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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之梦》:“现实”“梦幻”“丑角”的三重世界①

更新时间:2016-07-05

一、现实世界的“情之殇”:真爱之路永不平坦

丹麦学者、批评家乔治•勃兰兑斯(George Brandes,一八四二-一九二七)在其一八九六年出版的《威廉•莎士比亚:一个批评性研究》William Shakespeare: A Critical Study一书中指出:“怎样评价《仲夏夜之梦》才算充分呢?若只考虑它对人物性格刻画不深入,那是不动脑子,因为作者并非为了写性格。甭管它存在什么不足,就其作为一部完整的诗来说,在莎士比亚的所有诗中,它最温柔、最具独创性,也最完美。

(4)对老旧管线的清管作业,应事先根据管道实际情况,有选择地在适当位置断管,摸清管道内黑粉情况,然后选择适当的清管器,并采取多段清管的方式清除管道内黑粉。

“莎士比亚的诗既是斯宾塞(Edmund Spenser,一五五二-一五九九)《仙后》的发展和结晶,也是雪莱(Percy Shelley,一七九二-一八二二)描写精灵的诗在诞生两个多世纪之前的预兆。在那空灵的梦里,夹杂着随意的嘲讽。精灵和丑角两个世界的边界合在一处,无法区分。

“我们可以在提修斯和希波丽塔这对王子、公主般的恋人身上,及其所在的宫廷,看到一种贵族气质的成分。另有一种成分,是工匠们表演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因其柔和的讽刺和奇妙的幽默,显出活泼、滑稽。最后,我们还可以从诗中看出超自然的成分,这种成分很快便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茂丘西奥对麦布女王的描述里,再次显现出来。帕克、豌豆花、蜘蛛网、芥菜籽这几个小精灵,在玫瑰花蕾里捉虫子,逗弄蝙蝠,追逐蜘蛛,支使夜莺。在这出写小精灵的戏里,它们都是主角儿。戏里有着无以复加的快乐,是小精灵们一次美妙的狂欢,充满了仲夏夜含露的花朵和馥郁的馨香,映衬在闷热夏夜若有若无的落日余晖中。这种使人产生幸福灵感的奇迹,将此后两个多世纪英国、德国和丹麦等国多得难计其数的浪漫作品的萌芽,包含其中,……。他刻画剧中人物,尤其在对人物的爱情问题处理上,还显得不那么理想。恋人们挨着个儿相互追求、躲避,爱,又不再被人爱;夫妻因误解而彼此吸引;一位青年追一位不爱他的姑娘,另一位姑娘又避开另一位倾慕她的青年。作者以灵妙的讽刺之笔把这乱局引向高潮,并为其找到象征性的表达,即仙后在爱情迷梦之下,竟把驴头织工当成了理想情人。”

如勃兰兑斯所说,《梦》剧“对人物性格刻画不深入”,之所以如此,的确在于莎士比亚“并非为了写性格”,他要通过“五朔节”的“仲夏夜之梦”,建构起“现实”、“梦幻”、“丑角”交互渗透的三重世界。

尽管莎士比亚写《梦》剧的初衷或仅仅是为赢得更好的票房,而要把它写成一部有相当搞笑色彩的喜剧,并专为剧团里的台柱子丑角演员坎普量身打造出驴头线轴这个人物,但他并未忽略掉喜庆面纱下现实世界的冰冷。

不知有多少观众/读者会留心,《梦》剧第一幕一开场,现实的冷意已从婚礼的喜信儿透露出来。雅典公爵提修斯在巍峨堂皇的宫殿向“美丽的希波丽塔”宣布“我们婚礼的那一刻快到了”,沉浸在蜜甜幸福里的希波丽塔开始期待,四天后“月亮便像夜空中一张新弯的银弓,观看我们的婚礼庆典”。但紧接着,提修斯话锋一转,道出喜从何来:“我是手持利剑向你求婚的,本想伤害你,却赢得了你的爱情。”

这不就是情之殇吗?

戏文在此一语带过,毫无渲染,足见莎士比亚要把提修斯公爵写成一位伊丽莎白时代喜欢打猎、喜欢听犬吠与号角和鸣的英国贵族绅士,而非远古征战杀伐的雅典君王。按古希腊传说,提修斯是在征服亚马逊女战士族的战斗中,爱上亚马逊女王希波丽塔,将她俘虏,“手持利剑”向她求婚。

当然,话可以反过来说,被征服的亚马逊族女英雄希波丽塔爱上了征服者提修斯。总之,提修斯通过征服赢得爱情,英雄抱得美人归,心满意足。为让这位昨日的战利品、四天之后的公爵夫人高兴,他真心承诺:“这次,我要给你另一种情调,婚庆大典要搞得豪华,要万众狂欢、尽情欢宴。”言语间透着温情,毫无战争的血腥气。

然而,试想,假如希波丽塔面对征服者的利剑拒绝爱情,结果会怎样?毫无疑问,必将牺牲美丽的青春生命!由此一想,年轻人必须遵从父命、不得自由选择爱情的雅典法律,不俨然变成一把横在渴望自由恋爱的情人脖颈上的利剑吗?于是,提修斯的“利剑”成了一把双刃剑,具有了双重象征意味,它既可以为提修斯赢得爱情,也可以将雅典青年的自由恋爱杀死。

拉山德的话透出,他对爱情的未来并无把握,“即便两情相悦,战争,死亡,或疾病,也会来围攻它,”因此,这段姻缘很可能像“声音”、“影子”、“梦境”、“暗夜里的闪电”一样,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简言之,爱情充满了莫测的变数,这变数在他们稍后不久进入“梦幻”世界的森林时,瞬间化为现实。

古雅典法律规定,父亲对儿女享有生杀特权,儿女有违父命,父亲有权处死儿女。面对这严苛无情的法律利剑,作为雅典公爵,提修斯必须维护,他心怀善意向赫米娅反复强调:“你要当即决定,是违背你父亲的意愿准备受死,还是遵从他的意愿嫁给德米特律斯;要不然,就得到狄安娜的祭坛前立下誓言,简朴一生,终身不嫁。”;“美丽的赫米娅,切实准备让你的情思遵从父亲的意志,否则,雅典的法律,——我无权减轻法律,——将判你受死,或判你发誓独身。”

现实世界多么冷血残忍!

法律之剑架在脖子上,怎么办?希波丽塔因为爱提修斯,才答应他“以剑求婚”,实际是以剑逼婚。可赫米娅对德米特律斯一点儿不爱,她爱拉山德!这对恋人不甘屈服,要为恋爱自由据理抗争。赫米娅先探问提修斯:“恳请大人宽恕。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使我如此大胆,也不知当您的面为真情一辩是否合乎做女人的贞淑贤德;但我敢问大人,要是我拒不嫁给德米特律斯,落在我头上的厄运会有多糟?”她得到的答复是,非死即独身。而且,提修斯用诗意的语言告诫,在世俗人眼里,女子结婚好比“提炼过精华的玫瑰”,一个女人若独身不嫁,则好比“孤芳自赏、自开自谢、凋枯在处女枝头的花儿。”“提炼过精华的玫瑰”是诗意的比喻,意指女性本身具玫瑰之美质,婚育后,玫瑰的芬芳在子女身上得以保留。

对此良言相劝,赫米娅无动于衷,她心意已决:“我宁可如此自开自谢,大人,也不愿把我童贞的特权交给这位先生;要我心甘情愿接受他的强迫婚姻,我的灵魂不答应。”接着,拉山德一边向提修斯抗辩,争取爱的权利,一边指斥德米特律斯见异思迁、品行不端:“比所有这些更值得夸耀的是,美丽的赫米娅爱的是我。既如此,凭什么我不能依法享有我的权利呢?德米特律斯,我可以当着他的面宣布,他曾向纳达尔的女儿海伦娜求爱,赢得了她的芳心:她,一位可爱的姑娘,迷恋,虔诚地迷恋,简直像偶像崇拜一样,迷恋上了这个道德败坏、变化无常的家伙。”同时,拉山德反讽德米特律斯:“既然你已得到她父亲的爱:就让我得到赫米娅的爱。”他甚至激愤到“目无尊长”,用手指着伊吉斯,质问德米特律斯:“你干嘛不娶他?”

