得浑身哆嗦,哆嗦得心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看到包水平会这么哭,那一刻,我明白了我还爱着他,我还爱着这个让我又鄙视又可怜的男人。我承认我还爱着他,我还爱着这个满脸长痘的男人。”

宋玉红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擦着泪水继续说:

“那时候,包水平任凭我这么无声地哭,他一动都没动,也许他是对我这样的哭手足无措,也许是他对我的哭无动于衷。我哭了足有半个小时,看着包水平默默地收拾衣物,我以为包水平收拾东西,是想躲开我,他收拾完东西之后,戴上口罩,背上布包朝外走的时候,低头递给我一张纸巾。就是这种纸巾给了我温暖和勇气,我问他去哪里?我要跟着他。那时候他才告诉我,他已经等不及京城专家来会诊了,他的眼睛周围也开始疼得厉害,再这样下去他的眼就瞎了,他决定去京城找专家看病。我固执地跟着包水平去了车站。包水平对我的尾随没做出明显的反感。只是春运期间,去京城的人流量太大,人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动车票早就售光了。无奈我跟着包水平去了长途汽车站买票去京城。

几经辗转,我和包水平坐上通往省城的汽车已经是下午了,车厢里坐满了一些去京城务工的农民。他们笨重的行囊挤在车厢过道里,挤得车厢过道里的人难以进出。我和包水平坐在后排靠近左边窗子的座位上,客车上了高速公路,行驶到德州地界时,车厢里忽然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味道,当时车厢里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谁也没在意出现的异常味道,直到一片浓烟突然弥漫在车厢的时候,人们才开始慌乱起来,浓烟翻滚着,眨眼的工夫,火苗就在车厢里蹿起来了,这时候司机把车靠在路边,想打开车门,才发现车门已经被火烧得变形,根本就打不开。人群慌乱得失去了理智,有人哭喊救命,都争着找靠近窗户的安全锤砸坏玻璃逃生。只是人太多了,人们都朝砸开玻璃的窗户上挤。我和包水平靠近的窗户上没找到安全锤,包水平用手砸,用胳膊肘捣玻璃,不知是他的力气太小,还是玻璃太结实,包水平的动作在玻璃上没有一点反应。就在这时候,包水平弯腰把头撞在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被包水平撞碎了,包水平抱起我,把我从窗户里推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包水平脸上已经淌满了血,他的整个脸都被血给糊住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在新闻上没有看到这个消息啊?”听着宋玉红急切而又激动的叙述,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有烧死人吧?”

宋玉红像是沉浸在回忆的情景里不能自拔,愣怔了一下才说:“没有烧死人,只是受伤的太多了。包水平是最后一个逃出来的,他从窗户里推出来两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包水平脸上的血还是淌个不停,淌得浑身都是血,后来救护车来了,把我们拉到德州这家医院里。给包水平包扎清理伤口时,医生说,他的脸被玻璃划得太严重了,再加上烧伤,肯定会留下很多疤痕,这样就算毁容了。听医生这么说,包水平居然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医生,这样我就安心了……”宋玉红说着忽然哽咽着说不话来,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宋玉红擦着眼,带着哭声说:

“包水平的脸终于毁了。”

是啊,包水平因为他这张得了怪病的脸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从小城里折腾到省城里,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包水平却会这样把自己的脸给毁了。我怔怔地看着宋玉红,这个还能为包水平痛哭的女人,我该怎么劝她呢,我该对她说什么呢。她是否已经知道刘大冰因为挪用公款被依法拘捕了呢,如果她知道了刘大冰出事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夜风刮起来,光秃秃的树冠被寒风刮得瑟瑟抖动。灯光映在宋玉红脸上,她叹着气擦了一把泪水,愣怔地看着窗外的行人。我想提醒她,是不是该回病房照顾包水平吃晚饭了。这时宋玉红忽然扭头,有些迟疑地对我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包水平说……前几天我才发现,我怀孕了。”

 
柏祥伟
《湖南文学》 2018年第05期
《湖南文学》2018年第05期文献
后 嗣 作者:阿摩司·奥兹,杨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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