这次研究中各项与所选取患者相关的数据都导入到SPSS18.0中进行处理,使用平均值±标准差的形式来表示计量资料,t作为检测指标,计数资料则使用百分数的形式来表示,卡方作为检测指标,其中P<0.05时证明两组数据之间具有明显的差异存在。

中西方文化交流从很早就开始了,随着全球化发展趋势的不断增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密切程度也在不断提高。如何正视中西方文化差异,推动英语文学翻译工作的有效进行,是文学翻译界当今热议的话题。

看着她一脸的平静,苏楠突然对科学产生了怀疑,杨小水真的正常吗?她太像一个正常人了,像得让人都不敢相信。

结果如何呢?伊吉斯绝情回答:“没错,他得到了我的爱;——我的爱将把凡属于我的东西都给他;她是我的;——我要把我在她身上的一切权利都授予德米特律斯。”

赫米娅必须在四天后提修斯与希波丽塔“永结同好的那一天”做出抉择,要么遵从父命,嫁给德米特律斯,“要么受死,要么发誓永生不与男人来往。”

这时,拉山德和赫米娅意识到,恋爱自由绝非天经地义。莎士比亚为他俩设计的以下一段对话,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拉山德 唉!凡是我从书上读到,或听到的不管传说、还是历史中的那些事儿,真爱之路永不平坦;不是门第差得远,——

赫米娅 可恼啊!高贵者不能向低贱者臣服!

拉山德 便是年龄悬殊不匹配,——

赫米娅 倒霉啊!老年人不能与年轻人婚配!——

拉山德 要不就是靠亲朋的选择,——

赫米娅 该死啊!要用别人的眼光选爱人!

拉山德 再不然,即便两情相悦,战争,死亡,或疾病,也会来围攻它,使这段姻缘像声音一样短暂,像影子一样飞逝,像任何梦境一样短促,像暗夜里的闪电一闪而过,刹那间,天地尽显眼前,在人还来不及说一声“瞧呀!”的时候,黑暗的巨口便把它吞灭了:美好的事物这么快就陷于毁灭。

赫米娅 既然命中注定,真心相爱之人总要遭受挫折:那就让挫折来磨炼我们的耐心吧,因为这种折磨是免不了的,就像可怜的爱情,少不了忧思、梦想、叹息、心愿和泪水这些追随者一样。

显然,在世俗人眼里,女人结婚远比独身禁欲更幸福。然而,无论不得违抗的法定父命,还是必须遵循的世俗情理,都不能使自我意识觉醒的赫米娅屈服。她不再是一个传统乖顺的世俗柔弱女子,她是一个具有了人文主义思想,试图从中世纪家庭、宗法桎梏中挣脱束缚,敢爱敢恨,敢于追求男女地位平等、争取婚姻自主的新女性。

随着大学生自杀事件频发,学校健康教育问题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1].一般而言,自杀行为的发生要经历产生自杀意念、拟定自杀计划和实施自杀行动等过程[2].Pokorny等[3]最先从心理学视角对自杀意念进行界定,认为自杀意念是有解决自己生命的想法,但尚未付诸行动;Beck等[4]认为自杀意念是个体有自杀的愿望,但无自杀的尝试行为.肖水源[5]指出自杀意念是评估自杀危险行为的重要指标.

比起性情倔强、豪爽,具有清醒自我意识的赫米娅,海伦娜最大的性格特点是逆来顺受。除了不顾一切死追活爱德米特律斯,她似乎算不上一个新女性。

1)提防管理范围内,严禁种植根系发达的植物,临大堤较近的范围种植高大乔木,应有隔根措施,防止发达根系破坏大堤的整体性。

海伦娜 哦,愿我的祈祷也这样叫他动心!

对于赫米娅和拉山德,幸福的唯一路径只有逃婚、私奔,哪怕“黑暗的巨口”很快“把它吞灭了:美好的事物这么快就陷于毁灭。”于是,当拉山德向赫米娅发出爱的召唤:“你若真心爱我,明天夜里就从你父亲家里偷偷溜出来;城外三里远有一片树林,有一回我遇见你和海伦娜在那儿过五朔节,我就在那儿等你。”赫米娅马上一口答应:“我向你发誓:明天我一定/在你指定的地点与你相会。”面对未来,他俩义无反顾,哪怕“这段姻缘像声音一样短暂,像影子一样飞逝,像任何梦境一样短促,像暗夜里的闪电一闪而过。”

所以,当伊吉斯“带着一肚子烦恼”来到公爵府,向提修斯指控女儿赫米娅不肯听从父命嫁给德米特律斯,是那么理直气壮:“假若当着阁下您的面,她仍不答应嫁给德米特律斯,我就请求行使雅典古已有之的特权:她既是我女儿,我便可随意处置。对这种情形,我们的法律有明文规定,要么她嫁给这位先生,要么立即受死。”

事实上,单就《梦》剧中“性格刻画不深入”的几个人物来说,赫米娅的现实感最强,也最鲜活。剧中在刻画她对拉山德忠贞不渝爱情的同时,将她性格的两面性勾画出来:一面是悲悯仁慈、重情重义的天使心,一面是脾气火爆、嘴不饶人的女汉子。赫米娅同情闺蜜好友海伦娜的不幸遭遇,海伦娜苦恋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德米特律斯,德米特律斯狂追对自己毫无感情的赫米娅。以下对话把身陷爱情困局的两个怀春少女间真挚的闺蜜情谊和微妙复杂的心绪,有声有色逼肖地描绘出来:

赫米娅 我向他皱起眉头,可他依然爱我。

海伦娜 啊,愿你蹙眉的本领教会我微笑。

赫米娅 我对他发出诅咒,他却回报爱情。

综观莎士比亚戏剧,赫米娅式个性鲜明、光彩照人的文艺复兴新女性,超过半打,除了《梦》剧中的赫米娅,(或许可以勉强算上海伦娜),还有《无事生非》中的比阿特丽斯,《威尼斯商人》中的波西娅,《第十二夜》中的维奥拉、奥利维亚,《皆大欢喜》中的罗莎琳德、西莉亚。她们绝不艳羡那种能让女人成为像“提炼过精华的玫瑰”的、徒有其表的家长制旧式婚姻,她们要“用自己的眼光选爱人”,哪怕“真爱之路永不平坦”,必将遭受折磨,也要磨炼耐心,与“真心相爱之人”步入婚姻殿堂。

赫米娅 我越是恨他,他越是使劲儿追我。

同样,本文再以陈钢华和保继刚的论文[16]812为例。在确认了亚龙湾旅游度假区的开发模式演变具有路径依赖的特征之后,论文立即着手回答的问题是:这种路径依赖的生成机制是什么?在后续的研究中,两位作者采纳了理解路径依赖生成机制的“道路分岔口”进路,并整合制度费用理论与路径依赖理论,对亚龙湾旅游度假区开发模式演变的路径依赖生成机制做出了理论假设和实证检验。

海伦娜 我越是爱他,他越使劲儿讨厌我。

赫米娅 海伦娜,他发傻犯蠢不是我的错。

海伦娜 错在你的美貌;但愿我有这个错!

为打消海伦娜的忧思愁苦,并希望德米特律斯回心转意,赫米娅向她透露了逃婚的秘密:“放心吧:他再也见不到我这张脸;/拉山德和我就要逃走,远离此地。”拉山德则安慰海伦娜说:“愿德米特律斯迷恋你,像你迷恋他一样!”

可是,海伦娜并不开心。她弄不懂,既然“全雅典都承认我跟她(赫米娅)生得一样美丽。”德米特律斯为何偏偏爱她,不爱自己?!她深感爱情好像罗马神话中小爱神丘比特的那双眼睛一样“有翅、无眼”,因为“爱情只是用心灵看,根本不用眼睛,/因此生出双翅的丘比特被画成瞎眼。/爱情的心灵,没有一点理性的判断;/有翅、无眼,正象征爱情鲁莽轻率;/所以呀,爱神被人说成是一个孩子,/因为他选择的时候经常受骗、出错。/正如顽皮的孩子常毁约食言闹着玩,/那个小爱神也经常到处发誓不算数。”

冬林,认识你,我要感谢多年好友张笑天先生。那年,身为吉林省作协主席的张笑天,带了一批拟评上首届吉林省文学奖的文学作品,进京请雷达、李敬泽、白烨,以及笔者再研究一下。我们审读后一致认为胡冬林的《青羊消息》为最佳。第二年全国第一届环境文学评奖终审会上,我发现竟没有《青羊消息》,便向主持评奖的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主任委员曲格平先生指出,这次评奖漏掉《青羊消息》是很大的遗憾。会上,同任环境文学奖评委的雷达、李敬泽同意我的看法。根据评奖规则,有三位终评委同时提议、推荐,便可列入评议对象。包括王蒙在内的全体终评委看了《青羊消息》,便一致同意该作品荣获首届环境文学奖。

试想,爱情“生出双翅”可以飞,但盲目“瞎眼”,方向呢?海伦娜找不到方向!她本以为,一旦将赫米娅逃婚的消息告知德米特律斯,便可断了德米特律斯追求赫米娅的念头,俩人相爱自然水到渠成。哪知德米特律斯得到消息,便一路狂奔,非要追到赫米娅不可。海伦娜则只有继续被动、盲目地一路紧随德米特律斯。

同时,赫米娅还是一个珍视操守的贞洁女子。第二幕第二场,拉山德和她在森林里走得“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拉山德提议:“一块草皮足够让咱俩共枕同眠,/一心一床,两个胸膛一个信念。”并深情恳求:“别拒绝我睡在你的眠床,/因为我这样睡,没一点坏心肠。”赫米娅心如止水,温柔婉谢:“甜蜜爱人,出于爱情、礼貌,/还是请你要循规蹈矩睡远一点;/远到世人眼里合乎规矩的距离,/那便是对守身如玉的少男少女/合适的距离。晚安,甜蜜爱人。/愿你永不变心,直到生命尽头!”这也真实折射出那个时代的女性贞操观。

第二幕第一场,当德米特律斯心生厌烦地告诉她:“我不爱你,别一路跟着我。拉山德和美丽的赫米娅在哪儿?一个我恨不能杀了他,另一个却能要我命。”海伦娜的回答是:“你这块狠心的吸铁石,吸住了我。可你吸住的不是铁,因为我的心像钢一样坚贞;你只要放弃磁力,我便也无力再跟着你。”喜新厌旧的德米特律斯心如铁石,绝情反问:“我引诱你了?我对你好言好语过吗?正相反,我不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你吗?”海伦娜的回答一定叫今天的女性主义者大跌眼镜,她执意表示:“你这样,我反而更爱你。我是一条向你摇尾乞怜的狗:德米特律斯,你越打我,我越巴结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狗吧,踢我,打我,冷落我,不理我;尽管我配不上你,但只要你让我跟着你,怎么都行。在你的爱情里,我还能乞求到一个,——对我是礼遇,——比当你的狗更卑贱的位置吗?”

德米特律斯哪儿有心思跟赫米娅纠缠,再次亮明底线:“别太惹我厌烦;我一见你就闹心。”海伦娜毫不在意,痴傻地说:“可我一不见你就闹心。”德米特律斯烦透了,狠心说:“我要逃开你,藏到丛林里去,让野兽对你发慈悲吧。”海伦娜情字当头,心无所惧:“最凶残的野兽也没你心狠。”

情人真是疯子!

第三幕第二场,被小精灵错点魔药的拉山德疯狂爱上海伦娜,致使赫米娅、海伦娜这对昔日闺蜜反目成仇,也使两位女性表现出不一样的鲜明个性。

赫米娅难以相信、更难以接受拉山德爱海伦娜这一事实,她质问拉山德:“什么!你还能做出比恨更伤害我的事来吗?恨我!为什么呀?天哪!我的爱,这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是赫米娅吗?你不是拉山德吗?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一样美丽。昨晚你还爱着我;但昨晚你离我而去:难道你真要离开我,——啊,上帝不允许!——我可以这样想吗?”不想拉山德一口承认:“是的,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从没想过要再见你。因此,放弃希望,既别疑,也别问;我的话千真万确,没一句假的:不开玩笑,我恨你,我爱海伦娜。”这让她一下子以为是海伦娜搞的鬼,骗了她,马上向海伦娜发飙:“你这骗子!你这花蕾里的蛀虫!你这偷爱窃情的贼!怎么着!你趁着夜色溜过来,把我爱人的心偷走了?”她甚至向身材比她高大的海伦娜动起手来。稍后,当她误以为德米特律斯杀了拉山德,先是疯了一般痛斥:“一定是你谋害了他,绝不可能是别人;/因为只有凶手的表情才如此恐怖狰狞。”继而泼妇似的谩骂:“滚,恶狗!滚开,贱狗!我受不了你,/我的容忍已超出女人耐心。你杀了他?”

某种生物如果由于人为或自然的原因,由其原栖息地迁移到异地,并经自然选择后逐渐繁衍开来,打破当地的生态平衡,威胁当地生物多样性,造成严重生态恶果,即形成生物入侵。伴随着人类活动日益加剧,世界范围内的生物入侵现象愈演愈烈,已经对各国的经济、社会、民生以及生态环境造成了难以挽回的重大损失。澳大利亚的兔灾就是一个经典的案例。

但一向温顺的海伦娜“从不会使性子骂人;一点不知怎么跟人撒泼”,她“只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她只剩下了求情,她恳求赫米娅:“好心的赫米娅,别对我这么狠。我一直都是爱你的,赫米娅,我凡事替你保密,从没冒犯过你;只有这次除外,因为我爱德米特律斯,所以把你们私奔到这林子来的事,告诉了他。他是追着你来,我是为爱追着他来;可他一直呵斥我,威胁我,打我,踢我,不,简直要把我杀了。事已至此,你若愿让我悄悄走开,我情愿带着我的愚蠢回到雅典,再不跟着你了。让我走吧:你看,我是多么愚笨,又是多么痴傻!”

城市地铁换乘站距离的平衡性是建筑设计时首要考虑的问题。在一些客流量比较大的城市地铁换乘站中,为了有效避免换乘乘客在行走过程的相互干扰,从而可以提高客流量和客流速度,实际中换乘站经常被建筑设计为单向通道,因为在建筑设计的过程中只考虑到了换乘时的平均距离,而没有加以考虑双向换乘距离以及其平衡性,所以最终使得相同方向的换乘距离存在较大的差异,也有可能会引起部分乘客开始逆行,也给地铁管理增加了一定的难度。

赫米娅听得一头雾水,急忙辩解:“听你说出这种过激的话,我很诧异。我没嘲弄你,倒像是你在嘲弄我。”海伦娜坚持认为:“不是你撺掇拉山德嘲弄似的跟着我,赞美我的眼睛和面容?不是你指使你的另一个情人德米特律斯,——他甚至刚刚一脚把我踢开,——喊我女神、仙女、神圣、世所罕见、无比珍贵、超凡脱俗的吗?……我不像你那么讨人喜欢,有那么多求爱者穷追不舍,也没你那么幸运,最不幸的是,我爱上了不爱我的人,可这又如何呢?你可以怜悯我,却不该鄙视我。 ”

德米特律斯的眼瞳里被奥伯龙“渗入”花的汁液,一下子放弃了疯狂追求的赫米娅,又掉回头疯狂追求起海伦娜:“海伦娜啊!女神、仙女、完美、神圣!/我的爱人,我要用什么来比你的双眼?/连水晶都嫌污浊。你的嘴唇多么丰润,/啊,多诱人,分明是两颗樱桃在亲吻!”这可把海伦娜搞糊涂了,她先是责怪拉山德和德米特律斯:“你俩是一对竞争者,争着爱赫米娅,/你俩眼下又在争,争着嘲弄海伦娜:/你们戏耍一个可怜姑娘,逼她落泪,/真是大丈夫的功业,多么名誉体面!”而后又以为是赫米娅使的坏:“害人的赫米娅!最没心肝的臭丫头!你竟跟他们俩合伙密谋,拿这种下三烂的闹剧折腾我?咱俩从前曾那么彼此交心,立下情同姐妹的誓言,只要咱们在一起,就会嗔怪急促的光阴,怎么这样快又把我们分离,——啊,这些你都忘了吗?”

赫米娅因为拉山德移情别恋海伦娜,痛苦死了;海伦娜误以为赫米娅、拉山德和德米特律斯三个人合伙作践她,委屈极了;最后,德米特律斯又把海伦娜爱得要死,逼得拉山德要与他决斗。

四位雅典青年之间的错爱乱局,在第三幕第二场达到高潮。现世中的他们,谁也搞不清发生在森林里的这一切诡异离奇的经历,到底怎么回事,更不知如何收场。

莎士比亚心里有数,他在《梦》剧的梦幻世界里安排好了一切!难怪俄国十九世纪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Vissarion Belinsky,一八一一-一八四八)在其平生所写第一篇题为《文学的幻想》的论文中,会不吝溢美地如此赞誉这位“伟大的不列颠人”:“莎士比亚——这位神圣而崇高的莎士比亚——对地狱、人间和天堂全都了解。他是自然的主宰……通过他的灵感的天眼,看到了宇宙脉搏的跃动。他的每一个剧本都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包含着这个现在、过去及未来。……他的意义和内容像宇宙一样伟大和无限。”

二、梦幻世界的“相思花”:拯救爱情的仙灵魔药

《梦》剧解决了一个亘古不破、永远无解的爱情难题: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

用的什么高招秘法呢?梦幻世界的仙灵魔药——“相思花”!

现实世界在荷尔蒙支配下坠入爱河的青春男女,信马由缰,感性至上,任何理性因素都不管用,导致《梦》剧中的两种情形屡见不鲜:一种像赫米娅爱拉山德,一旦选择,宁可逃婚、私奔,豁出去一死,也绝不屈从法律、父命,嫁给自己不爱的德米特律斯;另一种则像德米特律斯死活非要把根本不爱他的赫米娅娶到手,像海伦娜死活非要嫁给嫌弃、厌恶她的德米特律斯。

奥伯龙话里的佩里吉尼亚,是希腊传说中的人物,传说提修斯杀了她做强盗的父亲辛尼斯之后,将她占有。伊格尔斯、阿里阿德涅和安提奥珀,都是提修斯的情人:伊格尔斯是林中仙女;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国王米诺斯的女儿,曾帮提修斯走出迷宫,后遭遗弃;安提奥珀则是亚马逊族女王希波丽塔的姐姐,先被提修斯引诱或绑架,后遭遗弃。

意味深长的是,《梦》剧把现世的婚姻问题移入幻界,用意不言自明:若非魔药,幻界中仙王、仙后之间的婚姻问题同样无解,遑论现世。

第二幕第一场,雅典附近森林里两个精灵的对话掀开幻界的一角。服侍仙王奥伯龙的小精灵帕克直接告诉仙后的精灵侍童:“不管丛林、草地,他俩决不能相见,/不管清澈的泉边、星光闪耀的黑夜/他俩一见面就吵,吓得所有小精灵,/心惊胆战爬进橡果的壳斗里去藏身。”

果不其然,仙王、仙后一见面,便吵得不亦乐乎。以下这段对话透露出,仙王夫妇吵架跟凡夫俗妻没什么两样:

奥伯龙 骄傲的泰坦妮亚,又在月光之下遇见你。

据国家统计局农村住户调查数据,2002—2012年中国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中工资性收入占比,从34%提高到44%[注]数据来自国家统计局: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同期底层20%低收入农户收入中工资性收入占比,从26%提高到43%,增速快于全国平均,而且占比水平已经非常接近。这说明低收入农户也同步从国家的工业化和城镇化过程中实现的就业增长中受益。

泰坦妮亚 什么,嫉妒的奥伯龙!——小精灵,你们都跳一边去:我已发誓不再与他同床共枕、作伴巡游。

奥伯龙 等一下,蛮不讲理的泼妇!我不是你丈夫吗?

泰坦妮亚 那我就是你妻子。但据我所知,你偷偷溜出仙境,扮成科林的模样,成天坐在那儿,吹着用麦秆做成的口笛,唱着情歌,向多情的菲丽达求爱。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从遥远的印度干草原吹到这儿来了?不用说,你是冲魁梧的亚马逊女王来的;你那位脚蹬半筒靴的情妇,英姿威武的爱人,马上要嫁给提修斯了;所以你来给他俩的婚床助兴、道喜。

奥伯龙 泰坦妮亚,你怎能舔着脸用这种话,侮辱我和希波丽塔的好名声?这都因为你对提修斯的私情,我一清二楚。不是你在星光闪烁的夜里,把他从佩里吉尼亚身边引开的吗?他才刚把她掠来蹂躏了一番。不是你叫他背信弃约,遗弃了美丽的伊格尔斯、阿里阿德涅和安提奥珀的吗?

为保障水资源论证工作有序推进,松辽委会同各省(自治区)水行政主管部门多次奔赴项目区开展“节水增粮行动”项目水资源论证前期调研工作,重点对各类典型地区进行实地调研,了解项目总体布局、水资源匹配状况、现有水源井布设、节水工程典型设计、项目实施后新增取水量及水源工程等情况,对节水增粮行动项目水资源论证报告书编制进行指导。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

泰坦妮亚话里的科林、菲丽达,分别是古代牧歌中常见的牧羊人和牧羊女的名字。“魁梧”一词含性意味,暗指仙王性欲旺盛。总之,话里透出醋意十足的意思是,奥伯龙经常扮成牧羊人的模样向牧羊女求爱。

热敏灸联合枇杷清肺饮加减方治疗寻常性痤疮的临床观察…………………………………………………… 黄 青等(2):229

由此可见,仙王夫妇这顿架吵得真是针尖麦芒,各不相让,争风吃醋,夹枪带棒,指桑骂槐,互相伤害。

接下来,“梦幻”与“现实”发生交互作用:仙王夫妇琴瑟失调、爱情失衡,导致大地失序、时令失常。泰坦妮亚这样描述:“春时、夏令、收获的秋季、严寒的冬天,都改变了它们平日里的装束,惊愕的世间,再不能凭各个季节的收获分辨出时令。是我们的纠纷、争吵,孕育出了这个恶果;我们是这场灾祸的根源。”这下,世间人有理由开个玩笑,天地、时令一旦无序,便是仙王夫妇在吵架!

稍微分析一下,对于奥伯龙来说,吵架的理由不十分充足,所以他才纳闷儿:“泰坦妮亚干嘛非要和她的奥伯龙过不去呢?我只不过想要你那个小换童,给我当侍从。”但却触疼了泰坦妮亚的神经,她死活不答应,明确告知奥伯龙:“断了这个念想:用整个仙国也买不来这个孩子。”原来,她有“不能舍弃”的十足理由:“他母亲是我的信徒:在印度空气中散着芬芳的夜色下,她常和我闲聊;陪我坐在尼普顿的黄沙滩上,凝望海上满载货物的过往商船;我们笑看因嬉戏的海风而受孕的船帆,一个个鼓着大肚子;她当时肚子里正怀着我这个小侍童,……可她毕竟是个凡人,刚生下孩子人就死了:我是为她才抚养这个孩子。”这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困局,仙界与凡尘简直不差毫厘。

奥伯龙深感受了“侮辱”,打算叫仙后“受点儿罪。”这哪儿是仙王,分明就是现世尘间跟老婆吵了一架,非得报复一下出口恶气不可的凡夫俗子。在戏剧结构上,这一来,“梦幻”、“现实”、“丑角”的三重世界,开始交互在一起。

三重世界的牵针引线者是小精灵帕克,这要从帕克认错人、滴错药谈起。

何以如此?剧中写得明白,第二幕第一场,帕克的调皮捣蛋在仙界早已声名远扬,仙后的精灵侍童刚一见他,便断定:“从你这外形,要是我没认错,/你便是那调皮捣蛋的鬼精灵,/名叫好人儿罗宾。你就是他?/没事儿专爱吓唬乡村的姑娘;/撇去牛奶上的乳脂,有时还推动手磨,/害得主妇气喘吁吁、徒劳搅动搅乳器;/有时故意把淡色啤酒弄得不发酵起沫;/还把夜行人引错路,你心里窃喜发笑。”

帕克闻听,沾沾自喜、引以为傲:“我就是那快乐的夜游者。/我专为奥伯龙逗笑取乐,/一次我假扮一匹菜豆喂养的肥膘公马,/发出小母马的嘶鸣,逗得他前仰后合;/有时我变成一只烤熟的野苹果,/藏身在多嘴老太婆的酒杯里;/她喝的时候,我弹到她嘴唇上啪啪跳,/一整杯麦芽酒全都洒在脖子的赘肉上。”

因了这样天生顽劣、淘气、使坏、搞怪的脾性,当仙王奥伯龙命他把“相思花”的汁液滴进德米特律斯的眼睛,使他对海伦娜倾心相爱时,他才会心猿意马认错人,把汁液滴在拉山德的眼皮上,使他一觉醒来变得对自己倾心相爱的恋人赫米娅十分厌恶,开始调头狂追海伦娜,并不惜与德米特律斯比剑决斗。当奥伯龙责怪他“这都怪你粗心大意。你总是出错,要不然,就是你成心捣乱”时,帕克又嬉皮笑脸、强词夺理:“反正事情弄到这一步我满心欢喜,/因为看他们这么吵闹好玩儿有趣。”当奥伯龙斥责他“你干了什么?完全认错了人,/竟把爱汁滴进真情人的眼里:/这错误一定会叫真情人变心,/却不能把无情汉变真心情郎”时,他竟满不在乎、吊儿郎当地说:“两男要同时向一女求爱,——/这消遣独一无二够稀奇;/凡有事违反常态坏规矩,/我心里就喜滋滋乐陶陶。”

可他又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小精灵!当奥伯龙命他赶紧把海伦娜引来,弥补过错,他立刻表示:“我去,我去;一眨眼无影踪!——/比鞑靼人的弓射出的箭还快。”当他受命把拉山德与德米特律斯引开,避免他俩决斗,他欢快地模仿着俩人的声音,耍弄他俩,叫他俩在林中迷路,精疲力尽,倒地就睡。当他把解药滴在睡熟中的拉山德的眼睛上时,欢欣地真心祝福:“男人的母马失复得,/有情人将终成眷属。”

试想,若非有这样一个喜欢恶搞捉弄人的小精灵,便不会上演拉山德错爱海伦娜的好戏,整个《梦》剧的笑闹效果将大打折扣。

除了飞来飞去的小精灵,神奇的“相思花”既体现出仙界的奇幻色彩,更成为现世和幻界之间的情感纽带,是化开仙、凡两界婚爱矛盾的解药。

这是怎样的一种花?奥伯龙如此描述:“丘比特弯弓搭箭在清冷的月亮和地球间飞翔;他瞄准端坐在西方宝座上的美丽童贞女,潇洒地把他的爱情之箭射出去,这一箭好像能把十万颗心射穿;可我又看见,小丘比特这支炽烈的箭,竟在如水的纯洁月光照射下熄灭了;那位尊贵的、发誓守贞的信女,仍在处女的凝思中款款而行,对爱情无动于衷。但丘比特的箭落在哪里,我看清楚了:它落在西方的一朵小花上,乳白色的鲜花被爱情之箭所伤,变成绛紫色,少女们叫它‘相思花’。”

“相思花”,即现世中的三色堇,也叫三色紫罗兰,俗名蝴蝶花,一种春夏时令的圆瓣小草花,除了绛紫色的花,还有黄花、白花。

有莎学家考证说,让“相思花”中提取的汁液具有支配爱情的力量是莎士比亚的发明。关于“发誓守贞的信女”,莎学家们一般认为暗指终身未婚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莎士比亚写《梦》剧时,女王已年过六旬。女王虽号称“童贞女王”,但她一生中颇有几位男宠为人所知。尽管如此,莎士比亚应是在赞美女王“童贞”,他似乎没有胆量反讽女王在宫里私养面首。

其实,《梦》的喜剧爆点全在帕克误点“相思花”:第一次是花汁魔药导致拉山德错爱海伦娜、仙后爱上驴头线轴;第二次是花汁解药使德米特律斯回心转意痴恋海伦娜、仙后与仙王“言归于好”。

“相思花”的魔力神奇巨大。第二幕第二场,中了“相思花”魔药的拉山德睡醒,第一眼看见海伦娜,一下疯狂爱上:“我情愿,为亲爱的你,穿过火海,/晶莹剔透的海伦娜!造物显神技,/叫我看穿你的心,看透你的胸膛。/德米特律斯在哪儿?恶心的名字,/啊,他多么该死在我的利剑之下!”海伦娜不知所措,急忙解释:“别这样说,拉山德;不要这样说,/他爱你的赫米娅又何妨?又何妨?/赫米娅始终爱你;你该知足安心。”这反倒使拉山德更变本加厉:“我该对赫米娅心满意足!我不该;/我后悔同她虚度了许多无聊时光。/我爱的不是赫米娅,我爱海伦娜:/谁不愿丢一只乌鸦去换一只白鸽?”

第三幕第一场,熟睡中眼里被奥伯龙滴了“相思花”的泰坦妮亚,醒来一见驴头线轴,便失去仙后的尊贵:“温柔的凡人,我请你接着往下唱。我的耳朵被你的歌声陶醉;我的眼睛也被你的形状征服;你的高贵品质的神力,迫使我见你第一眼时,便不由得发誓说,我爱你。”奥伯龙看着心里解气,观众看着笑出眼泪。

第三幕第二场,奥伯龙叫帕克把海伦娜引来,他把花的汁液渗入熟睡的德米特律斯的眼瞳,使他一睁眼便对海伦娜连声赞美:“海伦娜啊!女神、仙女、完美、神圣!/我的爱人,我要用什么来比你的双眼?/连水晶都嫌污浊。你的嘴唇多么丰润,/啊,多诱人,分明是两颗樱桃在亲吻!/当你一举手,那在一阵阵东风吹拂下,/刮到陶鲁斯高山之巅晶莹纯净的积雪,/都变得像乌鸦一样黑。啊,让我亲吻,/这净洁的女王,这一天赐鸿福的象征!”

然而,有一点必须正视,那就是,《梦》剧之所以有一个圆满结局,完全取决于幻界有一位善良、懂情的仙王,现世有一位良善、懂理的公爵。假如奥伯龙和帕克是民间传说中那样邪情恶性的仙王、精灵,提修斯又是一个横征暴敛、骄奢淫逸的暴君,无疑,《梦》剧将演绎成《麦克白》式的悲剧。毕竟,莎士比亚写的是爱情喜剧,不是流血悲剧。《梦》剧的核心要旨就是憧憬爱情,希望有情人收获圆满的爱情。

第二幕第一场,仙王见海伦娜对德米特律斯爱得那么苦,心生怜悯,取了一点“相思花”的汁液给帕克,嘱咐说:“你拿点儿走,在这林子里去寻找:/有一位甜美的雅典少女坠入情网,/爱上一位薄情少年;涂他眼睛上;/但千万要注意,等他醒来一睁眼,/得看见那姑娘。那个人你看得出,/因为他一身雅典人的装束好分辨。/小心谨慎去执行,叫他对那姑娘,/要比那姑娘对他爱得更炽热发狂。”

第三幕第二场,奥伯龙见“相思的病苦”把海伦娜害得“面容憔悴,/痴情的叹息耗去她脸上血色。”心里十分难受,他亲自出面为她拯救爱情,他取来一朵“曾中过丘比特的箭伤”“紫色的小花儿,”把它汁液渗入熟睡中的德米特律斯的眼瞳,方觉心满意足:“当他一见他所爱的人,/便让她神采熠熠生辉,/仿若遥挂天边的金星。——/你醒来若见她在身边,/便去向她求情得心安。”可见,现世的爱情多么脆弱!

第四幕第一场,奥伯龙欣赏完仙后爱驴头的好戏,出了气,并“已把孩子弄到手”,顿感于心不忍,表示:“我要解除她眼睛上可恨的魔障:还有,温柔的帕克,把那雅典乡巴佬脑袋上变形的头皮取下来,等他一觉醒来,好让他跟其他人一起回到雅典,只把这一夜发生的事,当成一场恼人烦心的噩梦。”边说,便用药草触碰仙后的眼睛,给她解除了魔咒。

尽管泰坦妮亚尚未完全清醒,还恍惚觉得“看到怎样的异象!/我感觉自己好像迷恋上了一头驴。”奥伯龙却已把心思放到了现世几对新人的婚庆典礼上,他向仙后提议:“你我现已言归于好,/明天夜半同去提修斯的公爵府,/在盛大的庆典跳起庄重的舞蹈,/祝福大家生活富足、吉祥如意。/这两对忠诚的恋人也将在那里,/与提修斯同时结婚,尽享欢乐。”

仙王夫妇和好如初,十分恩爱。一声“云雀的晨歌”,又将幻界的奇幻色彩凸显出来。奥伯龙一句:“那么,仙后,我们肃穆地/紧跟黑夜的阴影轻快前行;/我们可以环绕地球,脚步/比漫游的月亮还要快一些。”泰坦妮亚夫唱妇随:“来,我的丈夫;在飞行中/告诉我,这一夜我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跟这一群/凡人一样全都睡在了地上。”

接下来,随着幻界仙王夫妇的家庭问题迎刃而解,时空一下子转到现世婚爱,从中亦可见出,仙王夫妇琴瑟和鸣,则天地有序、时令如常。于是,当提修斯率众到森林打猎,与两对恋人相遇时,一切已变得那么美好。拉山德不遮不掩,向他坦承:“我和赫米娅一起来到这里。我们打算逃离雅典,到一个可以避开雅典法律危险的地方。”德米特律斯已洗心革面,完全变了一个人,由衷表示:“一切的忠诚,整个的心思,以及我双眼心仪的对象,现在都只属于海伦娜一个人。殿下,见赫米娅之前,我已和她订婚:但正如一个病人厌食这口美味一样;一旦健康,胃口才能复原。现在,我想她、爱她、渴望得到她,并将永远忠于她。”

戏剧不是小说,此处没有挖掘提修斯的心理活动,不知见此情此景,他是否会想起自己对希波丽塔的“以剑求婚”。不过,可以这样来分析:此时此地,他不再是一位冷血的公爵,而是一个即将大婚的新郎,他把无情的法律“利剑”置于脑后,不仅没用权力替伊吉斯主持公道,惩罚彼此相爱的年轻人,反而叫伊吉斯屈从他的意志,“因为这两对情人,将很快与我们同时在神殿永结良缘。现在,清晨已消磨殆尽,原计划好的打猎取消。跟我们一起去雅典,三对情人携起手;我们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婚宴庆典。”

的确,到这里,幻界与现世的边界消失了。正如美国莎学家托马斯•肯尼(Thomas Kenny)在其一八六四年出版的《莎士比亚的天才与生活》The Life and Genius of Shakespeare一书中所说:“《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涉及仙界题材的戏中最有特色的一部。他找到了一种声音和形式,用来表达人们在幻觉中最闲适、又最难确定的行为。尽管他成功完成了这一奇妙任务,但局限也很明显。当然,这种局限一定程度上难以避免,比如韵律,尤其韵脚,时常或多或少显出松散、马虎,……《仲夏夜之梦》也许并非欢闹,而是完美的优雅。在形式上,它自然不属于那种最迷人的‘和谐的疯狂’。不过,我们在剧中发现,幻想与现实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其娴熟的表现和真实性在任何前人的作品中从未见过。”

三、丑角世界的“戏中戏”:“发傻犯蠢”的爱情镜像

《梦》剧中的丑角世界,由彼得-木块、织工-线轴、风箱修理匠弗朗西斯-笛子、细工木匠服帖、补锅匠汤姆-猪嘴儿、裁缝罗宾-瘦鬼构成。用提修斯的宫廷宴乐官菲勒斯特雷的话说,这六位“全是在雅典城里干粗活的手艺人,从来没费过脑子。”他们不会演戏,却一门心思想排演一出戏,即“最可悲的喜剧,以及皮拉摩斯和提斯比最惨烈的死”,希望获准在公爵夫妇的“结婚之夜”演出,挣点小钱。

不会演戏,却非要演一出戏,这本身就是喜剧的笑料!说穿了,六工匠在《梦》中的作用,就是给观众制造笑点。

六工匠在剧中的戏并不多,第二幕第二场,六工匠在彼得-木块家商量演戏、安排角色、分发台词,并商定第二天晚上“趁着月色”在“离城一里远的宫廷森林”排练。单从情节看,除了线轴不时插科打诨,笑料不多。第三幕第一场,六工匠如约来到“宫廷森林”,以一块“草地当舞台”,以一片“山楂树当化妆室。”在这儿,线轴被帕克捉弄,变成人身驴头的怪物,遭仙后迷恋却茫然不知。这是全剧最大的笑点。第四幕第二场,线轴恢复人形,如梦初醒,面对伙伴们的好奇心,守口如瓶,只字不提。第五幕第一场,六工匠在公爵府演出拿手戏“最可悲的喜剧”。

在六工匠的丑角世界,戏份最多的是线轴,在六人合演的“戏中戏”里,线轴演的皮拉摩斯,角色最重。

线轴是一位诚实的演员。第三幕第一场,六工匠排练时,他担心演到皮拉摩斯“拔剑自刎”,会吓着看戏的太太、小姐们,提议必须如实告诉观众:“咱手里的剑不伤人,皮拉摩斯不是真自杀;最好再做个保证,说明白,我这个皮拉摩斯,不是真皮拉摩斯,而只是织工线轴。”他还好为人师,指点汤姆-猪嘴儿演狮子时,也要说明白:“别害怕,莫发抖,我拿我的命担保你们的命,假如你们真拿我当狮子,那我真是命苦!不,我不是这样的东西,我是人,和其他人一样。”喜剧效果从这老实巴交的笨拙中自然流溢出来。

线轴的脑子最好使。第三幕第一场,说到“月光”得有人演,他脑筋一转,说:“演戏时你把大厅里的一扇窗户打开,月光正好可以照进来。”舞台上该如何演一堵墙呢?他马上出主意:“让他往身上涂点儿灰泥,或黏土泥浆、砂浆之类,表明他就是墙。”

线轴最有才华。第四幕第二场,五工匠聚在木块家焦急等待线轴时,笛子由衷感叹:“他要是回不来,那这出戏就糟蹋了。”木块随声附和:“整个雅典除了他,没人能演皮拉摩斯。”笛子赶紧找补一句:“没人能演;雅典的手艺人里,他脑子最灵。”木块又有几分艳羡地说:“长相也顶好;又有一条好嗓子,真是个出色的情人。”台词中充满喜剧的调侃诙谐。

然而,在帕克眼里,这颗丑角世界公认的聪明脑瓜却是六个“蠢货里”“最傻的蠢材”因此,以帕克的顽皮劲儿,捉弄最蠢的线轴便不在话下;喜剧效果恰在于,线轴从不觉得自己蠢。第三幕第一场,当猪嘴儿好心提醒他:“你变样了!我瞅你脑袋上是个什么东西?”这时,线轴明明肩膀上扛着个驴头,却反讽猪嘴儿是蠢驴:“你瞅见什么了?瞅见了自己的蠢驴脑袋,是不是?”当木块忐忑不安地说:“上帝保佑你,线轴!保佑你!你变样了!”线轴还自作聪明:“我明白他们的鬼心眼了:这是要把我当蠢驴。”他的确对自己变成一头蠢驴浑然不知。

线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脑子里从无仙界、凡尘之分,在现实世界,他是一个凭手艺吃饭,闲时喜欢演滑稽戏的织工,被帕克捉弄变成驴头线轴进入幻界,稀里糊涂被仙后痴恋,但他安分守己、心无邪念。第四幕第一场,当泰坦妮亚亲昵抚弄着他,撒娇说:“来,你在这花坛坐下,/让我爱抚你可爱的双颊,/在你光滑秃头上插朵麝香玫瑰,/吻你美丽的大耳朵,我的乖乖!”他对这位美丽仙后没半点非分之想;当仙后嘴里叫着他“亲爱的”,问他想吃什么,他回答:“要弄,就弄一些干饲料吧;有上好的干燕麦,我也能嚼几口。我好想吃一大捆干草。好干草,甜干草,味香无比。”当仙后提议“我有一个喜欢冒险的小精灵,叫他去松鼠的仓里搜罗,给你弄点新鲜的坚果。”他竟对仙界的吃食毫无兴致,漫不经心地说:“我宁可吃一两把干豌豆。”

诚然,尽管戏里没明写,但显然,可以把线轴不越雷池的理由解释为,仙王只想报复一下不听话的仙后,要她出丑,仅此而已。凭仙王的法力,他怎会允许一个粗鲁的匠人占仙后便宜。也因此,这场仙后爱驴头的爱情荒诞戏的喜剧效果,得以凸显,令人忍俊不禁:一方是“疯狂爱上”驴头、亲昵爱抚的美丽仙后;另一方是大脑迟钝,丝毫不晓得自己已变成驴头怪的愚蠢线轴。

单从笑闹的喜剧效果看,仙后爱驴头堪称《梦》剧中最荒诞、精彩的一笔。

细说起来,《梦》剧其实有两场“戏中戏”,一场是“丑角世界”演出的插剧——“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故事”,一场是“梦幻世界”上演的荒诞剧——“仙后爱驴头”。莎士比亚或是要借这两出“戏中戏”透出反讽之意:情人一旦着了魔障、堕入迷局,哪怕年龄、身份、地位像仙后与驴头一样相差天地,也混不吝惜、毫不在乎。

细想一下,丑角世界“最可悲的喜剧”的滑稽插剧表演,何尝不是在暗示,或反讽提醒,现实世界一对又一对的恋人,一旦有违父命,或背离既定规训,尤其像皮拉摩斯和提斯比一样逃婚、私奔,结果必将是一幕又一幕真实版的“最可悲的悲剧”:一方“拔剑自刎”,另一方自杀身亡。

细思极恐,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今天仍然适用,因为“皮拉摩斯与提斯比”或“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悲剧,从未停止过上演。从剧情看,六工匠似乎是六条光棍汉,没一个谈情说爱的。他们对爱情的态度,恰如驴头线轴面对仙后主动示爱时的迟钝感觉一样,闪不出一丁点爱情的火花。

由此要说到,何以身为雅典最高首脑的提修斯公爵,竟会允许六工匠在自己新婚庆典的晚宴上表演“最可悲的喜剧”?这件事本身就透着荒唐。

第五幕第一场,当提修斯审看宫廷宴乐官递呈的节目单时,“一幕关于年轻的皮拉摩斯及他所爱的提斯比的冗长故事之短剧;极尽悲惨之欢快。”令他眼睛一亮,自言自语:“欢快而悲惨!冗长之短剧!这分明在说热的冰和奇怪的黑雪。”可见,这位威权在握的公爵,早对充斥世间的常情常理生出厌倦,因而,“倒要看看这个矛盾如何调和?”

但显然,他绝不信“热的冰和奇怪的黑雪”“这个矛盾”可以调和。他只想在消遣娱乐中耗掉“漫长的三个小时”,打发完“这慵懒的时间”,好与希波丽塔洞房花烛,尽享鱼水。也因此,希波丽塔无此雅兴,当她听说工匠们“根本演不了戏”,坚决反对。提修斯却显露出一肚子城府:“以我的阅历来看,从惊恐的忠诚里流露出来的羞怯,一点不亚于从如簧的巧舌里发出来的恣肆大胆的雄辩。因此,爱人,据我理解,舌头打结的纯朴之言,话最少,意思最多。”一位洞悉世事人情的公爵政治家跃然而出。

如此,便给了六工匠表演荒诞插剧的舞台,工匠们演得越笨拙、越滑稽,越有喜剧效果。

喜剧效果的酝酿是从线轴的自信心爆棚开始的。第四幕第二场,从驴头变回人形的线轴兴奋不已,告诉伙伴们:“咱们的戏已经举荐上去了。不管怎么着,提斯比的衣衫要干净;演狮子的不许剪指甲,因为那露在外面的是狮爪子。最亲爱的演员们,不吃葱,别吃蒜,因为咱们道白得吐气清新。我一点不怀疑,咱们只会听到他们说,这是一出香甜的喜剧。”

谁能想到,这一出“香甜的喜剧”会以木块语无伦次的开场白拉开序幕:“我们若有冒犯,全是出于,好意。/你们应该想,我们不是故意冒犯,/是一片好意。展示出微薄的演技,/才是我们前来的目标的真正开端。/那想一想,我们来此,心存恶意。/我们来不是为了让你们称心如意。/这是真实的意图。全为你们开心。/我们,若不来了。你们势必后悔,/演员已经到齐;等他们表演完毕。”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人听得懂!

这里要特别解释一下,在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舞台,演员为博观众一笑,常故意弄错标点、胡乱断句,是一种惯用伎俩。为搞懂这段开场白,必须断句规范,话有条理:“我们若有冒犯,全是出于好意,/你们应该想,我们不是故意冒犯;/是一片好意,展示出微薄的演技,/才是我们前来的目标的真正开端。/那想一想,我们来此:心存恶意/我们不来。是为了让你们称心如意,/这是真实的意图:全为你们开心。/我们若不来了,你们势必后悔。/演员已经到齐;等他们表演完毕,/你们就会知道全部应该知道的了。”

原来如此!这段诗体开场白是缺了前四行的十四行诗,是莎士比亚为达到喜剧效果,引观众发笑,故意把开场白的断句弄错。

“戏中戏”的搞笑持续不断。猪嘴儿演一堵墙,一上场便开口说:“这出短剧俺也有份儿,/我,名叫猪嘴儿,演一堵墙;/我这堵墙,得由着你们去想/是上面有个洞,还是有条缝,/透过缝,皮拉摩斯和提斯比/这对情人,常偷偷悄声私语。”扮演狮子的“服帖”非要跟观众直说:“假如我真是一头狮子跑这儿/来咆哮,那我的小命,就倒了血霉。”提着灯笼扮演月光的“瘦鬼”自白:“这灯笼代表长了角的月亮。”扮演皮拉摩斯的线轴更搞笑,一会儿装傻:“我瞅见一个声音:我要到墙缝那儿,/窥一窥,去听我的提斯比的脸。”一会儿又充楞:“亲爱的月亮,我多谢你的阳光。”

然而,“丑角世界”的“戏中戏”对于“现实世界”的拉山德、德米特律斯来说,实在愚不可及,他俩看戏时,嘴没闲着,不时酷评讥讽,觉得“这出笨手笨脚的戏”“真是蠢透了的东西”。

这正是“戏中戏”的喜剧效果所在:难道爱情不是一件“蠢透了的东西”吗?

剧终前,帕克的收场白说:“当这些幻影浮现的光景,/你们都在这儿酣睡不醒。/这一单薄、闲散的剧情,/顶多不过生出一场梦境。”人生如戏,爱情如梦,虚虚实实,亦真亦幻,情景恰如这“最可悲的喜剧”一样。

一九六三年,德国学者沃尔夫冈•克莱门(Wolfgang Clemen,一九○九-一九九○)在为印章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经典剧作”之《仲夏夜之梦》所写导言中,认为莎士比亚在《梦》剧中灵妙书写出的“戏中戏”,“使我们深刻认识到,整部戏确实是一出‘戏’,剧作者一挥魔杖,戏瞬间有了生命,再一挥,那生命又消失了。帕克在收场诗中说的头一句话——‘若是咱们精灵有何冒犯,/想到这点,便没啥缺憾。’——并非仅指精灵,还包括参加演出的全体演员。此时我们意识到,莎士比亚再次提醒观众,我们看的是一场‘幻灯片’,起作用的是表面的、非真实的某种东西。

“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线轴、木块与其朋友们合演的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悲剧,由于是为公爵的新婚庆典而演,便只能以喜剧和滑稽剧的形式来表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题材。之所以采用夸张的悲剧形式,只是为了使前面各场显得活像喜剧。皮拉摩斯和提斯比的戏不仅滑稽模仿出爱情的诸多磨难(这是雅典的情侣们此时可以冷静回想一下的),还模仿了伊丽莎白时代那些带有情景剧和笨拙模式的塞内加式悲剧。”

在此“冷静回想一下”剧情:仙王和仙后为争一个漂亮的印度“换童”,夫妻反目,见面就吵;赫米娅和海伦娜为争一个男人(拉山德),昔日友情,瞬间乌有;拉山德和德米特律斯为争一个女人(海伦娜),结怨成仇,不惜决斗,以死相拼。这三出发生在夫妻和情人间你争我抢的好戏,无一不透出,人不论仙、凡,在一个情字面前,简直“蠢透了”!

再回到现实世界,第五幕第一场,当提修斯听完两对雅典恋人发生在森林中神奇的错爱经历,不禁感叹:“情人和疯子都有这样发热的脑子。他们能凭智力抓住这样编造出来的幻想,冷静理性的头脑根本理解不了。疯子、情人和诗人,全都是空想的产儿:——一个人若能看见数量比地狱里更多的魔鬼,——他就是疯子;情人,也一身狂乱,他能从一个吉普赛女人的脸上看出海伦的美丽;诗人的眼睛,只要狂热中奇妙地转一下,便能从天国看到尘间,从地上看到天堂。恰如想象能把人眼未见的东西变具体,诗人的笔能把它们形象化,还可以给空无一物的东西,写下一处当地的住所和名字。丰富的想象力有这样的本领,哪怕它只是想到一些欢乐,便马上领悟是什么人带来了那种欢乐;要不夜里,一个人一想象恐怖,是多么容易把一丛灌木想成一头狗熊啊!”

这段话道出了《梦》剧的主题之一:“疯子、情人和诗人,全都是空想的产儿。”

既然这样,人们为什么如此渴望爱情呢?或许因为爱情的滋味,犹如“线轴之梦”一般。第四幕第一场,重归现实的线轴回想起“梦幻”奇遇:“我那是怎么的一个梦呢?人眼未闻,人耳未见,人手未尝,人舌未懂,人心未说。我要叫彼得木块给这梦写一首歌谣,题为‘线轴之梦’,因为它深不见底(no bottom)。”

在此,要解释一下“线轴”这个名字有何玄妙。bottom 在英语里具双关意,既指“线轴”(Bottom)这个名字,因此有译者将它音译成“波顿”,听着更像人名;同时也指“底部”(bottom),因此“no bottom”意指“无底”,转义为“深不见底”或“深不可测”。如此一来,线轴这句话便成了他故弄玄虚,意在说:自己变成蠢驴的这场“梦幻”深不见底,是不可测的。

弗内斯在其编辑出版的集注本《仲夏夜之梦》导论中,引述另一位美国莎学家坎贝尔(Lily Campbell,一八八三-一九六七)的话说:“在所有莎剧中,《仲夏夜之梦》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它至少有一次使我感到,在这悲苦的尘世曾有过一个快乐的人。诗剧的美妙是由痛楚的情绪淘洗而来,它清新得如此纯净,绝少掺杂痛苦悲情,它所洋溢出的欢快心情,又是如此温柔,如此豪放。因此,我不能不想,莎士比亚在迸发灵感编写此剧的时候,心绪一定极度健康、快乐无比。不过,听说有位严苛的老批评家与此意见相左,认为莎士比亚本人也一定预料到,该剧永远演不成一出好戏,因为到哪儿去找躺在花蕾中的小演员呢?是呀!我不信哪个剧团经理会有那样的好运气,可以到仙境去招演员。可是,我还听说,《仲夏夜之梦》大约二十年前在考文特花园剧场上演,剧本经雷诺兹改编过,虽不见得改得多好,但连演十八晚,颇受欢迎。假使该剧永不能上演,我倒更要感谢莎士比亚,因为他是以诗人而非戏剧家的身份来写作的。一部想象的产物,不管是否适于舞台,诗人自己能感觉不到它的价值吗?一位母亲会对亲生骨肉的美视而不见吗?不!莎士比亚不会不知晓后世将喜欢这部戏,这是他最可爱的剧作之一。在写到把驴头放到线轴的肩上时,他一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至于泰坦妮亚迷恋那变形的织工,以及织工叫豌豆花做点心,后世多少代人都觉得可乐,想必莎士比亚早已尝过这乐趣。我想,在写到提修斯描述猎犬和谐的吠声及打猎盛况的时候,他旺盛的气血一定在与那猎人的快乐一齐跳荡;在写到欢快小精灵的时候,他也一定和帕克一样欢愉,一定深信自己的天才可以‘把一根带子绕地球一圈’,而且,后来者必将沉浸在他幻想的狂欢里。”

或许对于今天的我们,假如不能“沉浸在他幻想的狂欢里”,便无法欣赏《梦》剧之美妙。同时,假如有谁非要对这个“梦”打破砂锅问到底,它究竟是怎样一个“梦”,那他必将收获线轴的恣意嘲弄:“假如有谁非要试着解这个梦,那他准是一头驴。”

最后,须指明一点:《梦》剧情节有一明显自相矛盾之处。当然,这很好解释,也极易理解,直白说就是,莎士比亚写戏匆忙,急着赶紧写完上演挣票房、分红利,难免留下破绽不及弥补。比如,第一幕第一场,提修斯要赫米娅认真考虑,四天后必须做出是否同意嫁给德米特律斯的决定。但第二天晚上,森林里就发生了阴差阳错的爱情故事。第四幕第一场,提修斯率众到森林打猎,见到熟睡中的两对雅典恋人,随口问伊吉斯:“今天不是赫米娅要抉择婚事的日子吗?”明摆着,这是第三天早晨,不是第四天!不过,有研究莎士比亚的注释家认为,这个“四天”指两天两夜,不是四个白天。若此,这个破绽又不存在了。

傅光明
《东吴学术》 2018年第02期
《东吴学术》2018年第02期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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